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美丽
他是被学校开除出去的,自此便在小镇上跟着一群痞子瞎混,而且很快地,因为一起行凶抢劫案件,被关进了监狱,判了3年的刑期。他的父亲,是一所中学备受尊敬的老师,他却从没有喜欢过父亲,而且,固执地在任何人面前只肯称呼他沈。他被抓走的那天,小镇上很多熟识的人来围观。沈哭着从人群里疯狂挤进来的时候,他已被强行塞进了警车。他看见沈在一大堆人的劝说里,慢慢蹲下身去,双肩急剧地颤抖着,那个一向腰杆笔直的男人,那一刻,灵魂轰然倒塌。而带着手铐的他,心里竟然是快慰的。
他从小便恨沈。3岁的时候,母亲便因病离开了他。每年都被评为优秀教师的沈,便立刻成了许多女子爱慕的对象。那时候的沈,在他的眼里,是略略得意的。有好几次,沈马上要定下来的爱情,都被他半路拦下了。他无法容忍有另外一个女子,插入他们的生活。尽管这样,他们的家里可以窗明几净,温馨和暖。可是,凭什么这个男人拥有这么多女人的爱。而他,却是失去了母爱,连父爱,也要任由人分割了去?他千方百计地破坏掉沈一次又一次的约会。直到最后,沈终于对组建新的家庭,心灰意冷,一心扑到工作和对他的教育上。为了他,沈失去了许多升迁的机会,他知道,但并没有感激过。他生性顽劣,亦不肯让自己受半点的委屈,把心从玩闹中收回来,为了沈做父亲的荣耀,努力拼上一回。沈越是为他牺牲,他越是不去珍惜,而且用更满不在乎的姿态,让沈伤心。似乎只有如此,他缺失的那份母爱,和沈曾经为了爱情,对他的忽略,才会得到心灵上的弥补。这样他的功课便被远远地落下,直到他对学习完全地厌倦,和校外的无业游民们厮混在一起,给在事业上如日中天的沈,尊严上以重重一击。
他对自己的入狱,是早有预料的,所以并没有多么难过,照例在监狱里动不动便与人打架,挑起事端。他想沈也定是对他绝望了吧,从他开始放弃学习,到惹是生非,再到开除学籍,四处游荡,沈早已比他还要早地看开了吧。他注定无法给沈想要的骄傲和荣光,他也不愿意看到沈活得如此体面且风光。
这样地放纵自己,便使他在1年后,被狱警告知,又得到1年的刑期。他是在几天后,才见到沈的。他以为这次沈会咆哮着骂他,或者不顾旁边的狱警,狠狠地给他几个巴掌。他甚至渴盼会有这样的场面,这样他心底浮起的内疚,即会瞬间消逝,再不来折磨他。但是,什么也没有。隔着一张窄窄的桌子,沈很奇怪地伸手过来,最后,犹豫着将一双还沾着粉笔灰的手,落在他的脸上。这是第一次,他和沈有肌肤的接触。那么粗糙的大手,为什么以前,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已是青筋暴露,瘦骨嶙峋?他一直以为,它们是和沈昂扬的身体一样,粗壮有力的。他终于淡漠地开口问沈:你还好吧。而沈,却是很奇怪地,并没有接他这一句示好似的问候,只是絮絮叨叨地反复说:孩子,你怎么瘦了,爸爸求你,好好表现,早点出来。这样爸爸就可以天天给你煲粥喝,再不让你受一点的委屈。他以为沈没有听见,又把这句话丢给沈,但沈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他终于烦了,站起身,自动要求结束这次会面。穿过一道走廊的时候,他从窗户里,又看见了沈,被一个狱警领着,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却是一不小心,还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那个瞬间,他的心倏地一痛,然后想,沈怎么忽然间,就像个迟暮的老人,如此无用起来?
后来有一天,他又和一个犯人打了架。一个曾经是沈学生的狱警,将他叫到办公室里,关上门,什么话也没说,就上来恶狠狠地给了他十几个巴掌。打完了,这个狱警便颓然地坐下来,哽咽着说:这些巴掌,是我代替你父亲打的。是你,把一个那么好的老师,推到几乎绝望的悬崖上去!我真后悔,让同事把你推迟1年出狱的消息,那么快地告诉了他;他在一夜之间,就被你折磨得双耳失聪,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当你看见他拿着竹竿,一步步摸索着走到这里来探望你;当你看见他遇到自己的学生,都因为难堪而低头躲开时;当你知道一个在事业上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却被迫因为身体而提前退休时;你那颗石头一样冷硬的心,难道不会有一丝的难过和愧疚?这个男人,是生你养你的父亲啊!”
他终于明白沈一次次上来抚摩他的脸,却总是碰错了地方的原因;明白沈的腰,为什么突然地驼掉;明白沈每次走,为什么都需要狱警的搀扶;明白沈在监狱的外面,其实替他承担了狱中几倍的痛楚和惶恐。是他,让一个骄傲到骨子里去的男人,一夕忽老,尊严尽失。
曾经在一场“巷战”里,被打得头破血流都不曾流泪的他,终于在这个瞬间,为了自己带给父亲19年的狼狈和羞耻,泪流满面。
余娟摘自《新聊斋·金视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