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的水流入罗江,村子距江边有小半天的步行路程。过渡有小划子,若船公不在,过河人自己把划子摆过去就是。若船公在,五分钱一个人,船公把划子靠到对岸了,稳稳地插住船头篙,站在岸上一一收钱。点一张票子,就蘸一下口水。攒下大一点的票子了,他就垫进一顶破旧的呢子帽,稳稳地戴在头上。
过河钱无论冬夏都是一样。其实,夏天的江面要宽得多,水要急得多。若遇到洪水时节,漫漫黄汤遮天盖地而下,昏黄了一切倒影,向岸边排挤一叠又一叠的秽物,还有一堆堆泡沫塞在水缓的浅弯,沤积出酸臭。但越是这个时候,岸边的人倒越多,一心一意等待着从上游漂下来的死鸡、死猪、破桌子或者旧木盆,还有散了排的竹木,打捞出来捡回家去,这叫发大水财。
当然,有时候也可能有一个女人或者娃崽,泡成了巨大的白色肉球,突然从波涛中滚出来,向你投射直愣愣的呆目,骇得人们惊叫着逃散。
也有一些胆大的娃崽,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篙,戳着白色的肉球,觉得好玩。
江边的人也打鱼,下吊网,或者下线钩。有一次我还没有走到江边,突然看见几个走在前面的女人,尖叫着慌慌张张回头就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再仔细看,她们的来处,男人无论老少,也不管刚才正在挑担还是在放牛,刹那间全脱光了裤子,一顺溜十几颗光屁股朝河里跳踉而去,大吼大叫。我这才想起,刚才闷闷地响了一声,是炮声。这就是说,河里放炮了,炸鱼了,他们闻声而脱是去捞鱼的。他们舍不得湿了自己的裤子,也不觉得这种不约而同的紧急行动会吓着什么人。
在马桥的六年里,我与罗江的关系并不多,只是偶尔步行去县城时得在那里过渡。说起过渡,五分钱常常成了大事。知青手里的钱都不多,男的一旦聚成了团,也有一种当当日本鬼子横行霸道的冲动,过渡总是想赖账。有一个叫黑相公的,在这些事情上特别英雄,上岸以后拿出地下工作者舍己救人的做派,一个劲丢眼色,要我们都往前走,钱由他一个人来付。他摸左边的口袋,掏右边的口袋,装模作样拖延够了,看见我们都走远,这才露出狰狞面孔,说他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给,老鳖,你要如何搞?然后拔腿就跑。他以为他是篮球运动员,摆渡的老倌子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不料老人不觉得快慢是个什么问题,扛上一条长桨,虽然跑得慢,离我们越来越远,但决不停下步来,追了一里,追了两里,追了三里,追了四里……直到我们一个个都东倒西歪了挂涎水了,小小的黑点还是远远地咬住我们。谁都相信,只要没有杀了他,他今天不讨回这三角多钱,即便挥舞长桨追到天边,断不会回头的。他一点也没有我们聪明,根本不打算算账,不会觉得他丢下船,丢下河边一大群待渡的客人,有什么可惜。
我们无路可走,只有乖乖地凑了钱,由黑相公送上前去以绝后患。我远远看见老人居然给黑相公找还了零钱,嘴里大张大合,大概是骂人,但逆着风一句也没有送过来。
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位老人。
清查反革命运动开始的时候,我们的一支手枪成了重点追查的问题。枪是在城里“文化大革命”时搞到手的,打完了子弹,还舍不得丢,偷偷带到乡下。后来风声一紧,怕招来窝藏武器的罪名,才由黑相公在过渡的时候丢到河里,而且相约永远守口如瓶。这件事是怎么暴露的,我至今仍不清楚。我只是后悔当时太自作聪明,以为丢到河里就干净了。我们没料到上面不找到这支枪,根本不可能结案,相反,还怀疑我们把这支枪继续窝藏,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没完没了的审问和交代之后,好容易熬到了冬天,罗江的水退了,浮露出大片的沙滩。我们操着钯头,到丢枪的方位深挖细找,一心想挖出我们的清白。我们在河滩上足足挖了五天,挖出了越来越阔大的范围,差不多在刺骨的寒风中垦出了人民公社的万顷良田,就是没有听到钯头下叮当的金属声。
一支沉沉的枪,是不可能被水冲走的。沉在水底,也不可能什么人把它捡走。奇怪的是,它到哪里去了呢?
我只能怀疑,这条陌生的江不怀好意,为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理由,一心要把我们送到监狱里去。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感觉到它的神秘,也才第一次认真地把它打量。它披挂着冬天第一场大雪,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一道闪电把世界突然照亮,并且久久凝固下来。河滩上有一行浅浅足迹,使几只白色的水鸟不安地上下惊飞,不时滑入冰雪的背景里让人无法辨别,不时又从我想不到的地方钻了出来,几道白线划过暗绿色的狭窄水面。我的眼睛开始在一道永久的闪电里不由自主地流泪。
没有什么人过渡。摆渡的不是以前那个老倌子了,换成了一个年轻些的中年人。我们笼着袖子在岸边蹲了一阵,就回去了。
我猛回头,岸上还是空的。
(选自韩少功《马桥词典》,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写人绘形,让人过目不忘,靠什么?捕捉只此一家的特征。为什么在身高、职业、动作、语言等中,只选择收钱、放钱两个动作?这是真实,也是逻辑。
写人绘神。结合前段,与世无争、固守一心的船工形象跃然纸上。而与江边等着发大水财的人群放在一处描写,又生出另一种古朴的味道,烘托出这是一个混沌又和谐的山野世界。
奇景烘托。凄惨与嬉笑并立,一方面烘托了“距离”:世上竟有如此荒僻骇人的乡野;另一方面烘托了“丰富”:混沌荒蛮正是罗江的面目。
奇景再托。这个奇异的景象有点意外,给前面荒僻骇人的乡野添加一点文明,再次烘托罗江的混沌荒蛮。
奇人奇事。艺术在于产生距离,把生活里的人与事抠出来,像观察标本一样放到面前看。这一段故事重点在对比,在强与弱、得与失的对比中突出船公形象。
真实感、立体化。船公形象虽然仍模糊,但烙印越来越深。一直追,凸显坚守;“找零钱”,更凸显坚守。坚守,是愚昧?是高尚?是天性?是古风?需要知道作者设立的展台,才知道是什么含义。
一个因果结束。注意从“船公”到“老人”称谓变化中所包含的感情。
另一个因果展开。枪与罗江产生了关系,重点在于丢下去易、找出来难。为了凸显这个“难”,作者反复叙述了事件的严重性等,尤其是对那叮当声的渴望。这一切都在为凸显罗江的神秘服务。
驱使读者跟着“我”的怀疑,渐渐萌生了无力感、神秘感,然后一起关注这一系列不可思议故事的背后主角:罗江。
主角正式登场,而且,以一种刺眼的面目呈现:大雪,一道闪电似的江面反光,白色背景下不安的白色水鸟,暗绿色狭窄水面上几道白线,冰雪里的罗江。为什么选择这样的颜色?为什么特别选择这么多白色?更单调,更一体,更刺激强烈,更迷茫看不透。
照应前文。为什么要强调不是以前那个老船公了?因为老船公与罗江品性相连,而新船公几乎不能表现罗江的风采、神韵。
戛然而止,无字胜有字。
【点评】
《马桥词典》是一部用词典形式构建马桥文化和历史的长篇小说。韩少功用编辑词条的方式,创造性地描绘了马桥这个乡村世界的风土人情,传递丰富的时代精神和深刻的批判内涵。作品既像小说又像词典。一个词条可能是一个人物小传、一幅场景素描、一幕抒情小品、一篇怀旧散文、一页哲学札记、一段文化随笔,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规范的词条。这是文史哲的打通,是散文、论文、随笔、札记和短篇小说的集合。让读者沿着每一个词条开辟的通幽小径,从不同方位、不同角度、不同层面接近马桥,神秘神奇地看到中国的“马桥”、世界的中国。
基于这个理解,我们读这篇《罗江》时,不仅要看到船公的故事、寻枪的故事,还要看到它们背后的神与骨,看到这两个故事与罗江是表与里的关系;然后,还要看到这一篇与全书的关系。这样,我们就不会只看到一个又一个貌似神奇的故事,就不会只就事论事、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是深入的眼光、联系的眼光。
反过来也可以欣赏写法。汪曾祺说写小说就是“贴着人物写”,本文则是“贴着题目写”。题目是“罗江”,应该怎么写?直接像照相一样只写地理、水文、风景吗?若如此,就会让知识性战胜趣味性,并取代文学性。不如本文的写法,一个是罗江摆渡船公的故事,一个是扔枪寻枪的故事,不仅故事发生在罗江上,而且与罗江本身的品性、内蕴一致;并且再放宽眼界就能发现,这罗江的品性、内蕴与小说中的整个马桥一致。从本文在全书的位置(第二篇)来看,也可以说有为全书定调的作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