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书臣
小白驴,确实甚小,充其量比堡子里那条大白狗大不了多少。
从几十里外的红山上买来,仅花了十五块钱。也许是第一次出远门,告别熟悉的深山老林,来到了万家川。万家川,一马平川,望不到头,高大的堡子墙,狭长的巷道,小白驴无不好奇地东张张,西望望。
红山属丹霞地貌,山上石头火红火红的,宛若《西游记》里的火焰山,烈焰腾空,但不炙人。小白驴脖子上有道伤口,小时候被狼咬的,要不是能踢能跳,早就没命了。走惯了怪石嶙峋盘旋上下的羊肠小道,小白驴的蹄子也变得跟石头一样坚硬,只是皲裂的蹄纹里夹杂些褐红的粉末。
别看小白驴个头小,样子却极其俊逸。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四蹄乌黑,叩地有声。一双大眼,光芒照人,入夜更亮。
小时候被狼咬过,小白驴却不怕狼。
一天深夜,月色朦胧,大哥正骑着小白驴在寂静的山里赶路。眼看投宿的村子就要到了,突然,发现前面当路卧着一只狼,脑袋伏在伸出的两只爪子中间,一双突睛在夜幕下闪着凶狠的绿光。见此情景,大哥的头发立刻竖了起来,返回吧,怕狼追赶;再说几十里山路,夜又这么深,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心里未免打起鼓来。小白驴则若无其事,依然往前走它的。大哥一迈腿从驴身上跳了下来,手里没有别的武器,只好把小白驴的笼头卸掉,一只手连缰绳一起在地上拖着,一只手紧抓着它的耳朵,身子紧贴着小白驴,大踏步朝前走去。笼头有金属饰件,跟地上的石子相磨擦,便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那狼竟不肯示弱,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眼盯着他们从身边走了过去。后来每当说起这件事,大哥总会夸小白驴有种,不无感慨地说:“换成别的一头驴,早就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啦!”
小白驴驮很多东西,人骑在上面,不用吆喝,两腿一夹,一溜小跑。一天傍晚,夕阳衔山,远村近墟笼罩在一片金黄的余晖里。十多岁的我,戴顶席芨帽,上身穿件背心,骑着小白驴打从叫黄铎堡的村落当街经过。不知是有点饿了,急于往家赶,还是见路旁人多,有意显摆,一磕镫子,小白驴跑得更欢实了。路上的石子,在蹄铁的叩击下,溅起点点火星。站在路边的人看直了眼,身后传来一片赞扬声:“尕娃,毛驴,真精神!”孩子家气盛,见有人夸,心里美滋滋的,不禁把脑袋贴在小白驴那留有伤疤的脖子上,来回给它蹭痒痒……
农户人家,难得有一头好牲口,小白驴确是家里重要的“劳动力”。除了上路驮脚,还要套磨拉碾。磨道里有盘大石磨,堡子里几十户人家合着用,没牲口的,就凭人上。一个人往往推不动,多是两个人抱一根磨杠子,转来转去,累得头昏眼花,呼哧带喘。别的牲口,譬如老牛吧,套磨拉碾还要蒙上个布掩眼,才能瞎转悠;否则,就一动不动,任鞭子抽打,也无济于事。小白驴不这样,只要一上磨道,仿佛懂得自己该干什么。小白驴有的是力气,斗儿八升的粮食,不上半天工夫,玩儿似的,面是面,麸是麸,一口气就磨完了。当然,半天下来,也会疲劳,也会出汗,水洗似的。这时,我会轻轻地抚摸着它,一直等汗慢慢地干,并拿麸子拌了切成碎块的土豆,给它改善伙食。只见它大口大口地嚼着,不时抬起头来,报人以感激的目光。其实,该感激的倒是小白驴;要不,我就得和弟弟一起抱着那又粗又大的磨杠子,不停地做三百六十度旋转。
塞上八月,秋高气爽,割苜蓿时,往往带小白驴一块儿去。大片大片的苜蓿,半人多高,望不到边。那椭圆的绿叶,多瓣的紫花,微风吹拂,波浪起伏,蜂鸣嗡嘤,蝶舞翩跹。我甩掉上衣,挥臂扬镰,先割一捆,抱过来给小白驴吃。苜蓿可是它最爱吃的饲料,粉红的唇,雪白的牙,不一会儿就染绿了,肚子也鼓了起来。吃饱了,惬意了,又是打响鼻,又是撒欢儿,还仰起头来,“呜儿——呜儿”叫上几声。身上什么地方痒了,就躺在地上打滚儿,四蹄蹬空,身子蹭来蹭去,扬起一团金色的沙尘。看到它那浑身舒服的样子,真让人跟着高兴。割好的苜蓿,打成了捆儿,小白驴驮着,小山似的。驴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眼看跑得远了,打个呼哨,它便会立即停下来。
大西北的农村合作化运动,比其他地方来得晚。先是初级合作社,有些牲口还允许由社员自己养。后是高级合作社,所有的牲口全都被拉到了生产队。小白驴虽然小,不起眼,但最后也还是被合作化了。什么时候拉走的,我已到几十里外的县城上高中,不得而知。听说,小白驴被拉走后,时间不长就死掉了。吃不饱,瘦得不像样。
小白驴从红山上走来,它的生命跟火焰一样,没承想竟被一阵风给吹灭了。
小巷深深
下得庐山,想上黄山。
从庐山脚下的九江到黄山,乘大巴要经过景德镇。因为已是下午,便决定在景德镇住一宿。
不愧是瓷都。车子刚开进市区,扑入眼帘的是路两旁那高大的灯柱,一根接一根,望不到尽头。每根灯柱全都镶嵌了带云龙图案的青花瓷片,顶戴华美的灯冠,蓝天白云下煞是好看。路很宽,也很平,人不多,除了公交车和出租车以外,还有风驰电掣般穿行于大街小巷的摩托车。古老的城市,演奏着一曲现代交响乐。
住宿良友宾馆。听说这里环境不错,且离瓷器街瓷贸大厦不远。
撂下行李,见天色不早,我便对妻子说:“先去吃饭吧!”
顺手拉上门,我们就离开宾馆到了街上,因是回族,需找清真餐馆。以前,在南方清真餐馆极少,吃饭往往要跑很多的路。有的城市,连一家这样的餐馆也没有。现在好了,随着城市流动人口的增加,挂“清真”招牌的兰州拉面馆遍地开花。出门上路,再也不用为饮食发愁了。
可不,在一条小巷入口,一眼就发现了“清真兰州拉面”几个字。拐进巷子,沿路标往里走,约一二百米处,果然找到了那家餐馆。
巷子深,也很窄,餐馆不大,锅灶不小,两三个火眼架在一进门的左角,炉火正旺,卷起的火苗猛扑锅底。锅里水开了,翻着滚儿,头顶圆形白帽的年轻厨师,站在锅边往里下面。正是斋月,道过“赛俩目”,厨师便热情地把我们往里面让。这时,从里面走出一男一女,样子像老板,年龄不大,女的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男孩,忙招呼我们落座。外面,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餐馆里明亮的灯光下,照见七八张桌子,吃饭的人不多。中间一张桌子,有个小姑娘,正趴在那里一笔一画写作业。见有人进来,赶紧收拾起书包,回后面屋里去了。
普通的餐桌,罩一张白底蓝格塑料布,收拾得还干净。尽管如此,妻子还是从衣兜里掏出纸来,擦拭着桌面。这时,小男孩挪着脚步走了过来,手里捏一团餐巾纸,递给我们,意思让用它擦桌子。小男孩长得浓眉大眼,鼻头微翘,胖乎乎,笑眯眯,加上那藕节一样的胳膊,极是可爱。我赶紧接过他手里的纸巾,抚摸着他那小脸蛋,连说:“谢谢!”小孩他妈跟了过来,我顺手拉过条凳子,给他娘俩让座。这时,小孩他爸也走了过来,问我们吃啥。要了一碗拉面、一碗刀削面。听见老板招呼,锅边的厨师立即应了一声。知道我们是回族,显得格外亲切,俩人跟我们闲聊了起来。他们家在甘肃临夏,男的姓周,女的姓马,厨师是她弟,到景德镇开饭馆已有几年光景。我问:“生意咋样?”男的回答:“还行。”从谈话中知道,刚才在灯下做作业的小姑娘,是他们的女儿,刚上小学一年级。餐桌前灯光好,用餐人少时,便在灯下做作业,人一多,就主动挪开了。
不一会儿,两碗面先后端来了,热气腾腾。青花瓷碗,又大又好看。桌子上有醋、酱油、糖蒜,还有油泼辣子,分别装在不同的小壶或盖碗里,小壶和盖碗也极雅致,一色的青花瓷。我们边欣赏,边往碗里加着佐料。这时,厨师端一把长柄铁勺走了过来,刚炸好的油泼辣子,还“刺刺”发响,先分别给我们碗里浇了一点儿,接着,才往盖碗里倒。
刚才小姑娘做作业的那张桌子,现在有个十多岁扎小辫的女学生在吃拉面,吃得很香。吃过后,掏出手绢,擦着额上的热汗。我问:“是不是常来用餐?”她笑着点点头,说:“家就在附近,放学后,来这里吃碗面。”看来,这小小餐馆既解决了一些旅客的困难,也方便了周围群众。
小男孩待不住,先是围着一张张桌子玩,一转眼,又趴在电冰箱边的地面上,撅着个屁股,寻找他玩丢了的东西;后来,又向他妈妈要了一小团和好的面,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前,学大人的样子扯拉面,还喃喃地说些什么。大人忙,顾不过来,且由他去,偶尔回过头来,望一望,笑一笑。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宋·辛弃疾《清平乐·村居》)我脑海里竟浮现出这幅画儿。
吃完饭,该结账了,一共花了十多元。找钱时,男老板却多找了钱。“找多了!”妻子将多找的部分往他手里塞。我以为是特意优惠,赶紧说:“别这样,小本生意,不容易!”当硬是将多找的钱退给他时,他竟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识字,不大会算账。平时,结账的事情全由他女人管,并说:“她比我强,也没啥文化。”我说:“没有文化,出来做生意,更不容易。”他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让孩子好好学习。”又说:“就连女孩的名字,也是老师帮助起的。”我问:“叫什么?”他说:“周香莲。”又说:“男孩该上幼儿园了,还没个名字。只有经名,叫以撒。”我知道回族小孩出生三天内,要由阿訇起名,一旦到了入学年龄,还得另起个汉语名字。我问:“那你有没有汉语名字?”他说:“没有。叫侯赛因,前面加上姓——周。”我沉吟了一下,说:“若不嫌弃,我给小孩起个名。”他高兴地说:“太谢谢啦!”我说:“叫周天游吧!”一边给他解释这名字的含义,一边要过纸,拿笔写了下来。这时,女的又抱着小男孩凑了过来。临走时,一直把我们送到门外,三口人偎依站在小巷里。走远了,他们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路灯下,小男孩那藕节似的胳膊还在一招一招。
“周天游”,出了小巷,我心里还在念叨。他爸妈没有文化,居然从黄河上游来到长江以南。他将不会没文化,说不定会飞到世界不知什么地方!
小巷深深,涂一片金黄的灯光,秋叶般留在我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