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璞玉
没有人能够撞开袁冰的心门。
整整十年,袁冰蜗居在这个城市一条叫粉巷的一间十余平米的低矮房间。一张硬板木床,一张陈旧的阔面木桌,此外就是一把崴了一条腿的藤椅。陪伴着袁冰的是一把土色茶壶和一只褐色烟斗。满屋子的笔墨纸砚,乱成一道无法言说的风景。
最先走进这个斗室的是恩师陈教授。陈教授进屋看看床上、地上、桌上的乱纸,看看墙角垃圾桶里揉乱的残画,耷拉在椅子上的灰色西服,西服衣袖边被烟灰烧成的洞……陈教授的心就和这个房间的陈设一样乱乱的,糟糟的。陈教授拍了一下袁冰的肩膀,说,何必呢?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啊。袁冰没有说话,只是泡了一壶茶给恩师端过来。陈教授呷了一口茶,悠悠叹一口气,我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你这儿。是我们陈家对不住你呀。袁冰说,陈教授,请您不要这样说。我、我不怪扬子的。这一切都是我的命。
这时候,有一个三轮车夫走进来,搬进几个用胶带封好的纸箱子。陈教授说,这是我半辈子收藏的书画精品,现在我退休了,我把它都送给你,也算是我们陈家对你的补偿吧。再说,在我心目中,你一直都是我最优秀的门生,中国书画界应该有你的位置。
袁冰一下子握住陈教授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陈教授拍拍他的肩,抽出手,转身出门。等袁冰反应过来,陈教授已经蹬蹬蹬地下楼了。
后来走进这个房间的是袁冰的姐姐。这个从秦岭深处走来的女人,一身素衣,满月般的脸上不施一点脂粉。进门就哭出了声,冰啊,你是要妈、大的命啊!咱们家就你一个男娃,妈、大勒紧裤带供你上大学,就是要你光宗耀祖呢,要你传宗接代哩,你倒好,为了一个城里女子,家也不回了,婚也不结了,你是成心要把妈、大气死啊!
袁冰扶姐姐坐下,同样给姐姐倒了一杯水。姐姐说,大和妈说了,这十年为你也没少操心,自从那个女人离开你后,给你对象说了没一火车也有一汽车了,你就是个闷葫芦一言不发,如今耽搁到三十多岁,你不急爸妈都急死了。袁冰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姐姐最后撂下一句话,年底再不结婚就不要回来认妈、大了,妈、大一辈子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是啊,袁冰何尝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了。只是,自从恩师的女儿扬子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他的心就死了。他觉得再也不能在扬子父亲给他找的单位工作了,然后就不管不顾地愤而辞职,隐居到这条浓浓书卷气的巷子。老实说,不论扬子对他的感情如何,袁冰是真的喜欢扬子。随着接触时间的越来越长,他和扬子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深。有几次,他都感觉到扬子对他也动了真情。可是、可是,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在他们已经谈婚论嫁时,扬子忽然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袁冰找到这个十平米房子后,衣服、鞋子都没有脱就窝在床上,浑浑噩噩躺了几天几夜。当他在某一天醒来,中午的阳光正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僵硬的脸上。袁冰用干枯的双手从额头抹下,感觉嘴边的胡子像野草一样疯长,双手过处,密密麻麻的胡须在灰暗的房子里簌簌做响。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酒瓶,他知道,大醉之后,从此,他将与酒绝缘。
就这样,一壶茶,一斗烟,陪伴着他走过了整整十个年头。这十年,他心如止水,书是他的衣、画就是他的食。除了笔墨纸砚,他没有一个朋友和亲人。不,是他已经远离了朋友和亲人。
姐姐走出门的一刹那,袁冰忽然蹲下身子,抱头痛哭,压抑的、野狼一样的痛哭。痛哭之后,他站起来,仰天长啸,他的凄厉的笑声比哭还要让人难受。哭过,笑过,袁冰拉开窗帘,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拉开窗帘,在阳光的照耀下,他在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上看到一个黑瘦的、胡须盈尺的男人。
这年春节,袁冰领着一个小个子女人回到了秦岭深处的老家。袁冰跪在父母膝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据说,这个小个子女人只有初中文化,在粉巷一家书画店打工。
与此同时,州城书画界疯传着一个神话——著名书画大师,第三届中国秦岭生态旅游节书画大赛金奖得主袁冰先生返乡省亲,近日将在中国仓颉书画院举办画展,并应邀举办书画讲座。
仓颉书画院前,一个老者,捻了胡须,点点头,又摇摇头。书画院后边,翠竹满山,早春的天空下,绿云萦绕,阳光明媚。袁冰快步走向老者,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