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现代主义关注人的生存困境,关注人的生命本体,而对情欲与死亡的关注尤其表现突出,这使其创作具有末世颓废之感而呈现出“荒原”意识;新感觉派作为现代中国文学史上唯一的现代主义小说流派,情欲与死亡在其创作中有重要表现,这使该流派呈现出“荒原”意识,这是一种生命的凋零状态,是生命个体在情欲刺激与癫狂之后生命的颓废末世之感,并呈现出一种死亡气息;新感觉派这种“荒原”意识,实际是西方现代主义的末世颓废情调的影响与反映,这在中国现代主义书写中有一定普适性。
关键词:现代主义;新感觉派;颓废;“荒原”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02575833(201)03017907
作者简介:胡希东,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四川成都610106)
人类在情欲与死亡的纠缠中挣扎,并深深嵌入人的集体无意识中,这成为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母题。文学是人学,情欲与死亡,以及情欲与死亡的纠缠自然成为文学表现的重要母题,这更成为现代主义的重要主题。现代主义关注人的生存困境,关注人的生命本体,而对情欲与死亡,以及情欲与死亡的纠缠之关注尤其表现突出,这使其创作具浓厚的“荒原”意识与末世颓废之感。新感觉派作为现代中国文坛唯一的现代主义都市小说流派,现代上海,这座缔造在“地狱上的天堂”所滋生的男女情事,以及他们对欲望的追逐是该流派作家关涉的主要对象,情欲与死亡,以及情欲与死亡的纠缠是该流派创作的重要主题,这使新感觉派的创作具有浓厚的颓废之感,呈现出“荒原”意识。本文以新感觉派代表作家刘呐鸥、施蛰存、穆时英的创作为对象,对其颓废之感的“荒原”意识给予具体探讨。
一
情欲,即刘呐鸥所谓的“战栗和肉的沉醉”①是新感觉派作家关涉的重要主题,这使得新感觉派作家笔下的人物,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多被“情欲”主宰,他们成了“情欲”驱遣的奴隶。先看刘呐鸥张扬的战栗和肉的沉醉:“两个肢体抱合了。全身的筋肉也和着那癫痫性的节律,发抖地战栗起来。当觉着一阵暖温的香气从他们的下体直扑上他的鼻孔来的时侯,他已经沉醉在麻痹性的音乐迷梦中了”,在这沉醉的音乐迷梦中,是这位都市男性对这位女性情欲的观摩与想象:
“她那高耸起来的胸脯,那柔滑的鳗鱼式的下节……他巴不得把这一团的肉体即刻吞下去”(刘呐鸥《游戏》),这就是刘呐鸥笔下被“情欲”支配的都市男女;再看刘呐鸥所描绘的女体,这已成了“情欲”的符号:“她的全身从头至尾差不多没有一节不是可爱的。那黑眸像是深藏着东洋的热情,那两扇珍珠色的耳朵不是Venus从海里出生的贝壳吗?那腰的四围的微妙的运动有的是雨果诗中那些近东女子们所没有的神秘性。纤细的蛾眉,啊!那不任一握的小足!比较那动物的西欧女是多么脆弱可爱啊!这一定是不会把蔷薇花的床上的好梦打破的。”(刘呐鸥《热情之骨》)正是这位女性激起了厌弃男女两性关系的外交官比也尔的生命激情。在刘呐鸥笔下的女性都被欲望主宰,这使得她们在男女两性关系上张扬而自由,《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中的女性不习惯与一位男性过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男性在她身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嘲笑她身边约会的两位男性只懂吃冰激凌陪女孩散步,而不知道郊外绿荫正是lovemaking之地;这在《风景》中,就有火车上邂逅的陌生男女,会在中途下车然后在大自然青山绿水的怀抱中忘情性爱。
情欲对人的主宰照样存在于施蛰存笔下。施蛰存的《梅雨之夕》中的都市男性不是下班直接回家,而是在街头漫游,渴望邂逅美丽的女性。在梅雨淅沥的傍晚,他主动与一位刚下车没带雨伞的美丽少女搭讪并送她回家,在他一路护送少女的途中是他对该女性白日幻梦的漫游,直到这少女作出端庄辞谢,他还没从这粉色迷梦中苏醒。显然,施蛰存在该作品中对这位都市男性的“情欲”幻梦做了调侃而又不乏诗意的想象。事实上,“情欲”在施蛰存笔下更显示出强烈的非理性力量,于是《四喜子的生意》中,老实巴交的车夫会被情欲的非理性支配而强暴女乘客。施蛰存更把这种情欲的非理性延及他的历史小说。他的历史小说是典型的欲望叙事,《将军的头》中那位已被砍掉头的将军,被情欲所支配信马由缰的奔跑到他的心爱的姑娘面前;《鸠摩罗什》中的高僧因为情欲会结婚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即使在妻子死去,也不会为声誉、伦理所束缚,他抵挡不了长安名妓的诱惑,他会接受皇帝赏赐给他的宫女。《石秀》则消解了《水浒传》中石秀的正义英雄形象,他实际是一个被情欲折磨驱遣善妒的凡夫俗子。
情欲表现是新感觉派创作的重要主题,这也是它被淹没于“海派”且名声不佳的重要原因。根据弗洛伊德观念,情欲是生命的原动力,它支配着生命的繁衍,努力奋斗与进取。情欲,它实际是人类生命历程的重要一极,但生命历程的终端是死亡,情欲与死亡常常是生命的两极表现,它们常常相互纠缠,这就是弗洛伊德称谓的生的本能与死亡本能。在新感觉派作家笔下的人物,生命一端被情欲牵引,而另一端则是被死亡笼罩。阅读新感觉派作家的小说,会发现死亡意识充溢其间,这使其创作具浓厚的“荒原”意识。刘呐鸥的小说具强烈的“荒原”意识,这多是现代都市挤压而造成都市人的无所适从感。在刘呐鸥的《游戏》中,那位同时享受两个男人性爱的女性,感觉“这个都市的一切都死掉了,塞满街路上的汽车,轨道上的电车,从我的身边,摩着肩,走过前面去的人们,广告的招牌,玻璃,乱七八糟的店头装饰,都从我的眼界消失了。我的眼前有的只是一片大沙漠……”。而对都市灯光的感受是“两排的街灯在那朦胧的白雾里露着像肺病的患者的脸一样的微弱的光线”(刘呐鸥《游戏》)。在刘呐鸥《杀人未遂》中,现代都市充溢出浓厚的死亡氛围与气息,这主要源于现代都市坚硬、森严、冰冷的环境:“场内的空气是极静的,只有钢铁的感观,冰冷,森严,人和物都化石化了。”这样的环境造成都市女性的病态:“白皙的脸貌现得她是高层建筑物的栖息病患者”,她是“一尊飘渺的无名塑像,没有温的血,没有神经中枢,没有触角,只有机械般无情热的躯壳而已”。(刘呐鸥《杀人未遂》)在这样的氛围中,人与人的感情是一片“荒原”,可这位病态女性却激起这位都市男性莫名的情欲,这情欲奇特的魅惑使他丧失理智,向这位女性施暴并以杀人未遂罪而锒铛入狱。据弗洛伊德的观点,人受两种本能驱使:生的本能与死亡本能,令人窒息的都市环境,使施暴者被死亡本能纠缠、驱使,这使他丧失了理性,而这位女性都市的病态反而会产生一种魅惑的美,它刺激与诱惑着这施暴男性的神经。《残留》中的女性被情欲与死亡纠缠,丈夫的死亡激起了这位女性生的本能,看这位女性深夜独自步行街头:“我出来在大街上了……越没有人越好的,干脆的这都市尽变了沙漠吧!让我一个人来领略深夜的寂静,啊。这大气真爽快!这是活力素,很有裨益。我这肺腑被医院里的药气浸坏了。此刻给它吸收点新鲜的补药吧!啊,胸膛不时这样竖挺着多好。你看,连这两朵乳峰都像得到了甘露一般地活动起来了。这么高耸耸地摇动着,多么好看呵!”(刘呐鸥《残留》)难得的都市清爽的夜晚、清新的空气带给这位女性新的生命气息。endprint
现代都市是欲望的渊溯,而现代上海的非正常性、畸形性更加深了都市人情欲与死亡的纠缠,这是新感觉派具浓厚“荒原”意识的主要根源。现代上海作为殖民化大都会的畸形繁荣对当时乡土中国的影响是多维的,它不仅仅以一种都市生存状态影响于生活于此的都市人的日常起居与生活方式,更在精神状态与心理上造成深厚影响。因此,在新感觉派作家的笔下,现代上海成了都市人非正常精神状态的根源。观察施蛰存笔下的现代都市人,多是一些非正常的人,特别表现为在现代都市压抑下现代都市人的非正常心理——人的精神变态、人格分裂,都市人始终被无可名状的恐怖所威胁,这种精神病态正是死亡意识的表现。《魔道》中,那位被现代都市生活压抑的都市人本希望能在宁静郊区朋友的家中寻求心理的平静与安宁,可在火车上就被对面座位不知什么时候上车的一位奇丑老妇搅得心神不宁,他怀疑她是一位妖妇,他想象她的手能够脱离臂腕在夜间飞行去攫取人的灵魂。他想通过欣赏窗外景色来摆脱这恐怖,可眼见的景色却幻化为王妃的陵墓,里面裹着白绸的美貌王妃的木乃伊……这老妇幻化的妖妇折磨着他的神经,使他恐怖、战栗……到了朋友家,从窗户欣赏野外的自然景色,他又看见竹林下那隐身的妖妇。他的意淫对象朋友的妻似乎也是妖妇幻化。他逃回城里,却得到他女儿死亡的噩耗,他把电报一丢走向露台,在对街绿色的煤气灯下,使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又看见一个穿了黑衣的妖妇蛰进小巷里去了。显然,作品中死死纠缠男主人公的“妖妇”,正是情欲与死亡的象征意象。此外,相类似的作品还有《夜叉》、《旅社》、《凶宅》等。在施蛰存笔下,无论《魔道》中那苦苦摆脱不了的“妖妇”,还是《夜叉》中始终纠缠人的白衣女子“夜叉”、《旅社》中所幻想的“魔鬼”、 《凶宅》中那令女性无缘无故自杀身亡的“凶宅”,等等,都是情欲与死亡的象征意象,它们象征现代都市人被情欲主宰,以及对死亡的苦苦挣扎,这是现代人始终无法摆脱的精神困境。
据精神分析的观点,施蛰存笔下的这些人物有两个明显特征,那就是无缘无故“焦虑” 与遭受“恐惧”的威胁,有学者对这两大特征作了如下分析:“恐惧和焦虑都是对危险的不当反应,在恐惧的情形中,危险是一种透明的、客观的东西,而在焦虑的情形中,危险是一种深藏不露的主观的东西”[美]卡伦·荷妮:《我们时代的病态人格》,陈收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2页。,无论他们的“焦虑”与“恐惧”都是对现实不适当的反应,多是他们对现实的主观臆想,形成这精神变态的原因是现代都市的压抑,情欲不能正常宣泄,于是人因过分紧张、压抑而产生“焦虑”,由过分焦虑而趋于精神分裂,即使白天也疑神见鬼。这种意识具有强烈的主宰力量,它穿行于现代都市的时间与空间,即使是美丽宁静的大自然,也不能摆脱它的阴影。因此,《魔道》中的主人公在欣赏竹林美景时总是摆脱不了“妖妇”的纠缠,而《夜叉》中的男性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却看见了“夜叉”,即使逃回现代都市也被这“魅影”所纠缠,而都市住宅变成了“凶宅”。有人对这种现象做了这样解剖:“大都市的居民和自然界隔得远远的,即使他们决定回到自然去享受自然的‘治疗,都市人的概念仍然控制他们,使他们不能和自然做真实的相遇。”因此,“人甩不掉都市的影响,即使是面对自然的美景……人仍然是停留在疏离、无聊、挫折、恐惧之中”孔志文:《现代人的焦虑和希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年版,第68—69页。。而就精神分析的角度看,造成这些都市人程度不同的死亡意识追根溯源都是他们本能欲望即情欲遭受压抑而未能正常宣泄的具体表现,在《魔道》、《夜叉》与《旅社》中男性所遭遇的“女性”都变成了“妖妇”、“夜叉”、“女鬼”,这“妖妇”、“夜叉”与“女鬼”成为施蛰存作品中的重要意象,是都市男性情欲与死亡的集体无意识外在呈现。在传统志怪小说中的“女鬼”就有“善鬼”(多情女性的化身)与“恶鬼”之分,如《聊斋志异》等,男性因爱不成而生恨,于是就有“妖妇”、“夜叉”与“女鬼”的原型。上面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典型的现代都市人,这是施蛰存有意识地表现都市人被情欲与死亡苦苦纠缠所带来的人的非正常精神状态,这使其创作具浓厚的“荒原”之感。
二
情欲与死亡,以及情欲与死亡的纠缠在新感觉派创作中具普适性,而在新感觉派作家中,穆时英小说创作的这一主题表现最为强烈。穆时英早期的小说创作中,情欲与死亡的纠缠主要表现在下层人物身上,这体现在这些人物被人的原始食、色本能所驱动,以及人的食、色生命处境被剥夺而带来的可怖性。《咱们的世界》中的海盗李二,自小父母双亡,当时的社会剥夺了他的生存权利,而做了海盗,在这个海盗世界里,食、色的本能使这伙特殊的群体的行为带上了暴力性、疯狂性与毁灭性。这伙杀人越货的海盗,丧失了现实准则的约束,他们到了“死人洋”杀人,奸淫女人。听作品中李二的口气:“啊,老兄,杀人真有点儿可怜,可是杀那种人真痛快。”当他奸淫了委员夫人而发出了这样感叹:“我活了二十年,直到今儿才算做人。”(穆时英《咱们的世界》)生命完全遭到了扭曲。这种带原始食、色本能驱遣的暴力性,毁灭性在《生活在海上的人们》中达到了极致。这群生活在海上的人们,靠打渔、晒盐为生。他们的行为体现了其生命力的野蛮、粗犷与雄强。他们内心骚动不安,随时找人作为发泄对象,打架斗殴成为他们的家常便饭,他们言语粗鲁,体现人性的原始性、野蛮性。当外在因素影响他们生存处境,死亡本能使人性的原始性转化为暴力性、毁灭性。由人的暴力性、毁灭性所体现的人性的疯狂,以及人的死亡本能所体现出来的人的嗜血性:
“瞧我的。”陈海蜇背着枪,左手拿着把刀子,血还在往下掉,嚷着跑了进来。“你瞧!”他一扬右手,拿出一颗心来,还在那儿碰碰的跳,满手是血。“他妈的,那家伙的心也是红的!怎么说他心黑呀!”他把那颗心往地上一扔,四五条狗蹿上来就抢,我也把眼珠子一扔。
显然,对人原始食、色本能,尤其是这种本能深处隐藏的人性可怖性的挖掘是穆时英早期创作注目的焦点。杨义对此这样评价:“人性被残酷压抑而扭曲,化作兽性爆发出来,正义性中夹杂着令人震栗的邪恶性,而作品是毫无约束地把这盆正义、邪恶混杂的浊水向读者迎面泼来的。”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88页。(穆时英《生活在海上的人们》)据弗洛伊德的观点,这种邪恶性正是人的死亡本能的外在表现。正是情欲与死亡的纠缠,这使穆时英的早期创作本质上区别于当时的左翼文学,这也是他后来转向现代主义都市书写的主要原因。endprint
情欲,以及情欲与死亡的纠缠在穆时英后来的现代主义都市书写中表现尤其明显,在他笔下的男男女女多被情欲主宰,《被当做消遣品的男子》中的男男女女被情欲所支配,他们成为互相追逐的玩物与消遣品;穆时英《CRAVEN“A”》中的交际花,在男人眼中只是情欲的化身或符号,她的肉体,成为交际娱乐场中男人偷窥与色情想象凹凸有致的“女体”地貌图。此外,《上海的狐步舞》、《夜总会的五个人》、《白金的女体塑像》、《圣处女的感情》等作品中书写的男女情事莫不如此,这使其作品中的末世颓废之感尤其浓厚。在穆时英的创作中,他更多的是写出了情欲与死亡的苦苦纠缠,《白金的女体塑像》中的谢医师面对的女体:“把消瘦的脚踝做底盘,一条腿垂直着,一条腿倾斜着,站着一个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羞惭,没有道德观念,也没有人类的欲望似的,无机的人体塑像。金属性的,流线感的,视线在那躯体的线条上面一滑就滑了过去似的。”这种金属性的女体实际是“死亡”病态的象征,再看她躺着接受太阳灯照射的女体:“她仰天躺着,闭上了眼珠子,在幽微的光线下面,她的皮肤反映着金属的光,一朵萎谢了的花似的在太阳光底下呈着残艳的,肺病质的姿态。”(穆时英《白金的女体塑像》)在穆时英看来,这种现代都市中带“死亡”病态的女体美,正是过度性欲的结果。具反讽意味的是,这种病态女体却具有强大的魅惑,过去不为女性所动的谢医师却被这带死亡意识的病态女体激起一阵阵原始的情欲之流,他改变了以前的生活观念,过着结婚的正常人的生活。显然,在穆时英笔下的“白金女体”成了情欲与死亡纠缠的象征意象。
穆时英笔下现代都市人的生命历程,常常是一端被欲望(包括情欲)牵引,另一端则连接着死亡,这中间则是生命的寂寞、生命的疲倦、生命的枯竭与生命的萎顿,这种末世颓废之感是他现代都市写作高于刘呐鸥等其他作家的地方。《夜总会的五个人》中的男男女女充满着欲望,但他们漫长的生命旅途的最终结果是生命的寂寞与生命的疲倦,于是他们来到夜总会做死亡的舞蹈,最后是金子大王胡均益开枪自杀,他们给他送葬……以下是送葬人的对话:“我真做人做疲倦了!”“他倒做完了人咧!能像他那么憩一下多好啊!”“我也有颗老人的心了!”(穆时英《夜总会的五个人》)这些人的谈话充溢着死亡意识。再看作品的结尾:
一长串火车驶了过去,驶过去,驶过去,在悠长的铁轨上,嘟的叹了口气。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大家叹息了一下,慢慢儿地走着——走着,走着。前面是一条悠长的,寥落的路……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这段带象征性的文字意味深长,“驶过去,驶过去,在悠长的铁轨上”,这其中“驶过去,驶过去”中的“驶”让人联想到谐音“死”,无论生命的旅程多么辽远,无论你做怎样徒劳的挣扎,其终点都是“死亡”的归宿。相类似的情绪,在作品《CRAVEN“A”》中的舞女CRAVEN“A”,对生命的寂寞感与疲倦感,就好像《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的民谣所唱的调子那样,“独自的开着”,“又独自的凋谢”,这种生命的萎谢也出自作品中人物的心扉:“真是寂寞,又是夏天,那么长的夏天……寂寞啊!我时常感到的……一种彻骨的寂寞,海那样深大的,从脊骨那儿直透出来……那样的寂寞啊!我是老了吗?还只二十岁呢!”(穆时英《PIERRI》)或如《黑牡丹》中女人成了萎谢的牡丹,而这位男性则有被生活压扁的味道,感觉生活琐碎得像蚂蚁,像号码3字似的排列着,没完没了的四面八方地爬来,赶不开,跑不掉。这种生活的压迫感,已使人无立锥之地,不知何去何从:
站到哪儿去呢?哪儿都是寂寞的!人在母亲的胎里就是个孤独的胎儿,生到陌生的社会上来,他全受崇拜,受责备,受放逐,可是始终是孤独的,就是葬在棺材里边的遗骨也是孤独的,就是遗下来的思想,情绪,直到宇宙消灭的时候也还是孤独的啊!(PIERRI)
而在穆时英的一些作品中则直接描绘死亡,这具体表现为生命浓重的疲倦感以及生命的衰竭感,且人们面对生命的凋零与终结毫无办法。《旧宅》写一个家族的衰落,蕴涵着生命的衰竭。《父亲》中的“家”只是一个古旧的织着蜘蛛网,阴郁而潮湿的寥落的代名词。年轻的“我”不愿面对寂落的父亲,父亲终于在落寞而忧伤中死去。《公墓》更是一篇带死亡意识的作品,这种死亡意识却在纯洁青春恋情生命中加以表现。作品中两位纯真的少男少女都在墓园中凭吊自己的母亲,特别是他们失去母亲的相同处境使他们相识,并将他们紧紧维系在一起,都在心中萌生出纯洁爱的情愫,由于男性少年的羞涩,他始终不敢说出那个“爱”字。而这位纯洁姑娘最终被病魔夺去了生命,留给这位少年的是枯萎凋谢的紫丁香记忆,以及这位少年在墓园中对少女刻骨铭心的相思。文本的深层带有象征性,那就是青春、生命、爱情常常是与死亡相伴。《莲花落》写在战乱年代一对漂泊流浪的人走在一起,成了相濡以沫的恋人,一幅檀板,一把胡琴,他们唱着《莲花落》这乐曲四处漂泊,翻过一重重山,涉过一道道水,走过一座座城;几十年过去了,但就在昨天,他的这位恋人却已死了。以上只是表层文本的解读,而在这文本的深层,则是两位四处漂泊流浪的恋人生命道路的坎坷与漫长,以及这漫长路上人的生命的疲倦、凋零与死亡。而这种生命的疲倦感延及的死亡意识正是作家心声的流露:“人生是急行列车,而人并不是舒适地坐在车上眺望风景的假期旅客,却是被强迫着去跟在车后,拼命地追赶列车的职业旅行者。以一个有机的人和一座无机的蒸汽机车竟走,总有一天会跑得精疲力尽而颓然倒毕在路上的吧!”而“我是在去年突然地被扔到铁轨上,一面回顾着从后面赶上来的,一小时五十公里的急行列车,一面用不熟炼的脚步奔逃着的,在生命底线上游移着的旅人……‘再过一秒钟,我就会跌到在铁轨上,让列车的钢轨把自己辗成三段的吧”穆时英:《白金的女体塑像·自序》,载乐齐主编《穆时英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273页。。这种急行列车对人的碾压感深彻作家的骨髓,这就不难理解为何他的作品具强烈的死亡意识与生命颓废的“荒原”之感。endprint
三
以上叙述可看出,情欲与死亡的纠缠是新感觉派创作的重要表现,这在与新感觉派有重要联系的“现代派”诗人的诗歌创作中有明显的表现。比如,蓝棣之先生对戴望舒的成名作《雨巷》的症候式解读中指出,其《雨巷》的开头与艾略特的《荒原》有着相似性,这是诗人“欲望”与“回忆”的融合蓝棣之:《现代诗歌理论:渊源与走势》,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86页。。其实,都市、情欲、死亡是现代主义表现的重要母题,这些重要母题最先可从象征主义先驱诗人波德莱尔的诗作中可读到。这位游荡于巴黎的象征主义诗人,对巴黎充满了死亡的感受:“熙熙攘攘的都市,充满梦影的都市,/幽灵在大白天里拉行人的衣袖!”(波德莱尔《七个老头子——献给维克多·雨果》)而在他的多数诗作中,情欲与死亡相互纠缠,且更表现出死亡对美丽生命的蚕食:“我阴郁的美人,/当你将去睡在/用黑大理石做成的墓碑之下,/只有漏雨的地窖做你的老家,/只有空洞的窀穸做你的住宅;//当墓石压住你那胆怯的胸房,/你那意懒情慵的袅袅纤腰,/阻止你的芳心的跳动和爱好,/拖住你的腿,/不让你驰骋情场,//……/——蛆虫将象悔恨般咬你的肌肤。”(波德莱尔《死后的悔恨》)而他的另一些诗作,表现了生命的最终完结而最终归于自然:“太阳照着这具腐败的尸身,/好象要把它烧得熟烂,/要把自然结合在一起的养分,/百倍归还伟大的自然。”(波德莱尔《腐尸》)再看他笔下的巴黎:“内心高兴我登上山岗,/居高临下把宽阔的城市俯瞰;/到处是监狱、炼狱、地狱,一片片医院、妓院。//这一切犹如一朵巨大的鲜花,/在万家之上绚丽开放”[法]沙尔·波德莱尔:《结束语》,载沙尔·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亚丁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年版,第175页。,这种死亡意识可以说是他诗集《恶之花》所蕴含的重要“母题”。
波德莱尔所表现的这种死亡意识在其他现代主义诗人中有一定普适性,艾略特所表现的“荒原”意识,实质是一种死亡意识,请看《荒原》中《死者的葬礼》一节所描绘的:“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回忆和欲望,让春雨/挑动着呆钝的根。”这是典型的“情欲”与“死亡”的纠缠。再看艾略特对伦敦的感受:“不真实的城,/在一个冬日破晓的棕色大雾之下,/一群人流过了伦敦大桥,这么多,/我从来没有想到死亡释放了这么多。/叹息,短促而稀少,被嘘出,/而每个人将目光钉在他的脚前。/流上山丘再流下威廉王大街,/走向圣玛丽·伍尔诺斯教堂通告时间之处/用一种死掉的声音为九点撞上最后一响。”(艾略特《荒原》)在诗人的象征笔下,整个西方世界呈现为一片“荒原”,它充满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作为现代主义的重要“母题”,这种死亡意识其实是世纪末颓废情调在文学上的反映,这也反映在中国现代文学写作中,鲁迅在翻译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所写的引言中引作者的话说:“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此处的生命力乃是弗洛伊德所指的性欲鲁迅:《引言》,载《鲁迅译文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页。;而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则是生命力受压抑的象征主义力作,他说该集中的作品“大半是废驰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鲁迅:《〈野草〉英文译本序》,载《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5页。,诗作《影的告别》、《墓碣文》、《死后》、《秋夜》等作,均具浓厚的死亡意识。象征主义诗人李金发在他的诗作中更对死亡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李金发《有感》)。事实上,由情欲与死亡的纠缠,以及进一步延伸的“荒原”意识在创造社、张爱玲、徐訏、无名氏等带现代主义倾向的小说写作中,以及1930年代的“现代派诗派”、190年代的“九叶”诗派的诗作中,可看出一根精神黑线。丹尼尔·贝尔曾对现代主义有如下描绘:“现代主义重视的是现在或将来,决非过去。不过,人们一旦与过去切断联系,就绝难摆脱从将来本身产生出来的最终空虚感。信仰不再成为可能。艺术、自然或冲动在酒神行为的醉狂中只能暂时地抹煞自我。醉狂终究要过去,接着便是凄冷的清晨,它随着黎明无情地降临大地。这种在劫难逃的焦虑必然导致人人处于末世的感觉——此乃贯穿着现代主义思想的一根黑线。”[美]丹尼尔·贝尔:《现代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97页。这种“末世”感觉像一根“黑线”贯穿现代主义始终,这是现代主义创作具“荒原”意识的重要原因,此种对现代主义的述说可同样验证由“情欲”与“死亡”的纠缠所带来的新感觉派的“荒原”意识,以及新感觉派之外的其他中国现代主义写作也具一定的“荒原”之感。
(责任编辑:李亦婷)
Abstract: Lust and death is the double motif about human civilizations development, it is deeply embedded in the collective human unconscious, it became the important subject of modernism, and the specific performance of latterday decadent emotional appeal and wasteland consciousness he new sensational school as the only modernism fiction school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the double theme about lust and death in its creation have been fully performance, this makes it present a strong wasteland consciousness, this kind consciousness is a life of dies state, it is the individual life in the flesh out the vitality of stimulation after fatigue and decline, it presents a kind of death breath he new sensational schools wasteland consciousness, it is the last days decadent emotional appeal and wasteland consciousnesss impacts about western modernism And it has certain universality about the other Chinese modernism writing
Keywords: Modernism;he New Sensational School; Decadent ; Wasteland Consciousness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