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1
父亲站在我家屋后洒满阳光的山坡上,一个多月后,那里将鲜花盛开。
“我得为蜂箱选个合适的位置,向阳、背风、花草树木要多。以后这里就是蜜蜂的家了。”
父亲开始修整那片山坡,两天。然后,把蜂箱从院子里扛到山坡上,5个蜂箱,来回10趟,60分钟。
父亲修整山坡时弯下的腰,扛着蜂箱时俯下的背,与地面折成那么虔诚那么低微又那么坚韧的角度。
2
其实我是不愿意父亲养蜂的。我知道被蜜蜂蛰一下有多疼,同时蛰很多下就更疼了。
可是,自从去年秋天我考上高中,父亲就开始琢磨着养蜂了。他说,花销大了,不能光靠种粮食。
父亲还说,蜂的种类有很多,蜜蜂蜇人是最不疼的。
我没有被山上的野蜂蛰过,所以不知道。也许,父亲说的是对的。
也许,因为他是父亲。
3
“现在正是蜜蜂长大长壮的时候。再过两个月,蜜蜂就要开始干活了。这段时间,要让蜜蜂吃好养好。”
可不是嘛,就像母亲总说,你们这些半大小子,还没到能上山下地干活的年龄,可是正在长身体,吃喝营养不能少。
我觉得我像是早春的蜜蜂。
父亲买回白糖,加水熬成糖浆,一桶桶提上山坡。这是蜜蜂采蜜前两个月的食物。
“等蜜蜂采回蜜,可就比这糖水甜多了。”
4
我要离开家去县城上学了。
“等到秋天你再开学,爸就能给你多带点钱了,还能给你带点蜂蜜,学习紧张,睡觉前可以喝一杯蜂蜜水。”
我当然想带更多的钱上学,我当然想喝甜甜的蜂蜜水,可是我不希望看到父亲上山时弯下的腰。
5
“今年的花很盛,咱家的蜜蜂已经采到蜜了。”我收到母亲的信。
“蜜蜂娇贵得很,难伺候,每天要喂水、通风、防雨、打药。我帮不上什么忙,你爸一个人可真够忙的。”
我的功课是数理化,父亲的功课是庄稼、蜜蜂,还有我。
6
我盼望着暑假。我想尽快回家看看父亲怎样从蜂箱里摇出蜜,尝尝那些蜜有多甜。
父亲穿着防蜂服,戴着防蜂帽,在蜂箱之间忙碌着。
我也穿戴着同样的一身,却总想寻找阴凉。
我终于忍受不了快要湿透后背的汗水,逃回屋子里。
我的阴凉是父亲,父亲的头顶是七月的太阳。
“挨晒出汗总比挨蛰好。就算穿戴再整齐再小心,你爸还不是两三天就被蛰一回。”
我知道了,蜜不都是甜的。有些蜜,是咸的;有些蜜,是苦的。
还有些蜜,是疼的。
7
收购蜂蜜的商贩来了。通常他们会提前几天通知父亲,但是不会告诉具体哪一天来。
他们总是在早晨来,很早很早,我还在睡觉。
有人说,人家趁着你还没起来就敲你家门,就是想搞突然袭击,防止你提前往蜂蜜里兑水。一进门就盯着你,你想兑水都没时间。
父亲听了直摇头:“瞎说,蜂蜜里还能兑水?”
商贩给我家蜂蜜的价格比别人家每斤多5角钱。他说,你家有学生,要花钱。
可我总觉得那是因为父亲的蜂蜜甜、纯、真。
8
我希望暑假长些再长些。如果夏天长了,山坡上的花就能开得久一些。父亲就不用带着蜜蜂向南追赶花期了。
我曾经看到过山林边追赶花期的外地养蜂人,简陋、孤独、辛苦。也曾听说过,养蜂人在向别处转移蜂箱的时候,经常半路上出事。
我担心父亲。
可是,九月就要来了,我必须向北走,到县城上学;父亲和他的蜜蜂,要往南走。
9
我走时,书包里装着两大瓶蜂蜜,衣袋里包裹着蜂蜜换来的钱。父亲走时,除了蜂箱,我想不出还有什么。
我跟同学们分享我的蜂蜜。我没有告诉他们,此刻,向南近百里远的地方,我那想要留住花期的父亲,正穿梭在蜂箱之间。
晚上,我睡不着。我在想,父亲简易的木棚里,一定钻进了初秋的阵阵凉风。
许久,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能安慰自己入睡的理由:养蜂人的花期,总要比享受蜂蜜的人的花期长。
10
凉风渐渐吹起的时候,我知道父亲终于带着他的蜜蜂和收获的蜂蜜回家了。母亲在信里告诉我,父亲已经在为蜜蜂过冬做准备了。现在蜜蜂数量多了,父亲要买至少两百斤白糖,作为蜜蜂一冬的食物。母亲还要准备几床厚被子,盖在蜂箱上保暖。
寒假里,我帮父亲往山坡上运白糖。他一大袋,我一小袋。
每天晚上临睡前,我拿着手电筒跟父亲巡视蜂箱,把被风吹落的棉被重新盖好,压上砖头。
蜜蜂暖了,父亲的心里就暖了。
我只能做到这些。
我希望冬天快点过去。我是冬天里父亲采不回蜜的蜜蜂。
11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采回属于自己的蜜而让父亲母亲尝一尝我的甜呢?
一个又一个冬天过去了,我却不再是父亲天天都要回巢的蜜蜂,而像一只每年才会往返一次的大雁。我去了更远的远方,我去过的地方,父亲和他的蜜蜂,从来不曾抵达。
我想让父亲去享受我所在城市更长的花期,父亲摇摇头,笑着指指山坡:“我走了,蜜蜂怎么办?再说,你到哪能吃到这么甜、这么纯的蜜?”
12
春暖花儿将开的日子,我又要走了。蜂蜜,母亲往我的包里塞了一瓶又一瓶。
“我们没想着享你的甜,只要你在外面不吃苦就行。”父亲说。
我忍住泪,笑着说我知道了。
我跟父亲母亲还有蜜蜂说再见。
再回头时,他们正站在那片山坡上,望着我的方向。
那片山坡,洒满阳光,不久,那里将鲜花盛开。
张彦摘自《知识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