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谋清
我做的梦是彩色的,我闭着眼睛想一只红色的箱子想它的铜锁扣手摸的地方的锃亮,想一盆花想它的角质的绿叶它的娇嫩的花瓣,想一个人的脸想她脸腮的绯红眼睛的亮泽,都是彩色的,而且很清晰。这可能源于对故乡红砖厝的记忆。尤其在异地他乡,一闭眼睛,它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屋脊那燕尾厝角那瓦筒瓦当檐前滴水大厅天井,总是历历在目。不过,印象最深的是墙壁,红砖墙,石墙,灰墙,土墙,尤其是出砖入石的那种老墙,有的还是一叠叠瓦片和一块块花岗岩组合起来的老墙。那砖是故乡的红色泥土经了红色的火焰烧成的,两种红色产生了一种永恒的色调,特别是雨后,它红得让人心里很踏实,家,让人有一种归宿感。上边的青苔,雨水的漏痕,形成各种图案,曾勾起很多童年的想象。还有小孩子的涂鸦,还有玩游戏拿铜板往上磕磕出的麻麻点点,带着一种亲切,总想用手去摸一摸。还有墙上的石雕、砖雕、木雕,有的是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有的甚至是一组组民间喜闻乐见的故事。它常常让人留连难舍。
晋江城市改造,拆掉一个一个村子,一片一片房子,拆得让人有点心慌,而后高楼拔地而起,让人仿佛置身在异地。人们的目光寻寻觅觅,发现就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保住了五店市,于是心里有一种喜悦一种欣慰一种把握。官方网站说,五店市传统街区位于晋江老城区青阳的核心区,紧挨塘岸街,毗邻世纪大道,背靠青梅山,与万达广场相连,和敏月公园相望,占地一百二十六亩……我细数那些古大厝,是一百多幢,那厝角照样勾住从这里流过的虹霓,那红砖依旧洗着雨露。但是,这毕竟只是一片小小的乡村,一小簇古旧的老房子,没有多少可以考证的文字,让文人骚客绞尽脑汁。据说,墙壁有一种功能,会录下很多往昔的声音,在某种时刻重新播放出来。于是,我凭借有限的了解到五店市去听墙。玉兰花——土笋冻——那种叫卖的甜甜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小巷那头贴着红砖墙滑了过来,亦真亦幻,不见人面桃花,却又缥缥缈缈。我抓住一个词:姿娘。这是一个古词,《聊斋》里用过。姿娘,在这里是指已婚女子,看来,他们认为少妇最漂亮。我努力再抓住一个词:食馐。这更是一个古词,唐朝的古词,李白就有“玉盘珍馐”,本地游客转过头来,他们全都知道这个词,它一直保留在这里的民间。我很高兴找到这种衔接。食馐就是点心就是糕点。民以食为天,我们从说吃开始。
“相传,唐开元年间,蔡姓七世孙五人,在青阳山下的官道上,开设五间饮食店以方便行人,酒旗招风,饭菜飘香,声名远播,被誉为‘青阳蔡,五店市。自此,‘五店市遂为青阳之别称。五店市在明清时期已然成为一片繁华的街区,商店鳞次栉比,街道车水马龙,更有美轮美奂的红砖厝民居星罗棋布。”
我顺着人们已经找出来的轨迹继续往下找,发现这片红砖厝曾经创造的一个奇迹。从这里走出去的有两个人在《福布斯》公布的华人十大巨富中榜上有名,一个曾是台湾首富的蔡万霖,一个曾是菲律宾首富的陈永栽。我在五店市找到他们家的老房子,蔡万霖家的老房子就在现在保护下来的五店市这片红砖厝里边,和这片红砖厝隔街相望的,还有几幢红砖厝,那里有陈永栽家的老房子。
蔡万霖,1989至2002年,一直是《福布斯》公布的台湾首富,被称为“聚财之神”,家族财富达三千亿美元。
陈永栽,菲律宾首富,菲律宾最有影响的华人企业家,有“银行大王”、“烟草大王”、“啤酒大王”、“航空大王”的称号,事业扩展到东南亚和美国、加拿大、英国、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国家及香港等地区。
我没见过蔡万霖,有关资料,也说他是台籍,可我们在五店市找到他的祖厝。我曾经和陈永栽共进午餐,知道是同乡。他说话很幽默,他说,文人比富人值,历史上留下多少文人的名字,而富人让人记住的寥寥无几。他也是一位热爱文化事业的富豪。因是同乡,这两个名字对我来说是亲切的。
我在五店市听墙,这些出砖入石的老墙,让蔡万霖、陈永栽近乎天方夜谭的财富传奇变得真实可信,距离感拉近了,他们,或者说他们的爷爷,也曾经是这五店市穿开裆裤的孩子,也是地瓜腔,也是锄头畚箕,也是番薯豆豉,也是赤脚木屐草鞋。当神秘消失时,这两个商界巨子就显得有血有肉,仿佛就在眼前,可以和他们促膝交谈。
网易说,蔡万霖生于台湾苗栗县竹南镇。他家是清末离开的,蔡万霖的两个弟弟曾回来拜祖。维基百科说,陈永栽生于福建省晋江县青阳镇青阳居后宅村,四岁随父母去了菲律宾,后又举家陪父亲回来治病,十一岁再随叔父去菲律宾,从童工做起。晋江有他母亲捐建的医院和图书馆。
我们再往下找,就找到现在,找到这片土地本身的奇迹,晋江成为福建省首富,并且一直站在中国百强县市的前列。晋江产品销售到五大洲。原来是一个蔡万霖坐着螺旋桨的飞机在世界上飞,现在是每时每刻都有大批晋江人在全世界飞。
我现在的兴奋点是,在这些财富故事的背后,是什么激活了这片土地?它的财富基因究竟是什么?
五店市是从五间饮食店开始的,而促成它的原因是有一条官道从这里经过。
费孝通说,乡土中国的痼疾就是血缘关系把人固定在土地上。
那条官道让五店市和外边的世界联接起来,在这里磕头碰脑的已经不仅是本乡本土的人,祖辈生活在这里的人眼看着客人来了客人走了,他们开始想,这些人从哪里来?他们要到哪里去?他们带来了什么?他们又带走什么?这里的人也走出去了,有人还中了状元还插了金花回来光宗耀祖了,这里土里刨食的人脑子里有了一个外部世界。
如果仅是一条官道也罢,中国像蜘蛛网的官道不知有多少。从这里走出去几里地就是海,他们靠海吃海,就没有把海当作路的尽头。隋唐,这里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宋元,泉州的刺桐港是“东方第一大港”。这里的乡下人很早就知道太阳是从东山出来西山下去,天罩着的地好大好大,天不但罩着地还罩着海。老辈人说,有一个人去寻找天边,从小孩子走到头毛嘴须白,还没走到尽头。天边总在眼前,可总也走不到。为什么总在眼前,因为地球是圆的,那时还没有人告诉他们。
“东方第一大港”,离这里只有几十里地的泉州是什么样?
泉州学专家王连茂告诉我们:有一个外国人雅各,那时到泉州旅游,这个欧洲人十分惊叹泉州的无比富庶,说它是13世纪这个世界上最富裕、最先进的地方,“一个不可估量的贸易城市”,一个繁华的国际都市。“街上车马川流不息”,外国人的社区比人们所想象的还要大,有两千个犹太人和大量穆斯林,以及非洲人和欧洲人,甚至能够找到意大利语翻译。在这里,他看到了先进的活字印刷术、火药和大炮、能够投掷到远处而爆破的魔术般的火药喷射器、纸币、最好的医生和各种最复杂的技术,看到了酒店、戏院、妓院、沙龙和类似报纸的免费印刷品,看到女人的缠脚和人们喜欢喝的略带苦味的茶等……
海上丝绸之路,东方第一大港,五店市有没有人从这里走出去?我们还没有找到这方面的资料,但至少我们可以说,他们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
我没说,海上丝绸之路穿过五店市,但是,海上丝绸之路,东方第一大港,和着海浪,就在他们边上喧闹,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里人,过去因劳作艰辛总是沉沉睡去的人,睡不着觉了。
接着是明清海禁,不堪束缚的泉州人纷纷出走,使这里成为中国几大侨乡之一。我们再注视五店市,有人举家外迁了,走的不是官道,是水道,这里边就有蔡万霖的爷爷,曾经是面对赤土背朝蓝天的爷爷。
在陈永栽出生前十二年,也就是1922年,又有一条大路从五店市穿过,这就是福建省的第一条民营公路泉安公路,走的已经不是马车,而是汽车。
新路让这里的人有了新的认识,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大变化,喝汽油的汽车比吃草料的马跑得快。过去,他们叫外国人红毛,长得像外国人的叫圆目,有轻蔑的成分,现在他们不再小看洋人,甚至还会自我批评,我们的地竭,人家地酥,到外国生的孩子都比土生土长的孩子高。“出门征战”(主要指做生意)成了这里后生家的奋斗目标。
之后,这里就通过侨批(信)和东南亚、港澳台紧密地联系起来。偏于一隅的晋江人,现在会说,我们这里不出皇帝,但我们为外国生了好几位总统。
我要说的是路激发了传奇。
历史有很多曲折,改革开放前,这里的人再次被捆绑在土地上。这几十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晋江人懂得路的意义,建市时就集资建了机场,一下就排到全国第四十一位。接着又建万吨码头,又有高铁从这里穿过。世纪大道是这一带最宽的路。一切变化都是从睡不着觉开始的,改革开放伊始,晋江人的眼圈整整黑了十年。
保留五店市就是珍藏历史,就是使一个风尘仆仆的游子,回到这里,就能找到故乡沿革的大门。
我在五店市听墙,发现这是一堵堵有着太多的古可讲的老墙。我相信,这里还有南曲的段子,会有《因送哥嫂》、《梅花落》、《管甫送》。不过,听墙只能随缘,不能操之过急,五店市有听不尽的老墙。我们可以一遍遍地听一次次地感受。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