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ois Godement
当欧洲人想到亚洲时,他们注意的常常只是中国。一方面,他们将中国视为具有吸引力的经济强国;欧洲的官员、媒体和民意越来越关注中国带来的经济机遇与风险。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将中国视为正在令亚洲这个火药桶不断升温的巨龙;亚洲的历史争议、民族敌意和领土冲突正愈演愈烈。
有件事是明确的:中国正在崛起。它拥有亚洲最大的潜在市场,保持着迄今为止亚洲最庞大的国防预算。但需要把中国放在地区背景下进行考察,而在这个地区,经济与政治截然不同。尽管还不具备欧洲共同市场那样的机制,但亚洲经济体之间的商业一体化仍不断推进,与此同时,该地区脆弱的势力均衡是建立在历史积怨的基础上的。保证这一不稳定的局面不至于崩溃的唯一因素是作为海军强国的美国在太平洋上的持久存在。
注定的危机?
亚太地区战后秩序的基础是暂时性的解决方案,而不是集体安全措施,这一方案只是悬置了冲突。以美国为后盾的和平并未能造就一个当事各方均能赞同的地区协定。尽管如此,东亚地区的实际冲突仍是少见的,该地区的国家都尽力避免会导致军事行动的真正风险。而且,该地区耗时漫长的领土冲突具有的更多是象征性的竞争意义,而并非与经济或是战略目标相关。对于那些在民主和平或是区域一体化下会分崩离析的国家和政权,民族间的和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实际上是起了保护的作用。亚洲总体上的冲突程度仍然很低,这与军事预算和武器开支的膨胀形成了反差。不过,大规模的军备建设还是大大增加了意外的风险,甚至有可能突然升级成为大规模的冲突。
亚洲的多数领土争端都可以归咎于不确定的边界划分和斤斤计较的民族主义。由西方引入的国际法和国际制度未能成功解决这一历史遗留问题,有时甚至鼓励了民族间的对立。多数亚洲国家只是将国际法作为支持本国主权的依据,并不接受法律决议和国际仲裁的合法性。在该地区,中国绝不是对广阔的海域做出错误的领土声明的唯一国家,也不是试图以历史作为领土声明依据的唯一国家。
重要的是对真正的冲突威胁做出精确的评估。迄今为止,那些有关亚洲将出现大规模冲突的预言都被证明是错误的。自从1979年以来,亚洲就没有出现过公开的战争,但对于冲突为何并未频繁发生的原因之所在,人们的注意力并不够。然而,亚洲的争端与分歧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与低频度的冲突相伴的是国防预算和武器购买的迅速扩张,亚洲占据了2012年全球武器进口量的47%;自1979年以来,除了1998年和2009年,中国的国防开支年增长率均超过了10%。目前中国的军事开支要比其最为接近的竞争者日本的两倍还多,而日本的军事开支刚刚在2013年实现了十年来的首次增长。印度国防预算的年增长率稳定在5%至8%,照此速度,印度的国防开支将在未来几年内超越英国。韩国的国防预算将在2017年前达到433亿美元,届时将超越未来几年将停滞不前的法国。在此情势下,很难想象危机能够得到控制。欧洲的过去将成为亚洲的未来吗?难道亚洲将注定经受长期的国家间敌对,甚至是战争?
亚洲冲突之源
岛屿和礁石只是亚太地区耗时长久的领土冲突的借口,其实质远不只如此。就连周边海域的经济及战略价值也不是造成敌对的真正原因。冲突是亚洲的民族国家间更为广阔的竞争的象征,尽管这些国家并不愿意在这一竞争中冒严重的风险。那么,应当将亚洲日益严重的海洋争端视作前威斯特伐利亚国家文化的不幸后果,或是后殖民时代模糊的边界划分所种下的恶果吗?
国界并不曾限制佛祖的脚步,在西方介入之前,亚洲的水手和商人也没有承认任何的国家边界;朝贡关系是以人民而不是领土为基础的。除了少数例外,无论是荷兰人、葡萄牙人,还是法国人、英国人,在离开亚洲时都没有关注过划分海洋边界的问题。亚洲的许多国家都享有两大文化特点:一是以身份甚至是族群为基础的民族构建,一是后殖民社会常有的罪责感的缺失。这两大特点汇聚在一起就形成了危险:某种没有罪责感的民族主义。日本在1945年后形成了占据主流的罪责感和和平主义话语,但这两大特点如今都在该国的公共讨论中受到了质疑。
亚洲的民族国家是在遭受屈辱和被剥夺的叙事基础上构建起来的。明治时代的日本或是清王朝这样的帝国,以及越南和印度尼西亚这样的后殖民民族国家,还形成了“内部的殖民化”,将少数族裔或是周边人口吸收到自己的空间之内。日本是唯一将西方国际法当作扩张工具的亚洲国家,但其邻国认为日本对于西方法律框架的遵守与其说是获得了合法性的来源,不如说是虚伪的表现。除了凭武力征服的台湾之外,日本在1945年前获得的领土并未受到二战战胜国的质疑。
日本还利用泛亚洲主义作为领土扩张的基础,声称自己是在从西方殖民主义手中“解放”亚洲,并且与西方展开竞争。战败、被占领和民主化进程在很大程度上为日本的这一意识形态画上了句号,并令战后一代产生了罪责感,塑造了日本普遍的和平主义民意。亚洲其他国家则没有经历类似的幻想破灭的过程。从朝鲜半岛到马来西亚再到印度,新生的民族主义正在兴起。在反殖民主义时代反对西方、在冷战前后以共产主义或是第三条道路的名义反对美国,这一民族主义如今开始搅乱东亚,令这些国家彼此之间争锋相对。
正如印巴分治之后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无休止的冲突一样,南亚次大陆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这一趋势。东南亚则早在1960年就见识到了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之间的对抗,更不用提始于1979年、持续十余年的柬埔寨与越南之间的战争了。与此同时,随着革命的终结,中国的话语也从反帝国主义转变成了民族主义。迟迟不能确定的边界划分问题,加之侵略性民族主义的复苏,重新点燃了悬而未决的领土争端。
中国的平衡策略
中国一直保持着介于对抗与克制之间的平衡性行动。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的六十多年时间里,中国就在领土问题上是采取冲突还是妥协的立场多次摇摆。根据一项对中国在边界问题上行为的权威研究,中国在不涉及汉族的争端上更倾向于达成妥协。从印度的拉达克到东海,如今中国的领土争端多聚焦于无人居住的区域,因此不太可能对平民构成威胁。其中越南是显著的例外,中国近来创建了包括西沙群岛主要岛屿在内的新的行政单位,而习近平在2013年7月以不同寻常的谨慎措辞表明了中国的态度,提到了维护稳定和保卫权利的必要性。外交部长王毅则表示问题的解决需要时间。
中国的策略令邻国心存警惕。时间是对中国有利的,因为中国的经济实力在稳步增长,军事投射能力也日益增强。通过放慢脚步、降低侵略性、选择双边对话而非多边解决机制,北京削弱了邻国构成一个反华同盟的动机,并且减少了美国进行重大的军事战略重心转移的机会。因此,可以说海洋问题引发的紧张局势将不会进一步发展了,当事各方将继续猜测中国的长期意图,以估算本国的对策。可以预期的是,中国将继续保持一些不可预期的行为,将继续挑起小型的冲突,并通过象征性行动保证自己有权在未来收复失地。
若非联邦德国前总理科尔宣布了德国与波兰之间的永久边界,欧洲绝不能获得今日的和平。中国并不鲁莽,但并不认可将确定国界作为地区的和平基础这一欧洲标准。亚洲距离达成欧洲的成果,道路还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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