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锴
恩里克王子
到里斯本必须要寻找两个人,一个是恩里克王子,一个是古本江先生。故人未远,在这座不大的海滨城市,处处都有他们的踪影。虽然一个生活在古代,一个生活在现代,一个是政治家,一个是商人,一个是主人,一个是客人,身份差异是那么的明显,但他们却用自己生命的不凡之举表现出人性中最光辉的执著与无私,共同铸就了这座城市,乃至于这个国家文化的硬实力和软实力,也在全人类开拓进取的道路上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品尝过百年老店香酥甜美的正宗葡式蛋挞,沿着已被岁月打磨成光滑骨牌般碎石铺就的小路,乘着叮当作响、摇摇晃晃的老电车穿行于街头巷里和码头海滨,不难领略圣·乔治城堡的高傲、圣母玛利亚教堂的华丽、热罗尼莫斯修道院的神秘、商业广场的宏伟、贝伦塔的精致,可是驻足于大航海时代纪念碑脚下时,真正的震撼却无以言表。
1960年,葡萄牙人民为纪念航海王子恩里克逝世500周年以及葡萄牙开拓海洋的辉煌历史,在茹特河畔树立起一座面朝大海的石碑,其外形如同一艘乘风远航的大船,气势恢宏,站立在船舷的人物雕刻栩栩如生,船头是恩里克王子,手握模型帆船,抬头远眺,两旁身后是航海家、将领、造船工匠、传教士和科学家。不同角色,不同职业的人,在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的带领下,共同托举起向海洋进发的梦想。
15世纪上半叶,葡萄牙航海发现取得的成就震惊欧洲,这和恩里克王子的坚毅密不可分,他亲自参与了帆船的改进,广纳良才,在萨格里什创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所航海学校,教授航海、天文、地理知识。随着一次次理论知识的进步,葡萄牙人在海洋上越行越远。1460年,当王子谢世于他的航海基地时,生活简朴,终身未娶,却已将毕生的精力献给了探索事业,从此,每一个从事地理大发现的人,都是沿着他的足迹前进。
600多年前,海洋对于人类来说,神秘、险恶却又充满了诱惑,水天之际,视野极限,究竟是丰饶之地,还是万丈深渊,仅仅只能凭借这个位于欧洲大陆边陲的弹丸小国用几只木船、数片孤帆去验证。1969年,当阿姆斯特朗代表人类登上月球时,他知道身后是上亿人期待的目光和无数精英科学家的全力保障,而古代的水手们却仅能依靠有限的经验和无畏的勇气,沐浴暴风骤雨,饱受风浪颠簸,向未知世界发起挑战。眼前这座纪念碑就像一座祭坛,所供奉着的不仅仅是一尊尊人像,不仅仅是在惊涛骇浪中献身的壮士,而是讴歌着全人类勇往直前、求索奋进、挑战极限的进取心。
卡洛斯特·古本江
如果说恩里克王子带领葡萄牙人民书写了一部壮丽的航海史,奠定了这个民族迈向世界的硬实力,那么一份意外的馈赠,则为这个国家注入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儿时阅读《行者无疆》,余秋雨先生写到葡萄牙时惜字如金,却浓墨重彩地缅怀了一位英裔土耳其人——卡洛斯特·古本江。这使我好奇究竟是何许人能引得作者如此关注。
大名鼎鼎的古本江基金会,深藏于里斯本市中心的古本江公园中,被郁郁葱葱的林木所掩盖,要不是司机向我指了指路边并不起眼的站牌,也许就不慎错过。步入公园,豁然开朗:潺潺流水,燕语莺声,仿佛桃花源,曲径通幽之处,古本江博物馆、美术馆、当代艺术馆、基金会大楼一一映入眼帘。我没想到这样享誉世界的国际性机构,竟选择以如此悠然低调、与世无争的态度示人,就如同1955年的那个夏天,葡萄牙人也不会想到,一位安居里斯本某家老旅馆十几年的86岁神秘客人寿终正寝,凭借一份用心良苦的遗嘱将18亿美金的遗产捐赠与葡萄牙政府,随后以他名字命名的基金会横空出世。半个世纪过去,它发展为世界上最大的基金会之一,其资金相当于葡萄牙每年投入到教科文领域的二分之一,被誉为该国“第二文化部”。
公园一角,古本江先生铜像正襟危坐,背后雄鹰矗立。我抬头瞻仰,仿佛又看到那位20世纪初奔走于波斯湾、游说列国开发石油、从每个项目中抽取股份百分之五作为报酬的“百分之五先生”。百分之五虽小,之于整个波斯湾的财富,却是一笔巨额回报,坐拥亿万资产,古本江先生没有纵欲挥霍,而是想到推动教科文艺及慈善事业。他看中了里斯本的宁静朴实、热情好客,最终将这里定为一项造福人类高尚事业的起点,其伟大灵魂也因此代代延续,永世流芳。
千里之外,富饶的波斯湾凭借其“黑色黄金”滋养着现代工业社会的物质文明,也因此卷入纷争,硝烟弥漫,战火绵延。当年的石油外交家选择了欧洲大陆尽头这块净土,凭借风烛残年一己之力,承载起滋养现代精神文明的重任,令人唏嘘感慨。
古堡森森
生于巴蜀的我,从小就向往“问道青城山,拜水都江堰”的境界。古语有云:“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山水相伴,动静交融,宇宙万物之玄妙,令人赞叹。小小里斯本,也同样是有山有水。如果说聚集于港口的水手们已经在大海上动行千万里,快乐地谈论着自己的精彩经历。那么静养于辛特拉的文人雅士则徘徊于古堡寺院、花园别墅,痴迷陶醉,流连忘返。
坐落在里斯本北郊的辛特拉山峦起伏,植被茂密,既是里斯本的属地,又是葡萄牙的第二大城市中心,从11世纪起便一直吸引着世人的目光,在诗人拜伦笔下,被誉为“伊甸园”。苍凉孤傲的摩尔人古堡、色彩斑斓的佩纳宫、雍容华贵的塞特艾斯宫、造型奇特的辛特拉王宫,好似闪闪星辰坠落凡间,散布在一片翠色之中。大西洋季风翻山越岭,化作阵阵雾霭,萦绕山谷。朦胧之中,我折枝为杖,拾级而上,渐入仙境。
摩尔人古堡历史悠久,盘踞山巅,俯瞰小镇。公元8-9世纪,阿拉伯人占领伊比利亚半岛期间,破土开荒,磊石凿井,苦心经营起这座极具战略价值的要塞。厚重的城垛,高大的碉楼,自成一体的后勤供应系统,应有尽有,仿佛只要关起城门,就绝对是易守难攻。然而处心积虑的阿拉伯骑士不曾想到,封闭并不能固守安宁,武力并不能永保社稷,百年之后,这里被基督徒重重包围,信奉伊斯兰教的摩尔人不愿归附,于是鏖战一番,弹尽粮绝,全军阵亡。几十年后,夺回这片土地的摩尔人再度被围,面对葡萄牙国王阿方索一世,他们选择了投降,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因此得以在此共生共存,开启了多元文化的融合的历史篇章,逐渐形成葡萄牙开放和包容的文化特征。
与摩尔人古堡遥相辉映的,是19世纪葡萄牙女王玛利亚二世与丈夫费迪南德智慧与心血的结晶——佩纳宫。集摩尔、哥特、文艺复兴、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建筑风格于一体,其婀娜身姿和缤纷色彩如此耀眼夺目,以至于之后迁居此地的王公贵胄,商贾巨富竞相模仿,兴建官邸宅第,他们的艺术追求又吸引来各路名流,终于登峰造极,将辛特拉打造成欧洲浪漫派建筑的中心,并且为后世留下深远影响。
站在佩纳宫露台上可以遥望对面山头的摩尔人城堡,仿佛听到两座古迹正展开着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绝岭雄风是如此壮观,而森森白石,青苔斑驳,却又是那样苍凉。鼓角争鸣,刀光剑影随着残垣断壁永远沉睡,游吟诗人吹起长笛,雕塑家紧握刻刀,画家撑起画布,小贩朗声叫卖……好似无数清泉叮叮咚咚汇成涓涓细流,激情洋溢地再次涌入历史长河。微风拂过,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危崖临海
继续西去,遇危崖临海,危崖之上,一座孤碑顶起十字架,守望着苍茫的大西洋,这里是罗卡角,俗称欧洲之角。在凛冽的海风中,我终于走到了旅途的终点,也是亚欧大陆的尽头。石碑上,铭刻着葡萄牙古代诗人卡蒙斯写下的文字:大地在此结束,海洋从此开始。
500年前,对于还不知道地球是圆形的人们来说,这里就是天涯海角。大地是否真的在此结束?从此扬帆远去,会成为经验丰富的船长,还是失魂落魄的水手?蔚蓝的大海无边无际,波光粼粼,翻卷的浪涛拍打崖壁,呜咽低鸣。路漫漫其修远,我们求索的答案,就在脚下,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