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篇文字的题目让我很费思量。其实,“信”字原本是可以写成“心”字的,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信”,因为我下面的叙述要引用我与w先生的通信,这些通信实质上都是电子邮件,抑或少量手机短信。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失去非电子时代对于信的渴盼,“信”是人在说话,没有了对“信”的盼望和等待,也就没有了诉说和倾听,我们的心灵逐渐成为一片没有绿荫、没有甘泉流过的荒漠。电子短信在快速提高社会办事效率的同时,无情地删除了人类情感的重要元素——盼望和寄托,抑或是倾听和诉说。
没有草率,没有缩略,没有急功,更没有近利,电子时代的W,研究宇宙学的W,总是认真地、严谨地、长长地给我写来短信。我没有收到过一个人持续发给我这么多、这么长的短信,我一直珍藏着这些短信,舍不得删除。手机存储满了,我就把这些短信抄写到笔记本上。
我总在想,这些通过网络电波发出的文字,是世间一个人思想的花朵,在他按击“发送”键的一刹那,这些文字之花(准确地说应是心灵之花)便在茫茫宇宙间飞扬、飘散、盛开;在我一次次“收取”到这些花朵之时,我就收获着世间的真诚、智慧和友谊。
2
与W先生的相遇,有点儿“传奇”。
W与其弟弟都是我哥哥儿时的伙伴。应该是在40多年前,我与W有过相遇:那年,我高中刚刚毕业,假期我在W工作的丹江口水电工地中学住了两天,食宿都是大哥哥般的W帮助安排。记得W好像大学刚毕业一年,在工地中学当物理老师。还记得每天早晨起床,我都要在简陋的工地中学操场上跑步,跑得大汗淋漓。那时,W青春、智慧,我却只是一个混沌未开的傻不拉几的女学生。
此后48年未见过W,48年——多么漫长、沧桑的岁月……
而哥哥与W几乎是半个多世纪未见面。1958年,我们的父亲、W的母亲都被打成“右派”,大人们突然降临的厄运结束了我们欢乐无忧的童年,如同棒打小鸟,我们怀着深重的原罪和无限的惊恐、屈辱,作鸟兽散。漫长的岁月,我们天各一方。但对孩提时代的怀念却是天涯咫尺,似乎一个轻轻地触摸,深藏心底的一切就会穿越时光的隧道,汹涌而来。我曾说过:人生最难忘记的人和事都在童年,人生最值得珍惜的友谊是童年的相处。
2012年11月的一天,我的母校湖北郧阳中学举办110周年校庆,学校诚邀我回去。郧阳中学,这所鄂西北教育的圣地,蕴藏着我和我的亲人命运的太多悖论,从20世纪40年代伊始大学毕业就在这所学校任教的父亲开始,我的哥哥、弟弟,我的侄儿、侄女以至我侄女、侄儿的孩子,前后有11人在这所学校工作和读书,诞生与毁灭、救助与扼杀、幸福与苦难、光荣与失败、怀念与感恩……全部宿命般在这里发生,在这里演绎成伤心无限、动人无限的故事。
母校屹立在灿烂的秋色里,葱郁的秦巴山葳蕤在美丽的校园里。我代表千名校友在台上向母校致辞,我的致辞是遥远也贴近的怀念,也是深情也流泪的感恩。
校庆会结束,一位青年教师告诉我,说一位老教授在找我,他说的就是W。乍一听到W的名字,我惊愕了——没想到W也回母校参加校庆了。
见到已白发苍苍的W和同样已满目沧桑的W夫人,我们在轰然的惊喜与忆念中,感慨着岁月真是很长,长得像过了几辈子;又感慨岁月很短,短得像一个瞬间我们都已老去。
但我们更多地在感念生命之缘。佛说,茫茫人世,500年的修行只赢得一个回眸。我们在分别几乎一生的岁月之后,居然又能相遇,这是多少世、多少劫修来的缘分?
W迅即问候我的哥哥,我也替哥哥问候w和他的弟弟。
两个月之后,W和我哥哥的重逢,哥哥与他少年时代的画友Z的相遇,也就在那个时刻被命定。
3
我在电话里喜滋滋地把遇到W的事情告诉了哥哥。我说W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人,是个认真待人认真做事的人,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这些评价不是空穴来风,因为我亲眼目睹W把54年前他的十几个同班同学召集到一起,聊天、聚餐、合影,然后迅速到街面冲洗照片,然后把照片分别装进一本本影册,然后分手之前发给每一个人;
我还告诉哥哥,W把他们一家人的“故乡行”拍了下来并制成了光碟,他把他孙儿的诞生、成长也拍了下来并制成了光碟;
我还告诉哥哥,W30多年前就从丹江口工地中学调到了Y市一所大学,早已成为知名的物理学教授……
我说着这一切时,仿佛看到电话那端历经沧桑的哥哥,满脸挂着静静的笑容。
回京之后,我收到了W发来的第一封电子邮件,方知他已在通过武汉、福建、深圳的亲戚朋友帮助搜寻我已故父亲的人生真迹。这两年,我—直在寻找父亲生前的足迹,包括档案。我相信那份牛皮纸质的袋子里,装着一个时代的惊天动地和一个知识分子命运的血泪,可无论我怎么寻找,我父亲的档案却“神秘地丢失”了,这是我叫苦不迭的事情。
校庆间的匆匆一面,W知道了我在搜寻父亲生前的事,细心的他便八方托人问询。W认真做事的品格令我感动,我很快为W发去邮件表达了谢意。
不久,我收到了W的第二封邮件——
很高兴收到你第一封电子邮件,格式工整,我还敬了一个礼!文中不乏对“大哥”经典式的概括,譬如“认真的人总是在认真地做事”,“热爱生活”云云。
我是一个不拘方圆之人,从来没有自画像。经你点拨,细细想来还真有几分相似。“热爱生活”使我在佛祖面前忘却烦恼,从不“凄凄惨惨戚戚”,我相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对生活的热爱源自对宇宙的敬畏,宇宙的博大、深邃、诚信(例如,日食总是分秒不差地如期而至)使我肃然起敬,这是我把宇宙学作为毕生事业的原因之一……
人都有怀旧的本性。怀念故乡,怀念父母,怀念老师,怀念同学,怀念孩提时代的朋友。所有的难以磨灭、刻骨铭心的怀念都应当留点文字,这是作家的责任!你怀念故乡的作品很动人,怀念儿时的伙伴(例如唐琳)的作品很感人,字里行间充满了人性、充满了对人和大自然的关怀……
最后一句是“北风凛冽 望自珍摄”。
其实,W的信全是用的繁体字,我在这里引用时改成了简体。W后来的邮件也都是使用繁体字,我一直在想,W虽是研究自然科学的知识分子,但他骨子里却惜爱并看重民族的文化传统。
W评价了我的创作,虽寥寥几句,但中肯也贴切。我给W寄去了我的两本书《一只苹果的忧伤》和《大江北去》,并说,几十年未见,书中有一个更真实更具体的梅洁。
很快,我又收到W的第三封邮件——
……一口气读了《苹果》前几篇,但见字字血、声声泪,强烈的震撼又把我打入“忧伤”的低谷。此前我并不知道你受到那么深重的创伤,紧接着我从忧伤转而愤怒了。当读到“寄苹果”、“糖”、“夜宿三门”等处,我不禁热泪盈眶,转身背着老伴擦拭,稍顷,见书页上仍有未干的泪痕。心潮起伏,难以读下去,遂点支香烟,故作踱步,以期抚平心绪。你翔实地记述了那不堪回首的年代,一个没有爱,没有人性的时代。那个时代,出卖、“交心”、“大义灭亲”、残酷斗争成为一种时尚和荣耀。难以想象,在生存的夹缝中,一个小辫上打着蝴蝶结的小姑娘却像角斗场上的斗士,满脸是血,一次次被击倒,又一次次站起来。用自己的智慧、抗争和生死抉择演绎了人生的悲喜剧……
也许,这应了孟子的箴言:“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还有人说,“苦难是一种财富,砥砺是一种积累”。你在苦难中砥砺,积累了巨大的精神财富,练就了不屈的性格,领略了生命的意义和人性的光辉。残酷的现实使你懂得了爱和恨、美和丑、善与恶、良知与出卖、扼杀和救赎……,你尝到了人间的最苦,看透了扭曲的人性,你不吐不快。于是,那积压已久的悲愤、亲情、思念、乡愁、憧憬像奔腾的岩浆呼啸而出,抛向太空,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曲线,然后飘飘洒洒落回大地,凝结成《山苍苍,水茫茫》《一只苹果的忧伤》等篇章。
(对不起,我和妻马上要乘火车到武汉。孩子舅舅明日开刀切除脑瘤,生死难料,要和我们说几句话。忙里偷闲写了上面几句,未及修饰,暂发给你。)
一周以后,W和其妻从武汉返回Y市,我收到第四封邮件——
在武汉的七八个日日夜夜里,我又一次体验了生命的珍贵与脆弱。
因为是大脑开刀,生死未卜、成败难料。手术之前的晚上,应该到的亲属都到了。大家给患者鼓励、壮胆、送行,并与患者合影,既凄婉又庄重,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悲壮。
原定4个小时的手术,做了近8个小时。亲属们在大厅焦急地等待,都不愿去吃中餐,只好用饼干和水果充饥。从手术室推出来时,大家拥着手术床急奔,既高兴又担心。两天后终于醒来,恢复了意识。在这里,虽然没有云贵高原的无助和怀化山涧的悲怆(我挚爱的丈夫在那里丢失生命——笔者注),但是在这里,同样有对生命的尊重和难分难舍的骨肉亲情。
宇宙创生于137亿年前,地球在30亿年前孕育了生命,在200万年前才出现了人类。人类又经过复杂的进化,产生了意识,于是人有了思维和情感,这是人和动物最重要的区别。人类思维是宇宙间最美丽的花朵。
人类是宇宙亿万年进化的结果,彰显生命之难得和生命之可贵,人堪称“天之骄子”“天地之精华”。沿着这个逻辑推演下去,于是人性、人道、人权便成为“天赋”之普世价值。谁不讲人道、泯灭人性、践踏人权,谁就犯了“逆天”大罪,法律上称之为“反人类罪”。
你的大作(如《童年旧事》《一只苹果的忧伤》等)的魅力在于,字里行间充满了人性的光辉,讴歌了人类的良知。你巧妙地利用一个弱女子(少女梅洁)的遭遇,用第一人称的纪实手法,把腥风血雨般的“阶级斗争”活生生地展示在人们面前。
你的文字属“伤痕文学”,但超越了“伤痕文学”。你用多年对苦难的积累和认知铸就了一座文学里程碑。
……
在通信中,我对W的敬意一天天加深,这敬意来自于他对文学的理解和深度把握,更来自我发现了一个自然科学工作者良好的文学素养和高度的社会良知,以及言说的真诚与坦率,以及对我们这个世界严肃而犀利的反思与叩问。于是一个愿意诉说的心愿开始了。
其实,在许多年里,除了文字之外,我已习惯不向人诉说了,因为生活如此匆忙、沉重,人们都在步履匆匆,谁还能坐下来倾听他人诉说或向人诉说?
基于对W的认知,我把我与刚满三岁的小孙女的一段对话写到手机上发给了他,那一段时间我在照看这个可爱且聪明过人的小女伢,她生病了,我辛苦着并快乐着,我对W说——
我的小孙女病好了,昨天开始上幼儿园,谢谢惦记。知你在享受与孙子共舞的快乐,我会心一笑。与你一样,我这些日子虽然很累很辛苦,但却快乐着。和一个聪明可爱的小东西在一起,她让你一天多说出比平日多一百倍的话,当我用极其温柔又假装童音地与她没完没了的说话时,内心便升腾起无比的温馨感和幸福感。
有一次她突然问我:奶奶,你的妈妈在哪儿?我说:在湖北呢。在湖北哪儿呢?在湖北的天堂呀!你不是说爷爷在天堂吗?是呀,他们都在天堂呀!他们为什么都去天堂呀?天堂里有幸福呀!他们不再发愁、不再生病、不再烦恼……,我能看见他们吗?能呀,但现在不能……,但他们能看见你,正保佑你健康成长呢……
此后,她多次表达:奶奶,我不想让你去天堂。
每每此时,我都在想:什么叫天伦之乐?这就是了。几天前,她的重感冒传给了我,我非常难受,嗓子已变得嘶哑,说不出话来。她说:谁传给奶奶感冒呀?我说你呀。她说我喜欢奶奶我就传给奶奶……
和孩子在一起,我们的心变得尤其纯洁天真起来。
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吧!
不久,民间的腊八节到了,那天,我又给W发了长长的短信——
今天是腊八节,曾听人说纪念这一天,是因为释迦佛还是弥勒佛当年乞讨受冻挨饿而倒在河边,奄奄一息,人们拿各种粮食、米豆熬的粥给他吃,他得救了。后来世人为纪念佛陀得救的日子,腊八这天太阳出来之前家家要吃腊八粥。不管这个传说是否有关佛陀,但都是美丽的。
我昨晚一直操心早早起床为儿孙熬粥的事,以致睡不实,天亮六点醒来即赶快把泡好的江米、红小豆、绿豆、大芸豆、栗子仁、莲子仁、核桃仁、樱桃干熬成一锅八宝冰糖粥,下午,又为他们用醋泡了一大瓶“腊八蒜”。
小时候,我看到母亲为我们这样做了一年又一年,可突然有一年母亲不再为我们做了,父亲遭难了,母亲的心乱了。也就在那年后的不久,我就出逃了,从此,我与父母天各一方了。
其实,许多往事、苦难、艰辛以及屈辱、伤害,我都写进文字中了。我之所以学了五年经济系毕业后又从事了13年经济工作,之后又毅然改行做文学,也是基于这些苦难。现在我们老了,但我们奋斗过实现过存在过,佛陀会看到我们的爱与奋斗……
无论我怎样絮叨,W都耐心地阅读,耐心地回复,我的诉说有人倾听是我的快乐我的安慰。
W的性格在我心中一天天彰显,思想的独立傲然、对邪恶的愤激与善行一起构成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格。他在发我的手机短信中写道:“知识分子是社会的守望者,他们以批判的力量鞭策社会进步。士大夫崇尚‘文死谏,‘朝闻道,夕可死是他们的人生境界……”
在我回故乡为父母修葺坟墓时,他发来短信:“梅老先生是运动健将少时似有耳闻,每周日他与习群乐校医跑马拉松却是亲眼目睹。在郧县那片僻壤,在我们幼稚的心中,他那高大的身影是青少年的偶像和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墓修好后,请代我们燃炷香、烧张纸、敬杯酒、三鞠躬,以告慰在天之灵。”
并作辞悼曰——
千古奇冤,郧山寒梅。半生事业,壮志未酬。音容犹在,声名永驻。德及梓里,懿范长存。儿孙成器,女冠易安。修葺新宅,孝心耿耿。呜呼,告慰九泉,灵魂安息。
落款写道:“爱看你跑马拉松的男孩泣书!”
4
W一直在招呼,他说让哥哥和我去y市过元宵节,他非常想念我哥哥,并告诉我,Y市还有我哥哥少年时代的画友Z先生,Z现在已是Y市有名的画家。
知道Z在Y市,我有些欣喜若狂,倒不是我对Z有多少印象,实在是Z的父亲让我们全家难忘,他是我哥哥绘画艺术之路上的恩师,Z老先生称赞哥哥“极赋绘画天才”成为我们兄妹最得意的事情。
我非常非常想说服哥哥元宵节去趟Y市,去会见W、会见Z。然而,我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哥哥时,我仿佛依然看到电话那端哥哥静默的微笑,然后静静地回话:“算了吧,我就不去了,如果想去你自己去,他们也是认得你的。”我急切地说:“哥哥,他们都是你儿时的伙伴,我去算什么?”
哥哥是帮助我泅渡人生苦难的天使,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哥哥便没有我的今天。少女时代的那次出逃就是去寻找哥哥,父亲猝然西去的厄运使我面临失学的人生大难,找到了哥哥便能继续读书,找到了哥哥就挽回了即将沉没的命运。20岁的哥哥以每月只有二三十元的工资,开始了对妹妹艰难的抚养:伙食费、学费,初中、高中、大学……。我知道哥哥一直在坚持给报纸画插图,每幅插图被采用后仅有2元钱稿费。哥哥工作之余,只能以此补贴经济的拮据。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命运如河,哥哥是泅渡我从此岸到达彼岸的那艘默默无言的木舟。”感恩哥哥是我一生的情结,我希望他快乐,希望他健康,希望他幸福。我曾承诺2012年8月带他去欧洲,欧洲举世垂慕的绘画和雕塑艺术一定会给哥哥带来生命的震惊和喜悦。不想,新年的第四天,哥哥、嫂嫂被车撞伤,嫂嫂肩膀锁骨骨折,而哥哥左臀三块短骨全部粉碎性骨折。我赶到襄阳医院时哥哥已在医院躺了三天,但没有医生说明该怎么给他医治,看到哥哥无望无助的眼神,我哭了。我迅即托人从武汉请来了专家给哥哥做手术,手术进行了5个小时,我和侄女、侄儿焦虑地等待了5个小时。一年后,哥哥的骨伤康复得十分理想,臀位的六个钢钉支撑并修复了哥哥完好无损的肢体行动。我们无比感恩武汉协和医院那位年轻的专家李勇,感恩所有帮助我们的朋友和医生。
哥哥对赴Y市的迟疑和平静使我突然改变主意:哥哥骨伤已好,不妨春节带他游一趟泰国,欧洲之行可放在夏秋季或明年进行。然而,当我把这主意告诉哥哥时,他依然平静无喜地说:“我就不去了,你喜欢就报个团自己去吧!”
我急了,说哥哥你是怎么啦?Y市不去泰国也不去到底是怎么啦?你是怕我花钱吗?可哥哥给予我的是用钱能计量的吗?哥哥,你就去吧,权当陪我好不好?
无论我怎样着急,哥哥还是没有明确应允。我急切地给我嫂嫂打电话,给我侄女打电话,请她们帮助做工作。
与此同时,我给W打电话,婉转说明哥哥暂未明确赴Y市的态度,我反复向W解释,这么多年我的哥哥如何清心寡欲,如何“与世隔绝”,如何热衷于田园劳作——他几乎每天骑一辆三轮电动车,后箱里坐着嫂嫂,到20里外的农村种一块菜地,菜地里长出的萝卜、白菜、豆角、茄子、南瓜、花生、红薯、蒜薹……,儿子、闺女几家人一起吃都吃不清。他们乐此不疲,他们踏踏实实,尽情放心地吃着真正的绿色食品,他们呼吸着最清新的空气、喝着最洁净的泉水。他们被车撞那天就是从20里外骑着电动车,装着满满一托箱菜回家,小鬼们开车从后面把他们撞飞……
W在电话那端一乐:那你哥哥是选择了“解甲归田”的陶式(陶渊明)生活啊。也不错嘛,远离喧嚣的世界,选择土地家园上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清逸,也是一种寄托和皈依吧。
我说我多么希望哥哥还能坚持画画、写字,那是他一生的梦想啊。父亲曾说他5岁就用石块、瓦片在地上画,一画就是几十米、上百米长啊。他上小学时的画贴满了街市的壁报墙啊。我的弟妹、我的不少朋友家里都贴着他的字画,可他自己家里却徒有四壁,一幅他自己的字画都没有。我说哥哥画了一辈子,又做了几十年的报纸美编,但他却不知市美协、书协的门朝哪儿开,更不用说鄂省美协书协、中国美协书协了。这协会那协会会员的光环哥哥问都不问,看都不看;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评高级职称时人家把他的材料弄丢,最终没给他评,他都不吭不问、不气不躁……
是受压抑的年代太长久,磨掉了哥哥性情的棱角创作的激情,还是哥哥生性孤傲,不求人、不媚俗、宁退避三舍也不低人眉下的性情使然?是哥哥生性疏淡还是悟透了生活?哥哥的无欲无求,凡事能“放下”能“容忍”能“沉默”是天赋智慧还是佛之光照?
和W说着说着就出现了一个大策划大抉择:W夫妻愿意和我们兄妹一起出游泰国,我们都相信哥哥肯定会和我们一路同行。我真是感激W夫妻,感激岁月留给我们的眷念。
就在此时,我的侄女发来短信:爸爸同意和你们一起去泰国,现在已开始办护照。我真是心花怒放!W夫妻也心花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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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商定元宵节前我和哥哥分别由北京和襄阳赶往Y市,在Y市参观游览三天后,从武汉飞往泰国。自此,报团、交费、验证护照等一系列琐事、烦事全由W承包了。选择旅行社、一趟趟问询,不断给哥哥和我发短信打电话落实各项出访事宜……,W细致入微;对于我和哥哥前往Y市的接站、食宿、参观、聚会,W用表格的形式做了一丝不苟的安排。当我和哥哥农历正月十四到达Y市时,当W请朋友开来豪华轿车在车站接站时,当我和哥哥住进W三室两厅的家,看到那张“梅氏兄妹接待安排一览表”时,W认真款待我们的一腔盛情,温暖快乐着我们的心。
Y市三日,对于哥哥、W和Z而言,实在是—次世纪相会。我想,在Y市火车站,哥哥与W四目相对的瞬间;在W家里,哥哥与Z紧紧拥抱的时刻,岁月的苍茫刹那间穿越时空隧道,真情在那一个时刻定格,在那一个时刻凝滞。真是“分袂六十载,怀念于冥冥。瞬间相拥时,心已泪雨飞”。
按照W的安排,我们去参观三峡大坝。W脖子上挂着摄像机,手里提着照相机,一路不停地为我们兄妹拍照、录像,他一直在我们前后奔跑,不断拉开距离,找最佳位置摁下相机的快门。
按照W的行程及接待安排,我们或在餐馆享受盛情款待,或在家品尝W妻亲手做的美味佳肴,嫂子的贤淑勤勉、言谈的平和静气、待人的朴素诚恳、内心的稳定感以及注重仪表、穿着得体都给我和哥哥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嫂子这一生都是默默持家、相夫教子,无怨无悔。嫂子身体不是太好,眼睛又高度近视,我们劳碌嫂子数日,心实有不忍。
依然是按照W接待“一览表”的安排,我们在Y市老年人活动中心的展厅参观了Z的巨幅画卷,Z的这幅巨画《均州古城风情图》给予我们的震撼和惊喜,用哥哥的话说即是“可与北宋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媲美”。
Z耗费六年心血,完成了长达8米、宽1.5米的工笔长卷。三峡网站记者用严谨、老到、训练有素的文字评价了Z的巨画——
巨幅的卷轴上,层峦叠嶂,远山如黛。汉江在此自北向南奔泻而下,所经之处,山石河滩相映成趣,船夫小舟玲珑可爱。在位于画卷四分之三处,面积约4平方米的地方,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地画着一千五百余座房屋居所——这就是已经消逝的均州古城,也是整幅画的精华所在。绵延数里的皇城内,亭阁飞檐,楼宇恢弘;青石板铺就的南大街从古城内一路向南,直抵朝圣之地武当山。皇城内外,数千座青瓦灰墙的楼阁屋舍仍保留着明朝永乐时期的古建筑形态,瓦楞椽缘,窗棂地幔,无不细腻逼真,惟妙惟肖。
老字号林立的街面上人头攒动,挑着担子的货郎边走边吆喝,穿着细花小袄的大家闺秀正在挑选心仪的饰品,留着长寿头的娃娃在街头巷尾嬉闹,还有身着盛装、打着黄盖的朝圣者们,一路从码头到皇城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古城昔日荣光跃然纸上,仿佛时间和历史都开始逆转,带着人们的目光和思绪穿越回了六百年前的均州最繁盛辉煌的时光。
这些年,我一直在鄂西北库区走来走去,为了给干渴的北方送去一江清水,我的故乡已悲壮地沉没了,Z的故乡、千年古均州也沉没了。在长达50年的岁月里,46万故乡的父老乡亲走在迁徙的长路上,经受着失去故园、土地、亲人的疼痛和磨难。对故土的深刻眷念成为这片土地上的子民生生不息的情结。
Z的巨幅画卷正是这种情结的壮美再现,Z以默默而执着的艺术良知,顽强地在历史的深处、在心灵的疼处打捞出了自己的故乡,也为我们这个世界放达出了一束恒久的艺术之光!
在Z充满艺术氛围的府宅,我们频频举杯为Z的艺术人生祝福。我想,此刻我的哥哥,我的几十年沉默无语的哥哥,我的童年和Z一起画画、一起受Z老先生艺术熏陶的哥哥,内心肯定在波澜起伏,在感慨万千。
在写《大江北去》一书时,我就对如同Z一样把郧阳古城画成几米、十几米、甚至31米巨幅工笔长卷的肖大顺、张月英、兰士华,以及珍藏并出版了古城摄影专集的陈家麟等诸多艺术贤达充满敬意,我们的故乡因万年汉水而诞生,又因万年汉水而消失。从江底打捞上来的,永远是剪不断的乡思、乡愁、乡情……
现在,我把写进《大江北去》一书中的一段话稍加改动,郑重地献给怀着赤子之心的画家Z先生——
沉入江底的故乡,已成为所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心灵深处永远无法抹去的印痕。沉没是故乡的宿命,而永远无法沉没的就是来自于无数心灵从江底打捞上来的绝唱。因沉没而从故乡放逐的生命,无论他们日后走在怎样的路上,也无论他们栖居在哪一块地方,在他们回眸一望的时候,故乡便成为一个若隐若现的远年标帜,引渡着他们流浪的精神进行虔敬的皈依。这是如同宗教的一种神喻般的生命现象和生命力量。也许,这是一个特定地域的文化象征;也许,这是整个人类精神中最不会苍老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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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市三日,是人生的“奇妙”,是前世今生的大缘。谁能想到哥哥他们童年三友在人生走过了近60年之后能够相遇?世间万事皆为因果,我们感恩几世几劫修来的真情。
怀着感恩的快乐,2月28日,我和哥哥、W夫妻从武汉乘机飞往泰国,之后,那个大象之国留给我们的欢乐便在蓝天云海中飘逸,便在梵呗祈语中悟笈,便被“人+妖”的艳美惊惑,便在椰林海湾中放飞……
我一直觉着旅游,尤其是出国旅游,就是一次精神的放松,就是一次大看、大玩,会看会玩的玩出名堂看出文化,不会看不会玩的就是一次走马观花,图一个开心,寻一次开眼。我属于后者,每每出国归来,对所游所看记不住多少,更悟不出什么大文化深文化,留下一堆照片大多也是数字垃圾。
不承想,这次与哥哥、与W夫妻同游泰国,实在颠覆了我太多的昧蒙无知,意想不到的惊喜与收获让我和我的亲人们一直处在快乐与感动之中。
我不敢想象,五天泰游W竟为我们拍下了1987帧照片;也不敢想象回国后,他是怎样将拍来的素材制成了三盘长达180分钟的音像光碟!
180分钟的光碟是一个宏大制作:W根据我们游览时间和内容,分集、分章、分节进行构思布局,有大标题、小标题;有音像实录,有照片回放;有歌词、配乐,有字幕、旁白。蓝天、云海、皇宫、大海、阳光、椰林,所有的风景都被记录了;虔敬的祈祷、人妖共舞、海湾冲浪、水果美食、旅路英姿,最美的笑靥都被拍下了;生命的灿烂和真情留下了,大美人生和文化思考留下了!
光碟远比一些电视节目丰富得多、精致得多、文化得多。
其实,最令我感动的是光碟中画面与音乐的配制:比如片首节《殷殷乡情,羁客话桑梓;巍峨珞珈,作家忆当年》,录制的是我们出游的前一天到达武汉,我们一行在武汉大学珞珈山漫步的情景,在照片回放时一首台湾歌曲《一剪梅》开始悠悠回荡,当歌词唱到“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时,我已泪流满面。
又比如,我们从武汉天河机场登机,随之是布满天际的滚滚而来而又仿佛永远凝固的云海,云海上端渐行渐近的、最终悬挂在云海上空的硕大无比的“须弥莲花”,真是毕真毕现的“须弥莲花”啊!这时,一首《跟着感觉走》的音乐旋律,“发现一个不同的我,希望在不远处等着我”的唱词,加上浩瀚无际的云涛、绝妙的天际“莲花”,此时此刻的我,已震惊不已、感动不已。
这样的例子很多:在《大皇宫参禅颂梵呗,众香客礼佛悟三乘》一节中,玉佛宫的金碧辉煌配上庄严肃穆的佛教音乐《大悲咒》,钟鼓悠鸣、木鱼声声、天音袅袅,一种遥远而贴近的悲悯情怀顿时入魄浸心。
在佛舍利塔,在存放释迦佛脚印的佛堂,W摄下了我哥哥轻轻放下行李,然后虔敬跪下叩拜的身影。此时响起的音乐是三毛的《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歌词唱到最后“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时,我已泪眼婆娑得看不清屏幕上的画面。
除音乐配制之外,我们感动的还有W在录制光盘时融进画面的文化思考,比如:在放映曼谷大街小巷悬挂着的泰国国王抑或国王和王妃的大幅画像时,画面出现了这样的文字:膜拜一个慈悲的佛陀,使心灵得到抚慰。敬畏一个休闲的国王,给社会带来秩序。
短短两句话,把一个南亚佛国的文化注释得如此本质、如此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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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W给我电脑里发来几张我哥哥的画作照片,他说为制作《高山流水》的光碟,他逼我哥寄素材,于是,我哥给他发了几十张往日画作,他选了几张拍成照片发给了我。我看了照片,有哥哥上世纪六十年代给报纸画的插图,如钢笔画《秋播大军》,当年的编辑在画面旁边标着稿费2元。看到这些遥远岁月的痕迹,我顿时伤心地落泪——当年,20多岁的哥哥就是这样在艰难抚养着他的妹妹;还有漫画《抬轿记》,还有哥哥近期给W画的水彩国画《梅》,题词是“冬乾已如铁,逢寒独自开”,还有一幅哥哥青年时代的照片——无比英气、俊朗的哥哥!
使我尤其感到欣慰和数次捧腹大笑的是哥哥为他们童年三友60年相逢作的两幅画和写的一幅字。
一幅字是竖排汉印篆体金文,写着:“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临旁好像是用魏碑变体写着两行小字:“在人生的旅途中,对亲人、友人,在需要帮助之时向你伸出援手的人,要始终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哥哥所题写为世间友情之真谛,哥哥在感恩,我们在感恩。唯有感恩,才会珍惜;唯有感恩,才会拥有幸福人生。
一幅速写是哥哥两臂张开,一臂揽抱着W,一臂揽抱着Z,三人笑得眯眼咧嘴,画面以漂亮的行草体书写:“少小虽别喜重逢,鬓毛虽衰心年轻。桑榆昏景有作为,友谊之花万年红”。
看得出,多年孤寂独行的哥哥已在感受友谊的温暖和真诚。
令我一再捧腹的是那幅漫画。
画面上的三个人是哥哥、W和Z,W身着黄色西式风衣,背头、高额,西裤、皮鞋,脖子上挎着照相机和录像机,典型一个老牌记者“范儿”,他弯腰、身倾、腿并拢,双手“啪啪”在鼓掌,眼镜后面的两眼笑眯眯。他正开心地欢迎一个向他跑来的人;Z站在W旁边,身着蓝色夹克上衣,高额、谢顶,双手横握如椽大画笔,一条细腿因兴奋蹦跳得老高。他也满脸堆笑地在看一个向他奔跑而来的人。
他们开怀喜迎的这个人就是我哥哥。
画面的右侧我哥哥正向W和Z奔跑过来,他肩扛一把锄头跑得稀欢。他一手扶锄把,一手在胯上夹一个硕大的水萝卜,水萝卜的秧绿着、皮红着,水淋淋的水萝卜似乎比我哥还高还长;
我哥跑得大汗淋漓,仰起的额头上,头发向后飞扬着。脑袋前面飞着两滴汗珠,脑袋后面飞着三滴汗珠,汗珠后面是跑丢的黄草帽,黄草帽在风里飘着、卷着;
我哥扛着锄头、夹着水萝卜在使劲奔跑,在使劲奔向他儿时的朋友,好像再晚了水萝卜就不脆淋了。
画面人物形象神似有加,惟妙惟肖;画面之人声色并举,呼之欲出;画面表达的人生风景快乐、童真。
啊,这才是我原本智慧、幽默的哥哥啊!
看哥哥的画看一次笑一次,数次捧腹大笑之后,我就开心地想:我一直默默独处的哥哥和童心接缘了,被友谊激活了,他的艺术天才和生命激情就要有新的启程了!
正如W所感慨:
今次三兄弟y市相聚,是偶然也是必然。分手数十年虽远山阻隔、音讯全无,但灵犀相通、尘缘未尽。俟时机成熟,必有果报。有诗为证:
三儿同站起跑线
不知人生多辛艰
劫波历尽兄弟在
悲欢离合都是缘
前些天,我给哥哥打电话,问哥哥看了W制作的光碟没有。哥说看了看了,接着又说,光碟值得珍藏,Y市之行、泰国之行值得纪念。我说哥哥,下次我们去欧洲再约上W夫妻,如何?还没等我落音,哥哥在电话那端便急切地说,约上约上!不记得哥哥说了几个“约上”,只记得哥哥的兴奋与开心,哥哥对友情的信赖与诚恳。
茫茫人生,愿真情永驻!
责任编辑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