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敏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过世。奶奶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爷爷了不起,七岁那年,深更半夜里赶着一匹狼回家。”奶奶说到这里脸上就会泛光,“你爷爷真牛,还用脚踢狼屁股骂它:‘好狗不挡道,你个孬狗!”
“你爷爷还有个外号呢,叫小冬瓜。”
“为啥不叫甜瓜,那个多好吃?”我问。
奶奶用干瘪的手指戳着我的额头,笑着说:“你爷爷是从冬瓜地里捡的,不叫小冬瓜叫什么。”于是我也就知道:爷爷的娘去田里摘冬瓜,在瓜垄里把我爷爷生下,老辈子的蔚州人给孩子起名都很随意,看到啥就起啥。见树上拴着牛,就叫个拴住吧;春天生的就叫春生,冬天出生的孩子名字大都有冬,冬祥、冬顺。据说我爷爷他爹的名儿更怪,叫巴黑子。之所以这么怪,是因为他落地的时候屁股上有块巴掌大的黑记;假设要是块红记,恐怕得叫巴红子了。
爷爷叫冬瓜还是叫南瓜我不太感兴趣,我好奇的是他赶狼回家。在奶奶的讲述下,我曾无数次想象爷爷赶狼回家的情景,感到爷爷真的很牛。我上学念书识字以后,专门买了跟狼有关的书,很花了些心思对它研究,结果发现,狼跟我爷爷同样了不起。狼不止有思想、会说话,在它们的社会里还有森严的等级,团队合作精神也相当不错呢。
我爷爷小的时候,每年都去他姥姥家过冬。姥姥家院前屋后长了十几棵柿子树,一到秋后,姥姥就把柿子压成柿饼,卖钱贴补家用。钱卖多少吧,都会留出几个等小冬瓜来解馋。小冬瓜七岁那年冬天,他满脑瓜里装着柿饼来到姥姥家,站在姥姥的床前,说:“姥姥俺来了。”
姥姥年岁大了,被一场病摁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姥姥说:“吆,小冬瓜来啦?过来过来,叫我瞅瞅。”小冬瓜就站在床前,眨巴着眼睛盯着姥姥被蓬乱的头发掩着的脸,一边看一边舔干燥的嘴唇。姥姥说:“小冬瓜你长高了,高半头了。”
小冬瓜说:“姥姥俺也想你哩,想得不行不行哩。”
“啊,俺小冬瓜真是个好孩子。姥姥给你留着柿饼子哩,自个去拿吧。”小冬瓜的眼睛顿时亮了,扭着细脖,转着大脑壳,眼睛骨碌骨碌地找。姥姥住的房子原来是做饭用的偏房,四壁漆黑油亮,房顶垂着无数绺灰条,没风也慢悠悠地晃动;墙上楔了几根木橛,挂着干黄的豆角、黑红的辣椒、乳黄的葫芦条、一辫辫大蒜,还有一些菜的种子。
小冬瓜说:“姥姥,在哪儿呀?俺咋没瞅见哩?”
“柜上!在柜上哩!”
小冬瓜搬过椅子攀上去,扒着柜顶上的竹篮看,里面没有柿饼,只有一枚干枯的柿子叶蜷缩在那里。小冬瓜用指头摁摁叶子,嚓的一下就摁透了,枯叶套在了手指上。小冬瓜舔舔嘴唇说:“姥姥,没有哩。”姥姥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又砸到枕上。姥姥已经被病折磨得没了一点劲儿,脑袋都抬不起来了。
姥姥说:“咋会哩?俺明明放在里面了,咋没有哩?我那时手脚还利索,数过几遍,整二十个哩,咋会没有。”
小冬瓜把手指上的柿叶撸下来扔到地上,用脚一踩,又嚓了一声。他委屈地弯动着嘴唇:“真没有,俺看了,啥也没有。”
“是不是让老鼠给吃了?房里有猫,那猫可勤快了,老鼠不敢进来哩。”姥姥突然有气无力地命令小冬瓜:“去,把你大妗子叫来,姥姥问问她。”
小冬瓜应着跑到堂屋,对正凑在火盆前纳鞋底的舅妈说:“妗子,俺姥姥叫你去。”
女人并未抬头,眉毛猛地扬起来,黑眼珠贴在上眼皮上,下面布满鱼白,怪声怪气地道:“又拉了还是又尿了?你说都这死样了还硬撑啥哩?这不是存心不让俺们过吗!”
小冬瓜见表妹手里拿着柿饼。六岁的表妹扎着两条像麦穗一样焦黄的小辫儿,嚼着柿饼,嘴里发出呀嗯呀嗯的响声,晃动着脑袋,那麦穗左右跳动着,嘴里含着嚼烂了的柿饼子,探着细细的脖子眼气小冬瓜:“馋死你,馋死你,就不给你吃。”
小冬瓜咽一口唾沫,舔舔干嘴唇,低头跟在舅妈后面。妗子身上有股烟熏火燎味儿,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她屁股硕大,腿又罗圈,腿间能钻过猫。从后面看,就像正在爬坡的黑熊。我记得我奶奶一提到她丈夫的舅妈,从脸上就会看出她的恶心来,眉间皱起疙瘩,撇着嘴说:“哎呀呀!那娘们长得可叫丑,鼻孔儿朝天,鼻头上有颗黑痦子,像趴着一只恶心的苍蝇;满脸横肉,眼睛白多黑少,黑眼珠四不靠;走起路来圈罗着,裆下能钻过一头小牛犊。”奶奶就像蔚州说书唱戏的,把坏人描绘得目不忍睹,把好人夸赞得天花乱坠。
小冬瓜跟着妗子来到偏房,家里养的大黑狗也跟进来了,蹲在小冬瓜身旁。小冬瓜伸手摸摸它的耳朵,硬扎扎的。黑狗伸出长舌头舔舔他的手,小冬瓜感到热乎乎的。据说这条狗是狼的第三代。小冬瓜的姥爷曾经从大南山套了一匹狼,像牛犊那么大。他想把狼驯成猎狗,经历了几次失败了,他就让它与本地狗交配生崽,这些崽长大了还是对人龇牙咧嘴的,就又让它们跟狗配,生下的就是大黑狗的兄弟姐妹。大黑狗有狼的形体,两耳笔直,胯大,细腰,尾巴像扫帚,但脾性温和了很多。小冬瓜摸着大黑狗的耳朵,歪着脑袋看舅妈的脸。
姥姥说:“小叶她娘,我放在柜上的柿饼子哩?”
舅妈翻着白眼答道:“让俺拿到集上卖了。”姥姥急道:“那是俺给冬瓜留的,咋给卖了哩。”舅妈斜着眼起了高腔:“不卖,哪来钱给你治病?不治病你还能喘气吗?”
姥姥委屈地抽着鼻子:“俺活得不如狗了,说话不如放狗屁了。”
大妗子说:“狗屁还有臭味哩,你有吗?你没有!”
眼泪从姥姥的眼角滚下来,蓄在耳窝,亮亮的。姥姥的耳垂以前有银耳环,让舅妈给摘了,换成了茶叶棍儿。舅妈还想把姥姥手指上的银戒指扒走,因为骨节太大,没法撸下来。
舅妈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小冬瓜:“你说你娘跟你舅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不伺候也倒罢了,还让你来啃巴俺们,真不知道哪辈子欠下你们的。”舅妈梗着脖子来到门口,抬脚恶狠狠地踢了下那扇已经破败不堪的门,还不解气,回身又踢狗,骂道:“老不死的狗……”
我爷爷小冬瓜嘴唇颤动着,泪水就在眼里打转儿。他翻越高高的大南山来姥姥家过冬,就为了吃柿饼,柿饼没吃上不说,还受了这么一顿抢白。小冬瓜的眼睛里蓄着泪水,嘴唇弯起来颤动着,但他没让泪水流下来就用袖子抹了。
姥姥说:“冬瓜冬瓜,你甭难过,明年姥姥给你留着,藏得严实点,让她找不到。”话没说完,眼里又涌满了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年。
冬瓜朝地上呸了口唾沫:“俺才不稀罕哩,回去就让俺娘从集上买,买那么多!”姥姥的眼里冒出眼泪来,她不想让小冬瓜看到,可她已经被病折磨得抬不起手去抹泪了。
小冬瓜凑到炕前,伸手把姥姥眼窝里的泪水抹了,说:“姥姥,去俺家吧,让俺娘伺候你。”
姥姥叹口气:“你爹娘得赶四集做买卖,哪有工夫看我啊。”小冬瓜说:“那,那俺伺候你,姥姥咱这就走,不跟俺舅妈了,她不讲理还老翻白眼。”姥姥又叹口气:“俺走不动了,再说天也黑了。小冬瓜,姥姥的身子冰凉冰凉的,你来给姥姥暖暖吧,你是小火罐哩。”
小冬瓜点点头,开始脱棉衣。别看小冬瓜穿着棉衣棉裤看着胖壮,脱掉衣裳是细胳膊细腿。他细长的脖子挑着脑壳,就像竹签上的糖葫芦。他像条蛇那样哧溜钻进姥姥的被窝,小手抱紧姥姥的身子,问:“姥姥俺热不?”
姥姥说:“嗯,小冬瓜是小火炉哩,烫人。”
姥姥眼里夹着泪睡着了,小冬瓜却睡不着,因为他没吃上柿饼还吃了妗子的大白眼。小冬瓜的眼里亮着窗光,咋也关不住。窗上糊着麻纸,上边贴着姥姥剪的窗花,月亮把树的影子打在窗上,晃晃悠悠的。小冬瓜见姥姥睡踏实了,把身子从被筒里抽出来,双手扒着柜沿,把鼻子凑到筐子上嗅了嗅,有股柿子的香甜味。去年的滋味在小冬瓜的脑海里飘摇着,可今年就没吃上。小冬瓜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小冬瓜不但没吃上柿饼,还吃了舅妈的大白眼,他想回家跟娘说,把姥姥接过去,不让她吃舅妈的白眼了。这个想法冒出来,小冬瓜按捺不住了,这就想回家。他从被筒里爬出来,给姥姥掖掖被子,摸索着穿衣裳。寒冬腊月的天气,房里也没火盆,冻得他牙直打颤。小冬瓜想起在自家,每天早晨起床,娘都会把他的衣服拿到火炉边烘,热乎乎地穿上那才叫舒服哩。可是在姥姥家,只有舅妈房里有火炉,姥姥的房里没有。
小冬瓜站在床前,看到月光照在姥姥的脸上,双腮瘦得就像用刀削了,舅妈肯定是舍不得让姥姥吃饱。小冬瓜在心里说:姥姥你等着,俺这就回去让俺娘来接你,到了俺家给你杀鸡吃。
他轻轻地拉开门,月光直直地顶在他身上,凉风嗖的钻进他的领口袖口就像撒进了针。他打着激灵,吸吸鼻子,心里说:俺是小火炉哩,才不怕冷呢。小冬瓜来到院里,院里趴着的黑狗站起来,踩着自己的影子过来。小冬瓜搂住狗脖子,嘘了一声,抬头看看舅妈的堂屋,火炉映得房顶红彤彤的。他都想撒泡尿给她浇灭。要是把弹弓带来就把她家的窗纸打破,让风灌进去冻她们。小冬瓜拉开院门来到巷里,黑狗就尾在身后。每遇到一棵大树,黑狗都会跑过去,把后腿跷起来浇树。听舅舅说过,狗往树上撒尿是占地盘儿,谁尿得高就是谁的地盘。月光下,小冬瓜看见狗尿在树上留下了斑驳的阴暗。他把腰绳解开,让棉裤堆到脚跟,两条细腿弯成弓,挺着肚皮,捏住小鸡鸡,紧紧地闭嘴,鼻子里发出嗯嗯声。一股沾着月光的水线够到树干上,哗啦哗啦流下来。小冬瓜打个激灵,把裤子提上,对黑狗得意地说:“怎么样,还是俺厉害吧?”大黑狗摇摇尾巴,把鼻子伸到水湿上嗅嗅,哼哼了几声。
天上的月亮圆得像银盘,皎洁的光线把树枝斑驳地印在巷里。小冬瓜与大黑狗走在巷里,惹得附近的狗叫,随后引得满村汪汪声。大黑狗把头抬起来,喔喔汪汪,声音震得巷子嗡嗡响。大黑狗叫过,满村的狗就歇了。大黑狗是村里的狗头,它肯定是在跟别的狗说:咋呼啥哩,又没情况。小冬瓜也学着黑狗的声音叫几声,然后咧咧嘴笑了。小冬瓜叫过,村里的狗又汪汪成一片了。大黑狗可能以为小冬瓜爱听狗叫,就没有再通知它们肃静。小冬瓜与大黑狗来到村外,抬头看看面前的大山,黑乎乎地堵到了天上。他知道,翻过这座大山就到家了。
奶奶曾对我说,小冬瓜赶狼过的山叫大南山,是蔚州最高的山。山上有成群结队的狼,在月夜里站在山梁子上就像皮影。他们成群嚎叫可是了不得,能震得院里的空水缸嗡嗡响。有时候在村里能发现狼粪,狼粪色白,里面有毛发和碎骨。奶奶眯着眼睛,望着被门框起来的大南山,叹口气说:“现在连根狼毛都看不到了。”奶奶说,那天我爷爷小冬瓜望着黑乎乎的大南山,回头发现大黑狗蹲着不走了。
小冬瓜就说:“大黑狗啊大黑狗,别跟舅妈了,她老翻白眼,看着多吓人啊,跟俺回家吧,俺给你好吃的,俺枕头底下还藏着两块地瓜糖,可甜了,你跟俺回去就给你一块。”大黑狗依旧蹲在那里,亮着绿莹莹的眼睛。小冬瓜见大黑狗不跟他来,就生气。“你不跟俺回去是吧?那你别猴蹲在这儿了,赶紧回去看舅妈的大白眼,挨她的脚踢去吧。”
他走了十几步,回头见大黑狗还蹲在村头,披着月光就像石猴凝在那里。他甩开两条小胳膊,磨得棉衣沙沙响着,奔向大南山。
路被月光照得惨白,像条银色的小河,蜿蜒地牵到山根。路两侧是干枯的茅草,还有张牙舞爪的树枝,有些枝上还赖着枯叶,在风中像铃铛脆脆地响着。小冬瓜蹦跳着脚,敲打着冻僵的路面,向着镶在半空中的大山奔去。突然,他看到前面有对蓝莹莹的亮光,便自言自语道:这大黑的腿脚真是快哩,竟然跑到我前头去了,看来它也不想看舅妈的大白眼了,想跟俺回去哩。于是就高兴地喊道:“大黑狗大黑狗,你咋跑得这么快哩,你是个好狗哩……”
奶奶每当讲到这里,皱纹缠绕的眼睛便会瞪出来,眼珠晶亮映着天光亮闪闪的。我们几个孩子看到奶奶这种表情就会紧张得瞪大眼睛,因为奶奶有了这样的表情,肯定就会有惊险的情节。奶奶说:“你爷爷,遇到的不是大黑狗。”说到这里突然把眼睛瞪大,“那是蔚州狼!”我们几个孩子就都打了个激灵。这倒不是被蔚州狼吓得,狼我们没见过,而是被奶奶的表情吓着了。
奶奶还说,我爷爷小冬瓜真不认得狼,村里的猎人麻六把一匹八尺高的狼吊在村巷的树上剥皮,我爷爷凑过去说:“六叔六叔,你剥狗呢?”
麻六急了:“什么狗?是狼!”
我爷爷说:“是狗。”一老一少就吵了起来。
麻六气得大叫:“你这孩子咋狗狼不分?你傻啦?你脑瓜子被驴踢啦?”
小冬瓜说:“就是狗就是狗。”麻六大喊:“你再说狗看俺咋揍你哩。”
我爷爷边跑边喊:“就是狗,就是狗,就是大点的狗。”
看来我爷爷是真不知道狼狗的区别,他奔着大黑狗跑近了,发现不是大黑狗。因为这只狗比大黑狗高半头,耳朵竖得笔直,蹲在那儿有大半人高,就像牛犊子。小冬瓜从没有见过这么壮的狗,便咋舌道:“真是条好狗哩,吃啥东西长得,身个儿这么大。”后来对狼有了一些了解的我推想,那匹狼在那个时候可能是在这样想:等这个小人儿看见我,吓得逃命之时,我就追上去把他扑倒,咔嚓咔嚓啃个痛快!狼没有想到,小不点儿竟不害怕它,还抡着胳膊向它跑来,便有些迷茫了。狼这种动物挺有意思,譬如眼前这匹狼,也许它的长辈就谆谆地告诫过它:“孩子啊,要是有动物见着你吓得跑,你就勇敢地追上去把它咬死;要是有动物拔腿向你跑,人家可能是来咬你的,你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吧!”狼看到这小不点儿向自己跑来,就拿不准主意了。在狼的祖训和教训里的,两条腿的人那可是动物的天敌,有多少同伴被他们给祸害了。不到饿得要死,它们是不会向人发难的。可能这匹狼也想跑,可它太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狼犹豫之时,小冬瓜跑到它跟前,又咋舌道:“真是条好狗。你爹是狼还是你娘是狼?”
狼听着小冬瓜嘟哝着,便想拿出点架势来把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人吓跑,然后追上去把牙钳进他的脖子,让温热的血充满口腔。它仰起头来,对天上的明月叫起来。声音浑厚有力,震得山谷嗡嗡回响。小冬瓜听到这动静,嘬了嘬牙花子,叫道:“好狗,真是条好狗。哎,你是公的还是母的?要是公的就去俺村里配一窝;要是母的,等下了崽俺去你家淘换一个。”
狼没有想到冬瓜不但不跑,还在那里嘟哝,更不敢轻举妄动了。不过,狼并不甘心,它堵在小冬瓜面前,就不让他过去。左走左堵,右走右堵,就等小冬瓜拔腿逃跑。小冬瓜不知道是狼,也不害怕,他对狼横行霸道有些生气了,皱起眉头说:“你说你这么好的狗咋还挡道哩?你不知道好狗不挡道吗?你是谁家的狗啊?咋这么没狗样哩?”
狼把嘴慢慢地伸向小冬瓜的腿,想先试着咬一下,没想到小冬瓜抬脚踢到它的鼻尖上。小冬瓜穿的是千层底的布鞋,这种鞋是传统手艺做的。一般用糨糊把多层布黏合起来,晒干后铰成鞋底大小,用麻线密匝匝地纳。这样的鞋底硬实,走在路上,能把地敲响,而狼的鼻子又是最敏感的地方,遭到这一踢,后退几步,发出吱吱的狗叫。小冬瓜笑了:“疼了吧,哭了吧,谁让你没眼色哩,不踢你踢谁,就踢你。要是你不想挨踢就学学俺,别说踢俺,舅妈翻翻白眼俺都不在她家住了。”说着又抬起脚去踢狼。狼调转头跑出十几步,又蹲在路上歪着头盯小冬瓜。那匹狼想不透小冬瓜为啥不怕它,还敢让它的鼻子这么酸。狼歪着头,耳朵随着小冬瓜的脚步声抖动着,等小冬瓜来到跟前,它猛地把两个前爪抬起来,做出要扑的样子,然后再两脚落地。连着做了几次,又歪着头观察小冬瓜。小冬瓜吸吸鼻子道:“哟哟哟,没想到你还挺能,会弄这个。再弄俩我看看,快弄快弄,俺看完了还得回家哩。”
据奶奶说,我爷爷小的时候,他娘常领他赶集,看过马戏团的表演,也见过狗用两条腿走路。小冬瓜见狼不停地竖起前爪又落到地上,就讥笑说:“有本事你用两条腿走路啊,人家比你个子小都能走,你不行吧?你是白长这么大了,你不行就别跟俺逞能了。跟你说吧,你想用两条腿走路,你得学,你不是人你是狗,狗想走路就得学。”
狼做了这么大的动作不但没吓着小冬瓜,还见他脸上泛着讥笑,嘴里叨叨个没完,就更困惑了。狼痛苦地哼了几声,调头又跑出十几步,蹲在路上研究小冬瓜。狼见小冬瓜的两条短腿拨拉着月光走来,就把嘴巴放低,弓起腰,尾巴呼呼扫地,顿时尘土飞扬。狼也许在想:这次你怕了吧?你该跑了吧?谁想到小冬瓜看它扫地又咯咯地笑了:“哟哟,你会得还真不少,还能用尾巴扫地哩,那你就跟俺回去帮村里扫街吧,街上可脏了,到处都是烂树叶子,羊粪蛋,猪屎,还有……反正很脏,你去扫街吧,让村里给你发钱买糖吃。”狼见没吓着小冬瓜,又调头跑出几十米,蹲在那儿幽怨地盯着小冬瓜,伸出舌头卷了几下又黑又亮的鼻尖。它在考虑:怎么才能让这个小人儿害怕?只要它害怕就好办了。当小冬瓜走近,狼突然把嘴张大,龇出泛着月光的牙齿,咔嚓咔嚓地对着,涎水拉着丝儿染着月光。小冬瓜高兴了,说:“你本事大去了,还能用嘴打快板哩,我也会。”他学着狼的样子,把牙伸出来咔嚓咔嚓地磕着,鼻子里还发声,见狼还堵在路上不肯挪动,就把手指抠住嘴角做着鬼脸,嘴里哎哎哎地叫。狼见这人不但不怕,还咧着嘴学它,不由感到痛苦至极。它拔腿跑出几十步,把嘴插进路边的土里叫。
奶奶说,狼把嘴插进土里叫是传信号,方圆几十里的狼都能听到。以前,麻六在山上捡了个小狼崽,回去的路上被母狼堵住了,麻六端起洋炮瞄它,母狼蹿进树丛里,随后传来闷闷的叫声,吓得麻六扔下狼崽没命地跑。他跑到山下,回头见山梁子上堆着成群的狼,吓得他尿了裤子,被村人笑话了几十年哩。
那天夜里也怪了,狼把嘴插进土里叫过,一匹狼都没有赶来。后来我想,狼肯定对同伴们说:“哎,哎,有个小人儿不怕我,你们过来帮我看看,这到底是咋回事啊。”狼叫了几声,甩甩鼻尖上的土,耳朵耷了耷才竖起来。也许,它并没有收到同伴们的回音。后来我重新考虑这个问题,突然明白了,哪匹狼不知道两条腿的人是天敌啊,有敢来看死神的吗?如果这狼像人这么爱说假话,肯定会说:“哎,哎,这里有只大肥羊,我吃不了啦。”相信,呼呼隆隆就会来几匹。奶奶笑着说,小冬瓜见狼把嘴插到土里叫还以为他饿了,在找食哩。就吸溜着两筒鼻涕说:“你饿了吗,你找屎吗。这么冷,就是有也冰硬了,你啃得动吗?你铁牙吗?你钢牙吗?要不俺喂喂你吧,俺正好有哩。”
小冬瓜把棉裤解开,蹲在地上嗯嗯啊啊。月光打在他的小屁股上,白亮亮的。狼把脖子伸长,死死盯着棉袄下那圆白亮,突然发现小冬瓜的腿间落下了东西,冒着热气,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狼痛苦地吱吱几声,用鼻子喷了几口气。小冬瓜拉完,把屁股撅起来:“大狗大狗,你过来给我舔舔,给俺舔干净。”蔚州农村的妇女把完小孩屎尿,唤狗过来给孩子舔屁股。我见过这景儿,还担心狗把小孩的小鸡鸡咬了。小冬瓜爷爷想让狗舔腚,在那里撅着屁股等着,回忆着被热乎乎的狗舌头舔着的舒服,见狗不过来,就喊道:“舔啊,你不是饿了吗?快舔!”
风像小刀割得小冬瓜屁股生疼,见狗还是不过来,他有些失意,从地上抠块土坷垃把屁股擦了,提上裤子。“你这懒狗真不讨人喜欢。”他把腰绳系上,见狗并不去吃屎,就用脚尖点着粪堆,召唤:“大狗,你不是饿了吗,咋不吃哩,晚了就不热乎了,你快吃吧。”奶奶每次讲到这里脸上都会开出两朵皱巴巴的花,还用手遮遮鼻子,“你爷爷放个屁能臭死人,记得俺跟他进洞房的时候,他就放了个响屁,俺还以为谁放火鞭呢,随后满房里恶臭,差点没把俺给熏死。”
狼看不懂小冬瓜的动作,不敢贸然行动,就跑到不远处蹲着。它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又圆又亮。狼喜欢没月亮的夜晚,在漆黑的夜晚它会更有信心,眼睛也会更亮。狼坐在那儿,歪着头盯着向它走来的小冬瓜,思考着对付他的办法。当小冬瓜的布鞋敲着冷硬的路面吧嗒吧嗒来到跟前,它把屁股调过去,身子横在山路上,扭着头瞅小冬瓜的脸。
小冬瓜嘬几下牙花子:“你咋学螃蟹横着走呢,你再这么胡闹俺可对你不客气啦。”狼看到小冬瓜鼻子下面有两条清亮的东西哧溜地进去又哧溜地出来,它的耳朵随着声音微微地颤动。小冬瓜见狗不听他的话,抬脚就去踢它,脚落在狼的瘪着的肚子上软软和和的。“你这条孬狗跟俺逞能是吧?那俺就骑着你回家,反正俺走累了。你要是把俺给驮回家,俺给你好吃的,俺枕头下还藏着两个糖呢,那糖可甜了,你把俺送到家,俺就给你一块,那可是喜糖,甜得能把舌头咽下去。”说着还吸溜了几下嘴,仿佛真含着糖。
狼可没想到小冬瓜敢骑它,它见过人骑在马上,被人骑过的马老实得像羊。狼生怕小冬瓜骑到身上自己也会变成羊,就赶紧把身子挪开了。小冬瓜的腿抬起来落空了,差点被闪倒。“你还会骗人呢,看俺不把你耳朵揪下来。”伸手握住狼的耳朵用力揪,疼得狼猛地摆头挣开,转头跑出去了几十米,蹲在那儿打哈欠。抬头看看月亮,月亮被几朵白云擦过后更亮了。狼凄婉地叫了两声,叫得就像癞皮狗似的。它对自己发出这种声音有些恼火。它想:我是狼啊,我是蔚州狼啊,去年我还咬死过一头公牛呢,怎么可以被这小不点耍着玩,这也太失狼的面子了。它看看四周,仿佛感到有同伴隐在树丛里笑话自己呢。它拔腿就往大南山上跑去,跑到山顶,它累得气喘吁吁的。它钻进靠路的树丛里趴下,心想那小人儿要是走到这里,我扑过去就咬住他的脖子。同时,它又不希望小冬瓜走这条道,如果他不经过这里,那么就没有必要再为是否进攻而为难了,这样的话,休息一会儿可以到别处找点吃的,然后回到自己的窝里。让狼痛苦的是,那小不点儿顺着山道蠕动着上来了。它用鼻子喷了口气,把长嘴搁到双脚上,眨巴着眼睛在思考:这小人儿为啥不怕我?这到底为什么哩?
奶奶讲到这里,忽然瞪大眼睛:“你爷爷爬上大南山,差点就被狼给吃了。”
当时我还小呢,也瞪大了眼睛:“奶奶,到底俺爷爷啥时候被狼吃的?”
奶奶用指头点点我的鼻尖:“傻孩子,要是小冬瓜被狼吃了,哪儿还有你爹?没有你爹哪儿来的你啊?”奶奶吸着烟,她有一杆尺把长的紫竹烟袋,紫铜烟锅有小拳头那么大,用烟锅舀了烟末用拇指摁实,点着吸几口再用拇指摁摁,也不怕烧手,因此,她的手指上有股浓烈的烟草味,点到我鼻子上,熏得我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
我爷爷爬到大南山上,抬头见月亮偏在天边了。回头望去,姥姥家的村庄远得模糊,在风中轻轻地晃动着。小冬瓜累了,他呼哧呼哧喘着,四周张望,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会儿。看到前面有个光滑的石面,就跑过去坐了,把鞋脱下来,把里面硌脚的小石粒磕出来,躺在石板上枕着双臂打盹。狼终于等到机会了,它把四个爪子轻抬轻放,伸长脖子,拖着尾巴,矮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向小冬瓜挪去。凑到小冬瓜腿前,把嘴咧开,架在他的脚腕子上,然后又撤开,看看小冬瓜起伏的胸脯与吸溜着的鼻子。它又把嘴张大,架到小冬瓜的脚腕子上就像咬铁丝的老虎钳子,口水拖着月光滴到小冬瓜的袜子上,迅速渗进袜子里。小冬瓜正有些迷糊,突然感到脚腕子有些发烫发痒,就用另外的脚去蹭,因此碰到了狼的鼻尖上,吓得狼呼隆跑出去多远,蹲在那儿呜呜哇哇地叫。
小冬瓜听到有小孩哭,顿时清醒了,他爬起来,四周张望着说:“咋还有小孩哭哩?”看到是那只狗在学小孩哭就笑了,“你这条狗可真显摆,还会学小娃娃哭,你再哭两声让俺听听。”说着奔着狼走去,狼调头就走,头耷拉着,尾巴也软了,走几步回头幽怨地看看小冬瓜。小冬瓜感到这狗太可气了,老碍路不说还老是回头瞅俺,眼光还不友好。回想大舅妈的目光,小冬瓜有些气愤,从地上捡了石子往狼身上投。狼也不躲,砸到身上就抖抖毛,伸鼻子去闻石子,闻到上面沾着咸咸的肉香,就更感到饥饿,肚子里传出了一声剧烈的亮响。它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它没想到肚子里还会发出这么大的动静。狼实在饿坏了,它伸出舌头卷了几下草叶上的露水,吧唧了几下嘴。小冬瓜发现地上有根手指粗的木棍,弯腰捡在手里,举起来瞄着狼,嘴里发出响亮的声音:叭勾……
狼肯定是见过猎人这么着瞄过它和它的伙伴,看到小冬瓜这么瞄它,调头狂奔而去。狼来到山下的路口,趴在草丛里用鼻子喷气,回想着半夜的失败,实在有些委屈,就发出哼哼哼的呻吟。就在这当儿,它听到前面草窝里传来几声鸟鸣,就慢慢地把身子撑起来,蹑着脚向热熏熏的肉香凑去。呼隆一声,草丛里射出几个黑影儿,狼感到鼻尖上有些湿亮,伸出舌头卷了,感到满嘴臭味,便痛苦地甩嘴,又用爪子洗脸。
这时候,狼真的想放弃了,它不想再跟这小孩儿较劲了。小冬瓜走近了,它低垂着头往回走去,走几步回头看看小冬瓜,走出十几步就停住了,我想它是不甘心。它转过头来,尾在小冬瓜身后。抬头看看天空,月亮渐渐淡了,前面的村庄已经近在眼前。狼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它必须对小冬瓜发动攻击了,于是就把前身压低,把屁股往后伸着,就在准备弹出去的时候,小冬瓜把身子转过来了,把它吓得打个激灵,把酝酿好的架势给撤了。
狼发现小冬瓜回过头去继续走路,它放弃了突然袭击,把爪子轻抬轻放,身子放低,加快速度,追到小冬瓜身后,猛地把前爪跃起来搭在他的双肩上。狼想等小冬瓜扭头,用嘴咬住他的脖子。我爷爷身子单薄,差点就被狼给压倒了,他伸手摸摸肩上的狼爪子:“你这条狗成精了,敢把爪子搭在俺肩上。”他甩了甩没甩开,就用头往后撞,狼仰起头躲着。小冬瓜说:“这狗真成精了,俺劝你赶紧的逃吧,逃得越远越好,要是进了村,准得被打死。”
奶奶说,我爷爷六岁那年,村里有条十岁的老狗,深更半夜里推石碾,有人还以为是人在半夜里碾米呢,借着月光发现是狗,前爪推着棍子,尾巴还在碾道里扫着,吓得那人当场昏死过去,再也没有醒来。后来,全村人追杀那条狗,最后被麻六用洋炮给打死了。小冬瓜围着看过热闹,那狗死的时候毛挓挲得像刺猬,嘴角上汪着白沫。大伙挖了深坑把狗扔进去,道士在上面粘符子撒了朱砂。
当时,我爷爷小冬瓜喊道:“有本事去打狼,打狗算啥本事。”
猎人麻六叫道:“你个鳖羔子,再胡咧咧就把你的屁股扇成六瓣。”
小冬瓜爷爷拔腿就跑,边跑边喊:“没本事儿就是没本事,逮不住狼就拿狗出气。”
那天夜里,我爷爷被搭在肩上的狼压弯了腰,再也撑不住了,两手猛地撑到地上,狼顺着他的背滑过去,在地上来了两个驴打滚。小冬瓜也被压倒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扑腾几下身上的土,对狼叫道:“你不想活了,村里人知道你成了精肯定会打死你,还不跑,你个不知道死活的狗。”狼从地上爬起来,抖抖身上的土,沮丧至极。它没想到自己轻易就被孩子给撂倒了。狼有些害怕了,但他仍旧尾在小冬瓜身后。它知道马上就要天亮了,如果吃不到东西就没力气回家。狼发现村庄越来越近,它就彻底放弃了,像狗那样哼了几声,脑袋耷拉得就像没了筋骨,尾巴垂在腿间像破布条。小冬瓜回头,对狼摇头晃脑地说:“俺到家了,俺到家了。”狼站在那儿低着头,就像是在认错。小冬瓜说:“你跟俺回去给俺们看家,俺不说你成精的事儿,你跟俺回去吧,俺养着你。”
小冬瓜正在跟狼说话,有人在他身后喊:“狼!狼!”
小冬瓜回头见是猎人麻六,手里提着三尺苗子的洋炮向他跑来。小冬瓜说:“不是狼,是条大狗。”
麻六把眼一瞪:“是狼!”
小冬瓜认真地说:“就是条狗!”
麻六瞪着眼对小冬瓜吼道:“回头再揍你个鳖羔子。”他提着洋炮奔狼追去了。
小冬瓜吸溜吸溜鼻子:“除了杀狗就追狗,真不知道害臊,呸!”看着渐渐清晰的村子,他把两手伸得像羊角那样打个哈欠,心想,回去就让爹把木架架车绑好,上面铺上厚褥子,把姥姥接到家里,再也不让她看舅妈的白眼了……
我十岁那年问过奶奶:“我爷爷长啥样啊?”
奶奶眯着眼睛看看远方,折回目光盯到手上。奶奶的手指上套着一枚银戒指,看上去是灰色的。奶奶转着那枚戒指说:“戴的银子发灰,说明有人疼有人爱,可是俺这辈子啊,从没尝到过指甲盖大小的滋味哩。”说着脸上就泛出痛苦来……
爷爷长得五大三粗,身材伟岸,那身子骨壮实得三棍子都砸不倒。这是奶奶多次对我描述过的爷爷的形象。他成了方圆十里有名的神枪手,没让活物从眼皮子底下逃过。小冬瓜三十岁当村长,每天都倒背着手走路,见到有人向他点头哈腰,他就仰着头嗯嗯啊啊。有一年,他接到上边通知,成立猎狼队,由他带着去大南山打狼。后来我听麻六的儿子说,你爷爷小冬瓜为了上山打那群凶残的红狼,准备了几个通宵。在最后那晚,奶奶好几次劝说:“你睡会吧,不睡觉明天还有精神打狼吗?”
小冬瓜却说:“咋不能打,俺七岁就赶着狼回家,再怎么也比七岁的时候有力气。”
“你爷爷长得五大三粗,人高马大,死得却有些屈哩!可是他在俺心里还是打狼的英雄。”奶奶先是叹气后又眯眼地说:“那天,你爷爷领着猎狼队去山上打狼,傍黑下山,你爷爷见柿子树上通红,就把洋炮扔到地上,爬到树上吃柿子。他吃起来没够,猎狼队的人就走远了。你爷爷想下树了,发现下面有条狼坐在洋炮上。他对打狼队喊:‘有狼有狼,你们回来啊!人家也没听到。你爷爷想在树上过夜,等明天打狼队上了山他再从树上下来,可是他困了。”奶奶说到这里,眉头绾起了疙瘩,“可怜我那小冬瓜,睡着睡着从树上掉下来了,掉下来了就叫狼吃了。狼恨他,连根骨头都没剩。后来,猎狼队打了一只小狼,比咱家的狗还小,从它的肚子里扒出了你爷爷镶的那颗银牙。”
奶奶苦笑着又说:“那条狼,真小。”我扭头看看院里趴着的狗,小得能从我胯下钻过去。奶奶把手伸出来,“俺手上这个银戒指,就是用你爷爷的银牙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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