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
现在开始,寻找桃花源。
我在大地上一路奔逃,恐惧使我不能停留;我站在平原上,回首望,只见远方尘烟大起,那是马,马是找我的,马上的马刀也是找我的;我向山中奔去,我要找一个不被找到的地方,找一个地方让一切忘记我、让我忘记一切。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尝试过很多地方,甚至一座繁华的大城。我认为人群就是我的桃花源,无数的人将淹没我,和光同尘,人不能从海中认出一滴水;但是我错了,我发现我正被另一些东西追赶:时间,在这大城里,时间如同你身后的响箭,呼啸着,离你的后心只有一寸,你必须狂奔向前,前边是金钱、房子、马车、汽车甚至衣服,你注定会在这条路上奔逃至死,不能停留。
然后,在某一个清晨,我停下,让那支箭呼啸着穿过我的身体,我的前胸和后背穿出一个直径三厘米的洞,风从中吹过,发出哨音。
我向城外走去,我重新出发,找一个没有时间的地方。
据说那是有的,那是桃花源。
我认真地、反复地研究地图,我相信,桃花源一定在地图上某个空白之处。
必定是在南方。南方一向是跑得快的人们的归宿,它在几千年里接纳一代又一代的失败者、逃亡者,从史书的行间和页边,你能看见一条绵延不断的人流——像漫漶的水渍,从北方向南方,气喘吁吁的人们进行漫长的长跑,从黄帝涿鹿之战开始,他们就跑啊跑,跑到南方的山野间,停下,惊魂甫定,看看周围的山,他们相信,他们已经甩开了追击者,他们可以在此安居。
这里远离皇帝、马、马刀,远离尘嚣、远离响箭般的时间。
桃花源是一个秘室,藏身和遗忘之地;是一处人迹罕至的野林,人把自己变成一棵活动的树,只需要阳光、水和土。
还有空气。需要逃的东西越来越多。危机四伏。我是这个星球上最后的动物,喘息着,寻找洁净的空气和水。
还有洁净的土地——不,不是洁净的,而是像它本来那样“脏”,让我的稻谷、菜和虫子一起生长。
现在,站在一个名叫“天下第一弄”的地方,我在认真考虑将此作为桃花源的可行性。
很远。从京城要坐三小时飞机,然后坐两小时汽车,接着再坐两小时汽车,才能来到这里。如果把飞机程和车程折算成马程、牛程和人的脚程,那么,这简直就是大地尽头、南方之南。
这里是万山丛中——这片土地上,有无数的山峰丛立,在山峰间,遍布深洼的谷地,在地质学上,他们把这叫作“高峰丛深洼地”,这里的人却把那些深坑叫作“弄”。
我喜欢这个“弄”字,它的上面是个“王”,它的下面似一扶犁之人,王君临于扶犁之人是“弄”,扶犁之人在王之下隐匿于田野也是“弄”,一个“弄”字里藏着逃不了、偏要逃的永恒游戏。
是游戏啊,所以在上者弄权,在山水间者弄月,造化弄人。天地间一大弄。
最深、最大的弄就在这里——有多少米? 一百米、两百米?只有一条陡峭的路通向坑底,坑底方圆两三里,几间瓦屋、几畦菜地、猪栏鸡舍草垛。
此处可以藏身。藏身之处必在最低处最深处,必在高之下。——古希腊的第欧根尼,一路奔逃,最后钻进了木桶,亚历山大大帝去看他,想“弄弄”他,他说,别弄,别挡住我的阳光。
在这第一弄,一个人站在坑沿上能够挡住弄底的阳光,但弄底之人亦可说:别挡住我的阳光。
天下第一弄,在广西大化县。大化大化,大而化之,化到哪去呢?就是化到“大”——至大的自然。
第一弄的路边,一个农夫躺在地上:去集上卖菜,卖了菜买酒,买了酒路上就喝了,喝了就醉了,醉了就想躺下,就躺了。
他的妻子坐在他的身边,静静等着,等天黑了,风凉了,等他醒来,携手向下、向暗处去。
这是奔逃者的前世今生,是桃花源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