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妖
台湾是怎么管理小贩的,是我一直很好奇的一件事。跟在阳台晒衣服都可能违法的美国不同,华人有爱摆摊的传统。台湾是怎么管理这个让现代都市头疼的“传统文化”的?
第一次和这个问题遭遇,是2011年首次去台湾,出租车司机说,在台湾,街头艺人是有证的,街头小贩也是有证的。后来停发小贩证,因为房子越盖越密集,政府希望做生意就租个房子。但有人因为习惯或租不起,还是在街头摆摊。怎么办?警察给街上小贩轮流开罚单,但不赶人。如果有人投诉,警察就说:我处理了,开了罚单。司机总结:不然怎么办,管太严要出事的。
我发了条微博,在那条微博下,一位台湾网友补充说明:基本上,每个月,摊贩会固定被开三张单子,一张大的1200台币,一张小的300台币,还有一张不用罚款的劝导单……除此之外,警察不会来骚扰你。
一个月一共1500台币,合人民币约300元。
这是真的吗?没人管,小贩会不会堵塞道路?垃圾遍地丢?影响市容整洁交通怎么办?
2013年,我去台湾采访,主要在台中市新社区。
新社区的菜市场,就在农会外面的街道两边,连绵几百米。如果是固定借人家屋檐或店面门口,可能和屋主商议有个包括水电在内的费用。如果是不固定摊位,则没有摊位费,地点自便。
仔细观察,会发现,第一,菜市场没有人用高音喇叭吆喝。看来虽然不禁止小贩,但对噪音有所控制。如果不是有管理规则,就是大家自发遵守一定规则。第二,果菜堆放凌乱丰富,但多严守界线,退在街道两侧一条划分机动车和行人区的白线之内。第三,卖完收摊时,小贩会清扫摊位,并用水龙头冲刷地面,直至彻底干净。
在东势区丰原客运站的站口(这是此地黄金地段),有两个阿婆摆的小摊。右边阿婆的摊子格外娇小,只有五个托盘:腌红肉李、腌李子、腌芭乐、蒸花生。左上角和左下角都是红肉李,左上角是腌的,糖分深深渍入果肉,吃一口,甜到心里。
阿婆在这个地方,已经摆了几十年的摊。再早,她指一指窄窄的马路对面的小店:我在那个店卖面条,卖了30年。为什么不做了?阿婆轻声说:我老了。
她今年78岁,看起来还很精神,穿着黑白细条纹POLO衫,翻出一个俏丽的紫领子。听我说想拍照,她先捂着嘴笑起来:啊,我都没有准备。
买了她五六个腌红肉李,她一拨拨递过来别的,执意让我们品尝——她五个托盘里的水果,我和朋友都吃了个遍,最后又执意塞我手里一塑料袋花生。她哪里是在做生意。
我们吃掉的,比买的还多。
她并不是孤老,她的儿子就在对面,开一家便当店。她虽然老了,还是希望活得有尊严,自己挣钱,不跟儿子要钱。
她的五个托盘的小本生意进货渠道如下:红肉李是她梨山农场的同学供货,水果托付给丰原客运的司机,开到这一站,就拎下来交给她。其他的,中盘商会每天供货。她收集好这小巧的、像过家家一样的五个托盘的食物,水果以糖腌制起来,放一晚,第二天就是脆甜。花生用高压锅蒸起来,蒸出来的花生特别特别面。每天,她都只卖这么多,到傍晚时,通常都会卖得差不多。剩下的,带回去给儿子。
朋友上学时吃过她的水果,朋友的妈妈吃过她的花生。朋友是客家人,说,这种糖腌水果是客家传统,咬一口,又感慨:跟我小时候吃的一模一样。
摆一个小摊,会不会被警察赶?阿婆撅嘴说,他们偶尔会来开罚单,一次1200台币(折合人民币两百多元)。为什么不租个门面摆摊,这样就可以不被开罚单了。阿婆又抿嘴笑笑,指一指街角的水果店:他们一间房,月租三万,也要被开罚单,因为水果摆到了人行道。她又指一指对面的“章鱼小丸子”推车:那个也要开罚单。
其实答案可想而知。阿婆年纪大了,无法胜任经营一个月租三万的门面房。摆一个小摊,每天卖这五个托盘的小玩意,是她目前仅能做的劳动。想必警察开罚单也并没那么频繁,让这条街维持一个微妙的生态平衡。
我们一个劲跟阿婆聊天,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像玩具一样的饭团,拿起又放下,终于,她温文尔雅地问:你们吃过饭了吗?——这是下午两点多,她早想吃饭了,被我这个没眼力的缠着问东问西,而她表示她想吃饭的方式是多么优雅含蓄:你们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尝一尝我自己做的饭团?
阿婆吃这个小小的饭团,是坐下来,脸被水果和秤挡住一部分,又微微低下头,很斯文地吃着。那时,为了不打扰她,我走开了。但还看得到她的仪态——对的,一位78岁,卖水果的小贩,吃饭时也有美的仪态。
最后,我们吃完李子,环顾四周没看到垃圾桶,问阿婆水果核可以丢在哪里。她伸出手,掌心衬一张餐巾纸,让我们把核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包了起来。我扫视一眼地上,周围果然干净得没有一个果核、一粒花生皮。
阿婆包起果核的样子,犹如女王包起她的珍珠首饰,很有尊严,很美。
这个优美的姿态,我记到现在。
摘自《视野》2014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