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炜《你在高原》

2014-06-20 20:05微紫
福建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人类时代

微紫

终于读完了作家张炜的十卷本著作《你在高原》,断断续续用了三个月时间。中间随手记了一些零碎杂感。

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

最要说的是,作家的目光关注了那些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

只有深入底层,且有一颗悲悯之心,你才能真正体会到在这个时代的底层,有多少人在艰辛甚至屈辱地求着生存。社会权利的不公是多么触目惊心。在那些阴暗的社会角落,掩藏着多么黑暗的人性。而导致这一现象的政治是多么腐败与黑暗。

奢华似乎显示着高贵与优雅,但同时亦是一种罪恶。一种经过粉饰的罪恶。是以剥夺与损害另一部分低弱的人为代价的。

作家这支笔没有粉饰太平,美化政治,它是尖锐的,毫不留情的。作品在说真话,深刻地映射出了这个时代的弊病与危机。那些美的,善的,寄托着作家的精神理想。对弱的,善的,寄予了同情与爱。对丑的,恶的,投掷了满腔愤慨。

永恒的自然

作品对于自然生态有着令人惊叹的生机勃勃的描写。这些文字在作品中占了大量的篇幅。近乎一部自然志。在未被人类之手染指的自然中,一切天然生物纷纭呈现,自在生长,充满坚韧、和谐与神奇的美。

林子,果园,是作品主人公生长与生活的大背景,也是他精神中的永恒故乡。作品抒写自然,既有地质学者审慎与考究的目光,也有诗人般热切的自然情怀。跟着作家的笔在一片广阔的地理上踏过,足迹跟随他走过一座座山岭与河流,心中可以勾画出那些文字所描绘的大山的走向、形态,河流的起伏,河坝的走向,看到那些拥山而居靠河而生的村庄。仿佛亲手抚摸过独属于每一片地理上的植物,植丛里活动着的鸣叫着的动物,叫出它们的名字。故乡的亲切只有自然能永远给予我们。

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是有限的,有时甚至是庸俗的,但人与自然的交流却是我们永远的精神的源泉。唯有自然带给我们永远的辽阔,永远的神往。诗人,作家,在精神上,都应是自然的歌者,而且这支歌必须发自内心,充满真挚。

作家在随笔中已经写过:那片令人惊叹的林子与果园已经不在了。自然也许将成为我们永远的梦境。

少数的优秀人

作品描述了一类思索着的人,宁伽、庄周、吕擎、小白……。他们是一群追求着精神理想的人。“理想”在这个时代似乎已经成为一个好笑的词,谈论它的人也是可笑之人。事实上,优秀的人都仿似时代的异类,他们坚守着的往往都是那些聪明人所不屑的。

作家韩少功说过,任何一个时代优秀人物都不可能是全部,他们的比例可能占到整个人类的十分之二。失去了他们,人类会陷入真正的黑暗。

相信吧,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一群以精神生活为至上,追求着世界与人类生活的美好与平等的人,任何一个时代都有愿意做出牺牲的人。

历史

那些遭受残酷迫害的人,那些惨死的灵魂,因美或善而受罚,凶手却一直藏匿。

历史就像一个骰子,充满机巧性与偶然性。人的命运也就被这样的机巧和偶然决定了。

历史不分青红皂白,它从不保证冤屈一定得到伸张,美好一定得到公正。历史真的像一个小丑,任人涂画。

因此,对于既定的伟大、成功、功绩、胜利等词汇,我们需要警醒与思索,而不能过于轻信,需要沉下心来,用我们自己的一颗心去重新度量。

失败

故事中,没有一个人的斗争是成功的。他们因善与弱势而被迫萎缩,失去本不多的地盘和利益。而作恶的人却从来没有得到惩治,他们继续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作家这样写,是因为这正是这个时代的真实面目吗?

是的,这正是真实的现实。

宁伽是作品中的“我”。他是一个观察者,亲历者,他沉痛的情感参与了那些在时代之浪中浮沉的人的命运。他对那些被欺压者投注了深深的理解、同情、悲悯。他也多次希望以己之力改变那类人的命运,这一愿望与他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是共同的。但是现实却真实而严峻,他们几乎没有一次能用一已之力改变什么,挽救什么。

强权与金钱是这个社会运行的两个轮子。只有更大的强权才能压住强权,只有更大的霸主才能惩治恶霸。这是这个社会的不善之处。

也是人性之恶的张显。一切缘于——没有合理的社会制度来保证掌权者不成为“无赖”。

家族

《家族》是一部很美的,惊心动魄的传奇。历史的风雨沧桑,世道人心的亮丽丑陋尽显其中。

这使我想到:传奇,是来自民间生活的历史感。它有温度,有血肉,更有发自心灵的真实。真正的历史不仅仅是大事记,它应该是天地间万物的心灵史。

鹿眼

它与《忆阿雅》一样,讴歌那些与鹿眼一样纯美良善的心灵。“鹿眼”般的心灵是作家讴歌的至美与终极,也是我们向往的终极。

曙光与暮色

《曙光与暮色》在十部里是最悲壮的。令我多次湿眼。

石场、农场,两个古拉格群岛。相同的故事在不同的国度里复制上演。

胜利者向民众许诺的“人间天堂”非但从不曾降临,反倒把更多的人送到了人间地狱。

许多命运是悲剧的。

一个人穿越灾难与困苦,不仅只是身体与灵魂上的受难,它还有可能使灵魂在炼狱中得到一种超度,它超越了对迫害者的恨,达到对自我与人类的普遍反思与怜悯。这种超度只有亲历者才能体验。

灵魂所能达到的深度,并不总是我们能理解的。

荒原记事

《荒原记事》是一部土地沦陷史,不是沦陷于外族侵略,而是沦陷于强权者的占有与开发。平原上的人们,动物植物,所有生命都失去了土地,失去了他们依赖于土地的生存权利,而且无处申辩与讨还公道。强权压制着底层人们的呼吸。他们是最依赖于土地生存的一群,也是最没有机会发声的一群,无论他们受到了怎样的迫害。那个因村民涌击化工厂的事件中被抓的青年被施用的迫害手段之残酷不逊于我们所读的《红岩》中国民党的渣滓洞酷刑。年轻人被灌下食盐与辣椒,身体被不见罪证地毁坏。这只是众多打压事件中的一幕。村民们有的被抓被审。没被抓住的流奔在逃亡路上。他们得到这些的原因只因保护自己的土地。

经济发展中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是人类比贫穷更可怕的灾难。平原土地陷落,海洋污染,官商勾结,私设公堂,霸居乡里,对反抗的底层施用酷刑,对自己所做的罪行嫁祸于人。主人公宁伽因岳父是高官,被解救出来,但是没有靠山的农民却无路可逃,只有承受。

战祸,及各种生存灾难,从来没有离开过底层人民。过去这片平原上是战乱困扰,而今土地丧失,道德沦丧,平原生态环境被疯狂地加速度破坏,谁能说这不是另一种水深火热?

人类正在发生、进行的大开发大发展是越来越令人疑惑与值得质询的。但是没有人能制止,没有人能控制它的速度。眼见得我们身边的大片土地、田野消失,人口的密集,土地河流的污染,我们只能长叹,却无力挽回。这段时期人们的作为,后代,应该会成为罪恶,遭到他们的唾骂。

这片土地终将遗失,因为我们正在眼睁睁地失去它。村庄正在消失,农田正在缩减、荒芜。我们的后代将最终在理念上失去它们,因为他们将不再有土地的概念。他们将永远失去远古人们对稼穑的最初最基本的认识。人类来自于自然,离开了自然,将走到哪里去?

破坏得多么快啊,二三十年的功夫,毁掉了千万年的自然造就。在这个意义上,《荒原记事》仿佛一曲哀长的挽歌。

无边的游荡

作品的触角深入到不同时代,关注到每个时代的最重要特征,也思索到时代中许多重要的细节。比如信息。信息时代这个名词一度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先进的标志与傲视古人的骄傲。但是这些与“开发”、“革命”这类名词一样,是值得审慎的。信息带来的并不全是福音,和所有的事物的规律一样,人类一边得到一边丢失。今天,我们无论如何需要承认一个可怕的事实:至少五千年来,我们的善不仅没有得到有效的积累,而且还呈现出负增长。

这一部很魔幻很讽刺。

胜利者成为统治者,作威作福。许诺的平等与幸福,从不曾实现。以为是做了主人其实是重新成了新主人的奴仆。借助里面的一个人物的话:“胜者就是获得放纵和腐败权力的一部分,他们一边放纵和腐败,一边还要加快繁殖后继者,让一些更无耻更无义的家伙,一些卑鄙的嫩毛一茬茬源源不断地生出来。”

“人手写下的铿锵文字有许多时候是掠夺和不义的历史,是助恶行凶的历史,既言之凿凿,又荒谬。”

现实是:集团,财阀成为社会的实际控制者,职能部门反隐居其后,有名无实,成为被绑架的附庸或帮凶。所有冠冕堂皇的教化写在语录上、教科书上,其实都是对民众的麻痹和愚弄。底层人们的命运从来受不到半点保护,他们在困苦里挣扎,自生自灭。

文化沙龙

在《人的杂志》中,对文化界的沙龙描写简直是绝妙的讽刺画。整个过程像一场呆滞、内容空虚、无聊刻板僵死却又煞有介事的滑稽剧表演。众星拥趸的原是一个以书籍收藏显摆财富与风雅的二十几岁青年,他举止仿若深不可测的大师和老者,却从头至尾只说了一句最有价值的妙语: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书籍如果只造就出这么一群装模作样,怪里怪气得失去正常的人物的话,不如不存在的好啊。

这位阔少,因无所不作被人摘取了睾丸。这个听来浅显的故事后面有深不可测的背景:曾经的为所欲为是来自于其父辈高端权势的铁臂荫庇,而摘取他睾丸的“老大”必有更强不可摧的势力。人性因掌握权势而放纵肆为,但那里也有一套看不见的规则,进行着作恶与惩罚的游戏。

文化、艺术是权贵的玩物而已,而真正把文化视为精神圣浴的那类人,如梁先生,守贫乐道,已成为这个时代的遗老,仿佛夜里的最后一缕清风。

“知识分子”

“吕擎说:‘我把父亲的所有著作都翻了好几遍了。那里面没有一点他自己对时政,对社会,对世界,对当下的人——所有这一切的见解!没有一点!平和极了,或者干脆说平庸极了!……父亲不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

更多的知识分子只是知识的搬砌者。独立的思索太重要也太可贵了。它需要的是思想、智慧,更是勇气。

更丑陋的是这个时代的学术腐败、大学腐败。为政治所用树立起的学术典型,其实不学无术,顶着权威与名声,欺弄世人,愚弄晚辈而已。

吸血者

黄科长之类人,寄生于各种名目复杂的协会,吸取着民脂民膏,煞有介事地张扬着低级动物的本能,研究营养与养生,还津津有味地作着那庸俗透顶的自传。广大民众挣扎在生存线上,而吸血者只在考虑让自己吸血的时间如何延缓得更长些。

有一位文化界名人霍闻海,他像秦始皇一样幻想长生不老,整日研究养生与采阴补阳术,甚至利用自己的权威,挟迫一个少女成为他的性奴。他内里的生活腐烂透顶,外在却是文化名人,学术权威。

奢华者所达到的豪奢程度是我等无法想象的。他们为什么能这样为所欲为?

人类、民众

人类,这个词,有时是如此让我们感怀与温暖的;而有时,它是一个多么残忍的群体,它迫害一个个体时,是多么残忍无情。当曲涴走向一个小村庄妄图得到一点食盐与用品时,他再次陷入险境。——所有善良的人也许不知道,他已被他们——人这种群类抛弃与拒绝。他们制造了政治这个名词,并以此为借口剥夺了他作为一个自然生命的权利。他再次逃往大山远离人群的深处。只有自然永远收留它所诞生与孕育的生命。

人性里有不易消除之恶。但也永远流淌着一些美好的血液,路吟,曲涴,宁伽,武早,庄周,这些人物身上有人类所理想与希望的特质(这些美好人物的命运总是惨淡结局,又向我们喻示什么呢?)

“民众”到底在哪里?那些逼到你眼前的呼号之声是他们的吗?在某种精神层面上,“民众”的蒙昧是强大的。那些在各类运动中一呼百应,拥挤了广场的热血人群,不正是民众吗?

但是,美好良善的精神种子也沉淀在普通民众之中。流浪路上的一碗水,一口饭,一铺暖炕,来自那年龄尚小已经守寡的女孩,来自那年老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达到良善,并不需要太多的智识,它是在人类幼年时期就已萌生的一种人性。它应该不会消失。

女性

女性呈现了美。叔本华从自己的母亲与妹妹身上得到的经验使他成为一个蔑视女人的人。但是歌德说:伟大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女性自身的美,不仅出于修养,更出于自然造化。她们因不由自主地体现了自然的美的意愿与美德而受到爱慕与赞美。在这部书里,女性几乎都是美的。这美或沦落,被践踏,污损,如荷荷,或在高处成为一种光辉,一种呼唤,如肖潇,滨。也有几个不美的女性,但她们身上消失了女性几乎所有的天赋美德,几乎已不算是女性。“——让我们爱滨吧!”这世界已如此浑浊,我们所能爱的只剩了滨。滨是最美的女性,是爱与美。一切毁灭,而生命的最后光彩仍是爱与美!

爱产生于美。美就是一种热烈光线的唤起。

美与恶一直在抗衡。恶似乎更有力量,总是占上风,带着巨大的摧残力。而美的存在不彰自明。美,手无寸铁,只是呈现,并不争斗。

林泉

不是隐士归隐之处,而是一个精神病院的名字,。

精神病院是医治心灵创伤的地方吗?

把人关进精神病院终归是残忍的。这是一种暴力治疗。一个大自然中的动物不会得精神病。精神病是人所独有的一种疾病吧。一个人在社会里生存着,有一天,他的行为和社会约定俗成的社会规范处事方式不一样了,于是他被宣判为异类。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群、社会是可怕的。人的生命是一场凶险的旅行。

在我们这个时代,更有稀奇古怪的事,精神病院常常成为某集团的帮凶,关押那些尚存一些反抗意识的人。

高原

高原,应该是指永恒的精神高地。

在《荒原记事》中,去西部成为一个目的。在几部小说中,都有被讲述的人物去往西部,为什么?因为他们在东部的生活陷于矛盾的重围,于是冲出它,丢下它,去往西部。西部意味着什么?西部是一种精神图景,寄托所在吧。

可是,事实上我们无处可逃。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林立着的都是人类欲望的摩天大楼。

爱默生在《论历史》中说:“对所有的个人来说,存在着一个共同的心灵。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入口,通向这同一个心灵以及它的各个方面。一个人一旦获得了理性的权利,他就成为拥有全部财富的自由人。柏拉图思考过的,他也可以思考;圣徒感受到的,他也可以感受;任何时候任何人的遭遇,他都能够理解。谁一旦进入这一普遍的心灵,谁就参与了一切现有的或可行的活动,因为这是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力量。”

这一段话,似乎为我更好地理解《你在高原》,带来了点悟的烛光。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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