◆ 张 静
一部寻根立命的撼心之作
——评高宏民长篇小说《迁与安》
◆ 张 静
有这样一些作家,他们一直以自己的文字在文坛坚硬地存在着,南阳青年作家高宏民便是如此。他的作品有很写实的面貌,有很丰富的事实、经验、和细节,同时又没停留在事实和经验的层面上,而是由此构筑起广阔的意蕴空间,来伸张自己的写作理想。
高宏民的最新长篇《迁与安》是一部真实反映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移民大迁移的小说。作品以淅川方家湾老移民方进和一生五十年十二次的搬迁史为主线,追溯了丹江口库区人民半个世纪的辛酸移民史,并热情地关注了新移民的现实人生,通过新移民所受的礼遇和之前数次搬迁所受的磨难作对比,见证了历史的变迁和社会的进步,也让我们领略了丰富多变的人生图景和幽微的个体生命体验,使个体生命、人生况味以及文化和历史浑然一体,从而折射出极富底蕴的多重内涵。
《迁与安》从方进和临死前的回忆开始,以一种回溯、逆向叙述的方式,讲述了他颠沛流离的一生。作品用个人生活的“小历史”去诠释“大历史”的意义,成就了一种将历史事件与个人命运结合起来的写作,这种在历史现场、现实历史之中的生命叙事,让高宏民的作品具有了一种还原和揭示历史进程的品格。中国人、中国文化自古以来都注重生命,而生命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要扎根,要落到实处,最好的文学,都是找“心”寻“命”的文学,也就是使灵魂扎根、落实的文学。《迁与安》所盼望和怀想的,正是这种“有了命、生了根、不挂空”的人生图景,这是一部寻根立命的撼心之作,作品尽力平静叙事的背后包含着历史的沧桑感和浓郁的乡愁文化。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乡就是灵魂的根。无根之人,就像池塘里的浮萍,无所归依,成了游离的孤魂。以方进和为代表的丹江库区人民一生经历了多次搬迁,先是搬到“到处都是石头和礓石”的青海,“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吃不饱,睡不暖,也没啥医疗条件,每天每人规定开挖七分荒地,完成不了任务,轻则不给饭吃,重则吊起来毒打” ,“大家虽然拼命劳作,吃尽了苦,忍受住了所有的艰难,却死的死,伤的伤,病的病”。后来又到湖北大柴湖,“那是汉江堤外的一个荒湖滩,一年到头积着污水,天热一点儿,蚊子结成疙瘩,能把人活吃了。到这里后,就围湖造田,一点一点把地开出来,那艰难,那困难,一点儿都不低于青海”, 方进和的父亲死在了青海,母亲死在了大柴湖。在苦寒蛮荒的异地,丹江移民“做的难,吃的苦,受的罪,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从本土走向遥远的异地,移民面临的不仅是时间距离的转换和空间位置的迁移,更是心理情感上的陌生,陌生的生存环境带给他们的是无法摆脱而又令人苦恼的生存压力以及隔阂、差异等诸多问题。异地生存环境的恶劣、人情的拒斥及伤害、孤独的情怀、奋斗的艰辛,这一切都要靠移民自己去打拼去承受,心理的失衡与精神的炼狱是大多数移民必然所要经历和承受的。
为了支援国家南水北调建设,丹江人民一次次搬迁,居无定所,生命被连根拔起,生存状态几乎是挂空的。在灰暗的异乡,移民找不到安居的方向和位置,异乡缺少扎根的地方,丹江人民做着异乡的流浪者,又是家园的陌生人,这种失根境遇,是一种被放逐的状态,其生存的特征是被放逐者被迫远离了其生存的位置,成了流浪无依的人,于是内心就会产生一种本源性的焦虑和恐慌,仿佛来到一片精神的荒野,风雨飘摇,却找不到安栖的地方。精神本质上难以忍受的无所归依感,使得移民常常再回首,转向母体本土寻求心灵的慰藉,可是“家到底在哪里?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灵魂怎样才能安顿下来?”“要不了多久,大水漫上来,这里将啥也看不到了,一切都将消失了呀”,移民越是想走近家乡,就越是发现故乡在远离自己,内心盼归,事实上却再也归不得,“原乡”对象化成了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欲望客体,只能留存在渐渐飘忽的记忆里。漂泊的灵魂何处安怀?老者需要安怀,精神需要安怀,一切都需要安怀,可是丹江人民已无乡可怀。作品流露出深沉凝重的乡愁情结和失根的迷惘与失落,这种盘绕在人情人性深处的灵魂伤怀和生命喟叹让人顿生撕裂之感、锥胸之痛。
《迁与安》并没有停留于浅层的对人物生存状态的平面展示,而是通过方进和的回忆和自述,着力于人物内心与灵魂的呈现和敞开,在呈现和敞开之中对移民这群小人物寄予深切和沉痛的悲悯,对他们生命的卑微、生存的艰难表示最最深挚的同情,从而让我们不由对这些被多舛命运所折磨的移民身上折射出来的善良坚忍朴实的高贵人性投上礼赞的目光。
“咱们有根了!”这是方进和在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句话。六十五岁那年,方进和经历了人生的第十二次搬迁,也是人生的最后一次搬迁,这一次,他搬到了穰县的双林镇,这次的搬迁让他觉得“不是搬到陌生的地方去,而是回家,回到一个命中注定的地方,在那里,他才能真正安稳下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漂泊的灵魂终于寻到一个永恒的安身立命之处,人与精神家园终于达到了原初的统一,回归了内心最最渴望的本真。
青海、大柴湖以及后来的数次搬迁留给丹江移民太多的苦难和伤痛,“说起来是移民,其实和流民没啥两样”,移民在那里挨打受饿,生病难医。可这次迁居地双林,不仅“一马平川,土地肥沃,庄稼种啥长啥”,新家也“漂亮、壮观、新颖”“宽阔的街道、高耸的路灯、拓展的绿化树、一带带花池、平整的广场、美丽的校园……明明就是一座小县城嘛”,方进和一直说自己“逢到好时候了”,感觉党和政府这一次是真的把移民“当作亲人、自家人看待的”,“他慢慢被感动了”。他发自肺腑地说:“国家、国家,先有国,后有家,没有国,哪有家?当国家有难,需要我们离家的时候,你说我们离不离呢?我说,为了国家,我们是要离的”。在方进和的身上,体现出丹江人民无私奉献精神的强大,这种强大像宽广无边的大地,包容一切的苦难和不幸,感恩所有的美好和关怀。这是一个普通而又伟大的群体,他们没有豪言壮语,一句“舍小家,为国家”便诠释了所有的家国情怀。他们是国家的奠基石、不朽的民族魂,他们感天动地的奉献精神犹如一尊丰碑,永远挺立于天地之间。
移民的安居工作,一个鲜明突出的特点就是奉献,不仅库区移民在奉献,接纳地群众和移民干部也在奉献。安置地双林镇可耕种田地虽然本就不多,可双林的群众是那样地顾全大局那样地通情达理,他们把祖传的“最好的地”让给了丹江人民,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了丹江人民,“迁出地是疼一阵子,而迁入地是疼一辈子”,安置地群众忍受着疼痛,用无私的爱心和博大胸怀表达了对移民的真诚接纳,对祖国的炽热情感。在南水北调移民工作中,我们的移民干部更是勇担重任勇往直前,坚强无畏地克服重重困难。宣传发动,化解矛盾,人口复核,集体财产分割,与安置地对接……移民工作千头万绪,真是太难了!为了实现顺利和谐搬迁,移民干部们包村包户,耐心解释积极诱导,忍辱负重,用真情感动人心融化冰雪,很多人都积劳成疾。双林镇书记项景英身先士卒,深入移民村,“一家一家地工作”,直到累得犯了肾结石不得不送往医院。为了高标准高规格地建好移民住房,项书记“一有时间,便到各个工地上来,有时候一天之内能到工地上好几次”,他忙得每天挤不出半小时给面临高考的儿子,忙得没有时间去看望重病在身的老母,更别说照料了,直到母亲撒手人寰,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自古忠孝难两全,为了打好移民工作这场硬仗,攻坚战,项景英把家庭、亲人、甚至个人的荣辱生死都抛到了脑后。“宁可苦自己,决不负移民”,以项景英为代表的广大移民干部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书写了对人民的热爱和对国家的忠诚,用血泪和生命唱响了一曲感人泪下也催人奋进的奉献之歌。
《迁与安》以一种更为广阔的文化视野与平和的心态来回望故土,关注新移民的现实生活,文本既有对移民历史命运总体性的反思和审视,也有对移民当下处境切身的呈现与关怀,不愧是一部自觉追求文学整体观的好作品。
《迁与安》写了一批渐搬渐老的人,一片行将消失的土地,展现了丹江库区乡村屡经搬迁所承受的嬗变、痛苦和生存状态,而矛盾、冲突及复杂性,也正源于此在。但矛盾、冲突和隔阂是暂时的,很快就被化解。老移民方进和认为自己一生不停地搬迁“是命”,是命运使然,是命中注定,最后搬到双林,是终于寻到了“命中注定的地方”。以宝吉为代表的新移民对“家”却有不同理解,有的认为“天大地大,哪儿都是家”,有的认为“贫穷落后不是家,哪儿美哪儿才是家”。移民来到安置地,把故乡的水滴在双林,把故乡的土撒在双林,“把故乡的血脉,故乡的魂魄,故乡的寄托,故乡的一切”与安置地双林融合在一起,这里有他们的房子和田地,而有了房子和田地,就有了根基,从此他们就要在双林“永永远远地住下去”。安置地群众对移民的到来,也经历了一个心理纠结的斗争过程,先是对让出土地恋恋不舍,然后是对滚地不满引发一些矛盾,到最后是满怀敬意的理解接纳与欢迎。移民与安置地的相互接受理解与融合,使一切冲突都消融在一种大和解的力量里:人与人的和解,人与家的和解,人与土地的和解,人与历史的和解,惟有善良与真爱能使自然万物和解,这正是《迁与安》最让人感动的地方。作品里呈现出的人道主义精神、社会责任心和公共关怀等,使人世显得如此温暖。《迁与安》为读者构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爱、有仁慈、有同情、有矛盾有宽容、有生之悲哀和生之喜悦,还有更高维度的超然和奉献,少有人能这样明晰准确地理解和书写这一独特复杂的社会现实。心灵的缺位,使得很多作家轻易地就把写作和人生分开,他所写的,和他真实的生活并无多大关系。而高宏民那么尽力地去描绘中国现实中他所熟悉和关注的部分,并通过强大的现实影像表现力,让读者置身于现实的洪流中去感受生活的真实,这恰恰表明,他是一个热爱家乡热爱土地的人,是一个内心充满超然仁慈和悲悯的人,是一个具有整体性精神关怀向度的作家。
当然,《迁与安》也有它的不足之处,作家对他自己所要表达的主题以及人物内心的轨迹,想得太过清楚,以至于小说情节的发展和结构的安排,都过分地工巧,缺少意外和神来之笔。另外,这部小说的观念性显得太强了一点,在一些观念的表达上,作家总是情不自禁地通过人物的口或人物的感觉直接说出来,从而使得作品的精神意志显得过于外露,这在某种程度上不可避免地会影响读者进入一个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
文学只有立足于“生活世界”这一坚实的地基,以存在的眼光,以直面存在的方式打量生活,才能写出震撼人心且充满追问和沉思的作品。《迁与安》保持了一个向存在发问的姿态——只有通过发问,移民的生存境遇才能被提请更多注意:怎样才能让移民与安置地快速融合、发展致富,更好地安身立命,永远地安顿下来,这是作品里沉默的声音,也是摆在现实面前的又一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