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您不是我的生身母亲。
我的老家在河北沧县东花园村。37年前,您便是从那里来到北京,来到我们身边,把我们抚养成人,与我们相依为命。
86岁那年,您突然间倒下,没有留下一句话。您去世的第二天清早,我走进您的房间,我打开您的柜门,看见里面您的衣服一件件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仿佛您只是出去买菜,只是出一趟远门。您没有给孩子留下一点儿麻烦,哪怕是一件脏衣服、一条脏手绢都没有!在您人生灯盏的油将要耗尽之时,您想的依然是孩子们!孩子们!什么是母亲?这便是母亲!母亲!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自己灵魂的审判官。我为此常常内疚,常常想起儿时种种不懂事、少年时的虚荣、对您的看不起、长大成人后只顾奔自己的前程而把您孤零零甩在家中,以及自己的自私和种种闪失……
这些年,我写过许多篇有关普通人的报告文学。我自认与他们血脉相连,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想我可以,也应该写写您老人家。为什么?为什么?
是的,您比我写的报告文学中那些普通人更普通、更平凡,就像一滴雨、一片雪、一粒灰尘,渗进泥土中,飘在空气中,看不见,不会引人注意。人啊,总容易把眼睛盯在别处,而忽视眼前的、身边的。于是,也最容易失去弥足珍贵的。
我常责备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写写您老人家呢?人的一生中可以有爱、恨、金钱、地位与声名,但对比死来讲,一切都不足道。一生中可能有内疚、悔恨和种种闪失,都可以重新弥补,唯独死不能重来第二次。现在,再来写写对比生命来说苍白无力的文学,又有什么用呢?
我愈发觉得以往写的所有普通人的报告文学,渊源都来自您老人家。没有您,便没有我的一切。对比您,我所写的那些东西,都可以毫不足惜的付之一炬。
我知道,什么事情都会很快过去,很快地被人遗忘。即使鲜血也会被岁月冲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在死亡的废墟上会重新长出青草,开出花朵,而忘记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我也会吗?会忘记陪我度过37个年头,为我们尝尽辛酸苦辣的人生况味的母亲吗?不!我永远不会!我会永远记住您老人家的!
(责编:辛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