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近人
我想我从来没有这样疯狂地爱上一座城市。
我在花影斑驳的墙边遇见你。你一袭白衣如雪,领口上淡淡地绣着荷花纹样。挺拔身姿好似鸣莺的杨柳,皎白肤色像极古潭的影月。笑比春风,眼若秋水。你扬起左袖,说那是浩荡钱江;你挥动右摆,说那是悠长运河。还有你最珍视的青玉佩,那是最美的西子湖。
你说,你叫杭州。
我的心本似空山深潭,此时竟为鸟鸣所扰,春水荡漾。我深信你是这城市幻出的精灵,永不老去的精灵。我想要深深地了解你。于是,我去寻找那些前人编撰记录你点滴的案牍和他们为你写下的赞诗。
轻轻翻动泛黄的书页,在竖版的浸透了年代的格子里,我看到你的面影,处处,时时。我看着你时,你也正在看着别人,时时,处处。
你看着始皇南游浩荡的船队;你看着钱王射潮威武的雄姿。田头陇间,你教采桑女唱《陌上桑》;湖滨塘畔,你共划舟人和《竹枝词》,文人墨客为你的丰神俊秀而倾倒。江南忆,最忆是杭州。苏东坡有幸两度在你身边,他为你的回眸一笑而流连。水潋滟,山空蒙,你看着他望湖楼上醉书,孤山寺前笑别。他为你筑了长堤,堤上花花叶叶自相当。他说西湖像极你清澈双眸,实是秀润可爱。我不免嫉妒东坡有这样好的运气,这样好的眼光,一眼看见的就是你的最美。而以我的拙劣,该怎样体会你犹比西子艳三分的美呢?
宋室南迁那年,你尚显清癯的肩膀担起了京城的重担,从此你走上了历史舞台的中央。因为是都城,你承受了太多国衰的创伤;因为是都城,你看到了都市的繁华。开封的大臣们带来了你几乎从未接触过的中原文化,你好奇而贪婪地接收,口音也沾染了北方的粗犷。你还记得城中的丰乐楼,那是学士们饮宴的地方,华丽之至,俊逸之至。不久,铁骑惊碎你的梦,不安等待着的你听说了崖山之变。于是,繁华散尽,一切如故。
再后来,过了很久,你又成了他们口中的天堂。等到又一次王朝更迭时,你已淡然,平静地听那些人沉痛地说着什么“故国有明”的话语。在那个时代里,有一个人,最让你感到奇怪。他非僧非道,却住到山中,对世事不闻不问,所做之事或癫或狂,然而身上气质总脱俗。你叹息他的生不逢时,久久凝视着那座他曾玩了一湖雪的湖中小岛,不愿移开视线。
你游荡于雷峰塔下,南屏山间,看过多少次花开花落。你抚摸着沾染了烟火气的街巷的名字,竹竿巷、平安街、吴山坊;你呢喃着洇染了烟水气的桥闸的名字,清泰桥、陵门闸、凤山门。提篮携筐的妇女,在巷口和卖菜人讨价还价;名落孙山的穷秀才,在登云桥头独自默默惋叹。摇着拨浪鼓的小贩,穿过街街巷巷,桥桥梁梁,清脆的响声从仁和一路跟他到钱塘……
如今,你坐在和煦的阳光下,看穿梭的车流。生性浪漫的你,经历那么多世间悲欢的你,心中欣然,茫然,或怅然?
为了寻求答案,我急切地寻找你绰约的身影,终于在西湖涟涟的水中看到你的面孔。你正在水底拨弄着垂入水中的柳条。我蹲下来问你,累么?
不累。
怎么不累?你担负了那么多。所有在这个城市的人,路过这个城市的人,扎根于这个城市的人,所有的情感,或喜或忧,都寄托在你身上。那些都太重了。
是的,那些是很重,但担负是一件美好的事。那些一点一滴情感的拥有者,也许早就找不出他们的姓名,但他们至少在你的目光中行走过,至少你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
我沉默了一会。那么,你难道没有感觉过美好消失的心痛吗?那样的经历,不是很累吗?
确实,你也曾经有过。你突然豁达地笑,笑声里带一点北方人的爽朗。但是,你是一座城市。
因为你是一座城市,所以自从你几千年前从海底出生时,你就必须承担这城市里的一切。你曾迷恋过你看到的美好,但那样的美好有时会消失,所以你学会满足你现在拥有的。你不奢望,也不希望有逆潮流的事情发生。一座城市,只要守护好现在就可以了。
你的面影在水波荡漾中逐渐模糊不清。
我惊觉自己已在西湖边呆立许久。晚风送来一阵花香,我知道那是你从我身后经过。此时,彼时,我知道你仍在默默地注视,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任意一处。
(注:本文获2013第五届全国鲁迅青少年文学奖征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