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蔚
摘 要:江浙明清民居砖雕门楼上多有字牌,但因两地民俗观念与文人书法风格的差异,字牌内容与书体书风也产生一定差异,本文就这两方面差异对两地明清民居砖雕门楼字牌进行比较,得出在字牌内容方面,浙江重实用与江苏重文采及在书体书风方面,浙江具金石气与江苏具书卷气的特点。
关键词:江浙;门楼;字牌
砖雕字牌是浙江和江苏明清民居砖雕门楼共同区别于徽派、晋派等其他地区的一大重要特征。其上的字牌内容不但显示主人家的美好祈愿与价值取向,更从中透露出整个家族内含的文化底蕴。其时江浙两地的人们价值取向不同,因资本主义萌芽及地理、人文环境的影响,浙江在此时期经商者众多,这是南宋浙东事功学派延续到明清浙东学派的经世致用思想的实践。而同时期的江苏尤其是苏州的状元群体成为一种典型的地域现象,看重科举取士是江苏人世代传习的影响。两地的不同价值取向在民居门楼的砖雕字牌内容上多有体现。
浙江人经世致用的思想反映在砖雕字牌内容上可分两个方面,一是反映经商致富后的得意心态,同时又以儒商自勉;二是借字牌内容夸耀家乡的奇山秀水。前者例如绍兴诸暨斯宅“千柱屋”,因砖雕门楼上的字牌“于斯为盛”而名“斯盛居”。“于斯为盛”语出《论语·泰伯》中“唐虞之际,于斯为盛”句,原意为(人才)到这个时候才称得上兴盛,斯宅主人斯元儒借用这四字将意思一变而成全了标榜己功的夙愿。不但将自己的姓嵌入其中,更是明确表示自己经商致富使整个斯姓家族达到最高峰,也是家族崛起的关键因素。同时斯元儒胞兄所住“下新屋”也因门额“长发其祥”的字眼而称“发祥居”,仅凭字面意思便能将其与经商关联。“长发其祥”本语出《诗·商颂·长发》中“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意为殷商始祖到汤而有天下发祥已经很久了,后来“长发其祥”简称发祥,表示经常有吉祥发达的事情降临,后用为事业发达的吉利话,可见“发祥居”的砖雕字牌取自其意。同时,浙江的百姓向来崇尚忠孝节义,不少商人借砖雕门额来体现自己经商的仁义之道,例如奉化溪口溪二村张万顺阊门上题有“居仁由义”字牌,“居仁由义”出自《孟子·离娄上》,“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商道即人道,浙江商人经商时多讲究仁义之道。
后者如金华汤溪寺平一带的九峰山历来为名士隐居讲学之处,《后汉书·郡国志》中就有同与严子陵为友的名士龙邱长隐居九峰山的记载,“东阳记县龙丘山①有九石特秀,林表色丹自,远望尽如莲花,龙邱长隐于此,因此为名”,且此处还留下了东晋陶渊明、葛洪、五代名僧贯休、“元四家”之首黄公望等人的足迹,故而《汤溪县志》言“自来贤士大夫,春秋佳日,偶事游观之乐,必于九峰”。在汤溪寺平古村落的民居砖雕门楼上常出现与“九峰”相关的字眼,如“南拱九峰”“双峰献秀”“九峰拱秀”“九峰东嵵”等。
同时期的江苏人则更为看重科举,对于“状元及第”以及随之而来的仕途生涯表现出莫大兴趣,这些现象不但反映在江苏尤其苏州的“状元游街”“四时读书”“一路连科”等砖雕纹饰上,其字牌内容也多有表达江苏人重文采、重取士的价值倾向。例如苏州网师园主厅万卷堂门楼上的“藻耀高翔”字牌,语出刘勰《文心雕龙·风骨》中之“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当时的园主人为清乾隆时期退休后的光禄寺少卿宋宗元,他以此来表达自己风骨凛然的绚丽文采,苏州人对文采的重视可见一斑。另外,苏州不少门楼字牌内容取典文雅且语含深意,例如西山东村敬修堂門楼“列缋连云”取“缋”之引申义“绘画”,意为陈列的绘画能够上接云霄,用华丽的辞藻极力渲染此宅第的华美无双。同时,江苏的砖雕字牌重文采还表现在取名不落俗套,例如一般均以“竹苞松茂”比喻家门兴盛,而苏州网师园中一门楼虽同样取其义,却用了“竹松承茂”一词。
重科举重仕途的内容更是比比皆是,例如堪称苏州现存清代砖雕艺术代表作的吴宅第三进楼厅前“四时读书乐”的砖雕门楼,其门楼字牌集董其昌书“麐翔凤游”四字。多数人认为这四字取自《礼记·礼运》中“麟凤龟龙,谓之四灵”的论断,认为麐翔凤游分别与四灵中的麒麟、龙、凤凰、龟一一对应,象征吉祥、富贵、长寿。笔者以为门楼上的字牌应为“麐游凤翔”。若真是指代四灵,便可将字牌题为“麐凤游翔”,否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麐与凤的名词对应和游与翔的动词对应。事实也确实如此,“麐游”“凤翔”有文献可考,《淮南子·览冥训》有语:“昔者黄帝治天下……凤皇翔于庭,麒麟游于郊”,此处“凤翔”“麟游”为天下治平的祥兆,也隐含有才华的人不会被埋没,而汉焦赣《易林·损之坤》中之“景星照堂,麟游凤翔”则确指君子得用,仕途得意。故而笔者认为吴宅“四时读书乐”的砖雕门楼上的字牌当为“麟游凤翔”,同时也表现了苏州人重科举的价值倾向。又如,南京江宁佘村老宅和黎里古镇一砖雕门楼上同样题刻的“天赐纯嘏”,语出《诗·鲁颂·閟宫》之“天赐公纯嘏”句;佘村老宅第二进门楼“福禄申之”,语出《诗·小雅·采菽》之“乐只君子,天子命之。乐只君子,福禄申之”;南京刘芝田故居门楼“福祚攸同”亦语出其上之“乐只君子,万福攸同。平平左右,亦是率从”,这些内容均为感谢君王赐予洪恩之语,从侧面反映了江苏人重仕途的心理。
另一方面,从字牌的形式论,江苏的砖雕字牌上多有落款,可考性强,而浙江则相反,许多已无从考证。但撇开书者,仅就现存的字牌字体论,浙江的砖雕字牌多篆书,字体刚劲有力,具有浓厚的金石气;江苏则多行楷及隶书,字体流畅优美,具有浓厚的书卷气。何况从零星可考及不可考的字牌中也可寻觅到两地文人书法风格的不同所造成的书体书风的不同。
明清时期,浙江民居砖雕门楼上的字牌以篆书为主,且篆体多样,叠篆、大篆、小篆均有,单凭这些书体,便隐含着浓厚的金石气,可以说将如此繁多的篆体用于砖雕门楼字牌的,也仅为浙江独有了。如“斯盛居”门楼字牌“于斯为盛”即为叠篆,落款处署“米元章”。米芾向以行、草书著称于世,但既署米芾之名却舍其最擅长之行草而逐叠篆,也可想见当时宅主相较各种字体对于篆书的偏爱。又如金华汤溪寺平村和仓里村砖雕门楼上具有同样的“福禄寿喜”叠篆字牌,从结字造型来看,两者完全相同,大概出自同一人之手。用大篆题写门额仅为浙江湖州的南浔张氏旧居独有,内厅腰门门楼上的字牌“世德作求”为吴昌硕所书,其字苍劲险峻,气势磅礴。除去以上两种篆体,其余皆为小篆,也是浙江的砖雕门楼上出现最频繁的字牌字体。如金华汤溪寺平村“崇厚堂”前门楼的“南极星辉”,字体方正整饬,每个字皆恰好填满于其所在的方寸之间,似乎经过精心布局,这与篆刻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如同处的“鸢飞鱼跃”,虽与前者布局排列相类,但字体较之更为圆融,有一种和谐圆劲之美。
江苏民居砖雕门楼上的字牌以行、楷及隶书为主,既表现了吴门书派流丽秀雅的风格,也反映了吴地人清高温厚的性情。这些或潇洒,或清峻,或干净疏朗的字迹无不洋溢着一股浓郁的书卷气。如苏州网师园主厅万卷堂门楼上的“藻耀高翔”、吴宅“四时读书乐”砖雕门楼上相传为董其昌笔迹的“麐翔凤游”和西山东村敬修堂第三进门楼上的“美哉轮奂”字牌,尤其是“麐翔凤游”字牌,用笔精到,布局匀称。三者的共同特点为结字肥瘦相宜,潇洒飘逸,取妍美之势,将士大夫高雅与安逸的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又如苏州耦园门楼上的“诗酒联欢”和无锡薛福成故居门楼上的“怀德维新”字牌,其共同特点为结字较瘦长,点画硬挺直率,清峻超迈,将大隐于市者之一身傲骨也刻画其中。再如苏州袁学澜故居双塔影园门楼上由钱大昕题写的“云开春晓”和网师园一门楼上的“竹松承茂”字牌,两者字体均为隶书,点画细润清秀,布局干净疏朗,是文人冲淡平和的真实写照。
浙江砖雕门楼字牌的金石气与江苏的书卷气的养成并非一朝一夕,而是经过当地风俗文化的长期浸润而形成的。书为文人书,文人必然受当地文化的影响,书则亦受当地文化影响颇深。
其一,受文风影响。明清时期浙江文人受浙东学派影响,提倡经世致用,以诗文为史,独立敢言,反对空疏浮华;江苏文人则历代都以文艺为务,诗文普遍较平和清丽,少有激烈悲壮之语。反映在砖雕门楼的字牌书风上亦是如此。例如“长发其祥”这一内容相同的字牌,苏州明心堂郁宅门楼上的为行楷,点画匀称而少变化,与江苏文人冲和恬雅的文风一脉相承,而绍兴诸暨斯宅“发祥居”门楼上的为篆书,端庄凝重而力达千钧,表现了浙江文人刚毅果决的性格。
其二,受当地市民文化影响。因明清时期两地不同价值观的影响,浙江人重经世致用,提倡平民文化;江苏人重文采科举,提倡贵族文化。这种不同价值观在明清民居砖雕门楼字牌的落款上就可表现出来。浙江的砖雕字牌极少落款,大概题写字牌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乡间文人,或者民间篆刻家。而当时江苏民居的砖雕门楼字牌许多都有落款,而且不少是由状元、官员甚至皇帝题字,例如盛家带一砖雕门楼,砖雕门额由清乾隆时的状元石韫玉题“春晖朗照”,五爱巷10号一处砖雕门楼字牌“燕翼相承”是由同治状元洪钧题写,还有传为康熙亲题的南京孙百万故居砖雕门楼“承先启后”等。
其实这并不奇怪,清代浙派篆刻家多为布衣,何况民间,题写门额自然不会署名。吴昌硕“西泠印社隐闲楼”的对联便说明了一切,“印讵无原,读书坐风雨晦明,数布衣曾开浙派;社何敢长,识字仅鼎彝瓴甓,一耕夫来自田间。”布衣、耕夫、田间,也许正对应着这些在民居上题字的民间篆刻家。故而浙江的民居砖雕字牌上的书风自然散发出一种天然朴质的气息,而“识字仅鼎彝瓴甓”,更是浙江砖雕字牌具有浓厚金石气的风格来源。
与浙江磚雕字牌的平民化相比,江苏的题刻显然贵气十足。当时清朝皇帝爱董其昌、赵孟頫等流美妍媚的书体,官方宗帖学,江苏的读书人又重科考,多以此标杆借以自勉,书风虽具浓厚的书卷气,却缺少开拓果敢的精神,与浙江民居砖雕门楼上的篆体字牌刚劲有力的金石气形成鲜明对比。
注释①: 古时九峰山又称龙丘山、芙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