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琳,女,陕西人,现居河南南阳,有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刊。
手术夜里就做过了,小腹处切了一刀,摘除掉了阑尾。不过,体温是两天后才降下来的,麻药加上高烧,让吴小河云里雾里,一直噩梦不断。以前也经常做这样的梦,梦见有人强奸她,或者她像兔子一样被追赶得四处逃窜。但这几天,梦得太频繁了,频繁到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还在继续往下做,就像连续剧一样,实在是有些收不住了。吴小河醒来好半天心里头都是乱慌慌的,手心脚心都是汗。肚子上的刀口也在一跳一跳地疼。她叹口气,伸长手臂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百度了一下周公解梦。网上是这样说的:女人梦见被人强奸会生病。没错,她是在生病。梦见被人追杀有异性追求——躺在病床上会有异性追求?显然是飙人了,鬼才信。她现在身边连一个人毛都没有,吃喝拉撒还要请护工照看,哪来的异性追求?住院手续包括请假,还都是她的主治医生帮忙办理的。主治医生知道吴小河的情况后,给她单位打电话要人来陪护,单位却以科里忙,抽不出人陪护,拒绝了。
职工生病,单位派人陪护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这年头,如果你得罪了单位的领导,那就什么都别指望了。得罪了领导就等于把全单位的人都得罪了,人家躲都躲不及,怎么可能来伺候你呢?所以,从住院到出院,单位没一个人踏进这间病房一步,冷酷的程度是可想而知了。吴小河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心里头很不好受,挺伤面子的。没人陪护,没人探视,没有鲜花,没有人提着果篮热热闹闹嘘寒问暖,跟别的病友一比,冷清得有些不正常了。换句话来说,别人还不知道怎么看她呢,以为她这人有多差劲似的。
躺在病床上,吴小河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看看,是怎么混的,居然混成这副模样,活成了独人。别人不笑话自己,自己都要笑话自己。以前总以为自己很牛逼,很了不起,很自以为是。走个路都把头仰得高高的,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其实呢,狗屁都不如,随便拉个人来都比她强。她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一个病都让她狼狈成这样了,虚弱得像一摊烂泥。
事实上她一直都是虚弱的,被打败了的,是她自己不肯承认罢了。当初,她义无反顾地从婚姻中跑出来,是那样的理直气壮:对我不好,我就要跟你离。凭什么跟你过?凭什么受你的气?可是,不等她喘口气,把眼睛擦亮,不到三个月,人家就把新人娶回了家。这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恶毒都是故意做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要撵她走,给人家让位子。等她滚蛋了,人家落个好名声,又一举两得娶回了新人。现在她知道了也晚了,婚是她闹着要离的,是她逼着人家离,她找律师,找单位,替人家清理门户,把自己清理出去,给人家腾出位置。最后人家还说,你看看这个女人,不要老公不要儿子,不知道想干啥呢!
她能干啥呢?孤伶伶地过了四年。四年当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连去看一眼都不肯。她要证明自己,不是因为某人而离婚。不是她背叛婚姻,而是别人对她不义。四年过去了,除了她在乎,别人谁在乎?更何况,人家制造出来的小人儿都会迈着小腿四处乱跑了。
想到这些吴小河心里就潮乎乎的。她知道自己傻。她就是傻。可是学不会聪明,就只能继续傻下去了。
就在吴小河愁云惨淡、胡思乱想的时候,耳旁传来几声气流强大的擤鼻涕声。她知道旁边床的女人又在偷偷抹眼泪了。她看不见她的脸,她背对着她面朝窗户坐着,长长的卷发在肩上一耸一耸的,很是萧索。病房里目前就住了她们俩,王女士比吴小河先住进来,手术已经做过了,是不是乳腺癌,要等病理结果出来才知道。医生说,如果是良性的,王女士的左乳就保住了,不用再割一刀。反之,不仅要割掉整只乳房,还要做化疗什么的。王女士天天以泪洗面,有几次夜里吴小河被她哭醒。怎么劝,都没有用。
等结果出来,也只是个良性纤维瘤。纯粹是虚惊一场。
不过,因为这次住院,两个女人却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王女士劝吴小河赶紧结婚,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不管离多少次婚,女人都应该想方设法把自己嫁出去。嫁出去才是王道。她自己就离了两次,嫁了三次,感觉一次比一次好,尤其这第三任丈夫,比她小两岁,会挣钱还懂得讨她欢心,让王女士非常得意。
出院后,王女士做媒,把她同事张树生介绍给了吴小河。
张树生离过婚,五十多岁。这个年龄的老男人吴小河闭上眼都能把他们画出来:一头杂毛,浑身松松垮垮,衣着乱七八糟,要想看,就跟掉光了羽毛的孔雀差不多。往人跟前一站,就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颗放久了的蔬菜,蔫拉吧唧不说,还串了味。说像白菜,闻起来有一股子胡萝卜味。说是胡萝卜呢,又长了个白菜样。吴小河心里明白,现在她能挑拣的也只剩下这一类老男人了。她也奔四十了,有些老男人明明自己老不说吧,还嫌她老呢。这世道,怎么说呢?就这样一个胡萝卜白菜男,据王女士说行情也是十分紧俏的。离婚两年没有再婚的原因,就是因为挑拣得太厉害,太年轻的不要,太老的不要,就像吃牛排一样,专挑不老不嫩的下口,还要有档次有品味的。王女士开玩笑说,人家要的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进得了卧房。说的就是你。我看你俩挺合适。
第一面,张树生没有让吴小河失望太多。整体形象是说得过去的。他穿一件西式条纹短袖,虽然没有打领带,但露出来的领子那一块,看上去还是挺洁净的。讲卫生是必须的。他腿上穿着一条米色的休闲棉布裤,不是料子裤,很多男人喜欢穿料子裤,薄薄的,贴在腿上,原形毕露,简直让人不敢目睹。如果张树生那样一副打扮,吴小河估计当时扭头就走了,也就没有后面的那些事了。还有一点,张树生也没有像很多男人那样把短袖扎进裤子里,捆柴火一样把自己捆起来,然后矮墩墩傻呵呵地站在她面前。第一印象,还好。张树生是体面的,儒雅的,甚至是文质彬彬的。不抽烟不喝酒,不说脏话不吐痰,老是老了点,但老得能看,老得让人放心。也没什么负担,儿子早结婚生子,小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吴小河不用进门就当后妈。吴小河对后妈是深恶痛绝的,她从心理上接受不了。这是骨子里的东西,根本就是根植其中,你拿刀子剜都剜不出来。吴小河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所以,就绝了给人当后妈的念头。哪怕不结婚,也不让自己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横竖都不是人。
张树生对吴小河可以说是相当满意的。吴小河刚踩到四十岁的边上,依然是一副三十多岁的样子,重要的是职业好。人老了身边有个医生,就好比请个钟馗守在身边,阎王小鬼近不了身。就凭这一点,张树生就觉得吴小河非常好。他非常满意。
来回试探,掂量,几个回合之后,婚期就定下来了。婚礼宴客就免了。吴小河在镇上一没亲戚二没朋友,送出去的礼也不多,也没有收礼的算计。也懒得让人背后骂吃高价饭。所以除了有天晚上前夫李四打电话过来,问她是不是要结婚了,熟人圈都不知道她要结婚的事。吴小河说我结不结婚关你屁事。李四说怎么不关我屁事?当然关我屁事,我好歹是你前夫,当然有权知道以后谁搞我老婆,所以你赶紧把那人领过来让我先看看。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吴小河知道他喝醉了就把电话挂了,不一会他又打过来,如此三番,吴小河干脆把手机给关了。
是龙龙告诉了李四。吴小河带龙龙和张树生一起吃了顿饭。龙龙背过张树生对吴小河说,咋跟我爷爷似的。
吴小河说,你爸有本事给你找个姐,你妈可没本事给你找个哥。能找个爷爷就不错了。
婚后的日子似乎也说的过去。无非就是共同生活,吃饭,睡觉。吃饭好说,吴小河是个对吃饭不怎么挑剔的人。张树生挑剔,但是他喜欢做饭。他是个仔细的人,每顿饭从买菜开始就精挑细选,既要营养均衡,又要色彩好看,还要吃起来味道可口。大概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吃,成了主角,成了婚姻生活的重头戏。吴小河在吃方面被满足得绰绰有余。半年天气,体重增加了快十斤。吴小河几乎每天都要捏一把身上那些像棉絮一样的脂肪,发愁自己又胖了。熟人却称赞她胖一点好看,珠圆玉润的样子看上去富贵。可是,胖了也有胖的坏处,那就是懒散,浑身上下都沉甸甸的。日子过久了,吴小河发现张树生除了舍得吃以外,其它方面都很抠门。每个月发了工资吴小河拿回家就放进衣柜的抽屉里,让它们赤裸裸地躺在那儿。她以为张树生看见了,也会学她的样子把自己发的工资也拿出来放进抽屉里,需要的时候就从里面拿一点。可是,张树生把钱看得比他的身体还重要,身体可以横陈到床上,吴小河随便用,怎么折腾都行。这方面,张树生比较大度,从来不强人所难,只要吴小河表现出一点点的不乐意,他忍忍也就过去了。有怨言也不会说不出来,更不会怨声载道,把不满意从床上蔓延到床下,然后恣意找事,在别的方面报复。
所以,在性事上,张树生的兴趣远不如他对钱的兴趣。钱是必须装进自己的钱夹里。事实上张树生的钱夹里几乎就没有多少钱,他常年装一张建行的借记卡在钱夹里,每月工资直接打卡里,用钱的时候就去小区门口的ATM机上取一张。吴小河注意过,他每次取钱的时候只取一张,不多不少就取一张,他钱夹里的钱除了零碎票子,永远都只有一张百元的大钞。大钞换成小钞,再补充一张进去。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他的钱夹常年都这样,一张大钞加上一堆零碎小票,就像一只昂首挺胸的老母鸡领着一群小心觅食的小鸡崽,这一格局从来都没有被打破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钱夹里的钱少装点,被偷了或者丢了也不可惜。但是像他这样谨慎的男人,钱夹被偷了或者是弄丢的可能性约等于零。张树生除了吃以外,什么钱都不舍得花。他不喝茶不喝饮料。喝茶对睡眠不好,饮料有防腐剂。都是死水,喝到肚子里有害无益。他只喝白开水。所以他的钱除了吃饭都在银行里保管着。单位发奖金,他回家跟她说,我们单位发奖金了,吴小河只是听听数目,耳朵过过瘾,连个钱毛都见不着。奖金就是发成现金,张树生也不会揣回家,他拿着钱走到小区门口,就立马掏出借记卡存进去了。
跟张树生相反,吴小河婚后第一个月就把钱拿回家,放进衣柜的抽屉里。她想用自己的坦诚,充当诱饵,把所有的钱都捏在自己的手心里,最后变成夫妻的共同财产。很多家庭都这样,男人挣钱,女人管钱。以前李四也这样,钱都交给吴小河保管。吴小河管钱并不等于说钱就是吴小河的了,它依然是夫妻共同财产,不过是一个态度罢了。可是张树生不吃这一套。他上过当,他以前的女人就是拿着钱跟人跑了,让他落了个人财两空的可悲下场。这次他记住教训,不仅不上当,还害得吴小河连诱饵都花光了。等吴小河意识到这一点,已经为时已晚。钱放抽屉里已经放成习惯了,再换个地方吴小河不好意思,也不方便,买根葱都去找男人要钱,吴小河做不出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挣的钱本来就少,每到月底发钱的时候,都惹得张树生要大发一通脾气,把医院当官的骂个遍,捎带着连病人都骂上了。张树生的周期性发作,给吴小河造成一个心理错觉,好像这男人除了钱之外,别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事实也正是如此,这个男人,只有钱跟他过不去的时候他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有一次,吴小河打开计算机,无意中点开了一个名为RCKZ的文件夹,点开一看,是Excel表格。一般人下载Office软件的时候都是不会下载Excel的,首先她自己就不会。她当时还奇怪张树生弄这个做什么,随后就瞄见了白菜两个字。原来张树生每个月都要做收支明细账。每一笔收入与支出都有登记,月底有合计,存库。就连买一根葱在上面都能找到记录,细致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地步。收入栏每个月都写着两千。张树生的工资当然不会只有两千块,吴小河猜这个数是他愿意拿出来与她共享的生活费。支出一栏写的密密麻麻,白菜萝卜梨子苹果,什么都有,可以说是五花八门。只要花出去的钱在这上面都能找得到。有一栏写着:TY,13。吴小河不知道TY是什么东西,好奇了一下。再往前翻,里面还有一些TY。TY?她终于弄明白了,TY是她用的缩写。就是她花了的钱。前天她腰疼,没有出去散步,让他帮忙买了两包卫生巾,TY13差不多就是这个数。有些TY她能想起来,有些想不起来。月底合计她看了一下,每个月的TY都不是很多,有一百多有二百多,最大数额不超过五百。
看来女人真的是贬值了啊。吴小河难免一阵唏嘘。
有一天傍晚他们出去散步,路两旁都是烧烤摊,摊子周围坐满了人。烤肉味道浓郁扑鼻,十分的诱人。吴小河说要吃烧烤。张树生表示同意。等吃完结账,吴小河一摸裤兜发现一分钱没带。她习惯把钱塞进裤兜里,出来散步换了条运动裤,所以就没有带钱。
张树生忙说,我来我来。他掏出钱夹付钱,吴小河往里瞄了一眼,果然跟往常一样里面有一张老人头。吴小河当时就奇怪,难道他事先就算准了她出来吃东西,钱数一定不会超过一百?万一超过了呢?
晚上回家,吴小河洗洗睡了。张树生洗完又进了一趟书房。吴小河躺在床上听见键盘敲击的声音,心想,这次他该怎么记呢?是记烧烤八十六,还是TY八十六?
张树生过来睡觉。吴小河说,记你的变天账去了?
张树生没听清,说,啥?
吴小河说,我说你记变天账。这次张树生听清了。在黑暗中他呵呵笑了两声,说,记一下就变天了?我都记了快十年了,也没见天变过来啊。张树生说,他是读了一篇小说受到启发,才开始记流水账的。小说中的人,是用钢笔一笔一划写在本子上,某年某月买了什么东西,多少钱一斤。有重量有价格,跟史料一样。这些东西过上个十年八年,谁也记不清楚当时的情况,所以有必要记一记。
过了两天,吴小河忽然想起八十六块钱的事,就去点击文档,却弹出了一个提示框,要输入密码。文档加密了,她打不开。吴小河本来还想看看他们结婚以前的流水账,看看有没有其它的TY,结果看不了了。她后悔把自己暴露了。要不然还可以看到更多的秘密。她在计算机上闲逛,又看到一个名为GRCC的文档,也是加了密的。估计是与财产有关系的。意识到这一点让吴小河心里很不舒服。吴小河以前听人说过,某人再婚后把所有财产都做了明细,房产证,家用电器,衣服之类的都拍了照保存到计算机里,还编上号。当时她还当笑话来听。一个人细密也不可能细密到那种程度。现在一想,自己身边其实一直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跟自己很近。小时候,她就知道舅舅干这种事,为了防舅妈,把钱东躲西藏,偷偷裹到袜子里藏到床底下,后来等想起来找出来,那些钱早就烂成一团糟了。多数被虫蛀了。
吴小河的一个熟人,自己辛辛苦苦开店挣钱,赚来的钱男人拿去挥霍,买两千多块钱的衬衣眼睛都不眨一下。轮到熟人给她父母买东西,他就在一旁这个贵了,那个不好了,总之是不愿意买。两口子有钱,却经常为钱的事生气。跟这些人比起来,张树生似乎还算不上太糟糕。他是过得太仔细了点,小心翼翼了点,但总的来说,是说得过去的。他抠门是抠门,只抠门他自己的钱,不抠别人的。吴小河就是把钱放在抽屉里,他也从来不伸手去拿。他不习惯花别人的钱,也不习惯别人花他的钱。
转眼间又是春节,两人在一起已经生活了两年。两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棉婚。不是纸婚;纸婚,指头一捅就破。而棉婚,拽一拽,还能拽出一些丝丝缕缕。
春节过后,张树生的单位迁至郑州。两人分居两地。
起初都还挺兴奋的,小镇人都渴望到大城市生活,热闹,购物方便,有看不完的西洋景,他们甚至为城市生活做了一番比较乐观的打算。可是,新问题就来了——住哪儿?
单位没有住宅楼,单身宿舍也没有。张树生跟同事在单位附近合伙租了公寓,房租分摊每月八百。单位给房贴,每月五百,就是说,换个地方上班,不仅没有涨工资,到手的钱反倒减少了三百。过去你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现在好几个人挤一起,像是被关进笼子里的猪,生活质量下降了N个档次。
假如不买房,张树生要在外面租房子住五年。他五年后才能退休。想想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跟人合伙租房子住,挤鼻子挤眼,张树生心里就非常不舒服。
买房的事很快就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卖掉小镇各自名下的房子,然后去城市买一套房。然后把小镇上的工作辞了,再给吴小河在城市里找份工作,以后就在城市里生活。两人为这个堪称完美的计划拍手叫好,并着手开始实施。
第一步就是给吴小河找工作。医生的工作看似好找,实则不然。好一点的医院里没有硕士博士文凭根本就进不去。一般的二甲二乙,也要本科以上学历。医院在学历方面管得特别严,只认本本,本本不硬说啥都没用。吴小河是专科学历,自学专升本,考到手的职业资格是社区全科医师。就是说什么都会,什么都半罐子的那一种,走出去根本就不吃香。想要把自己推销到一个合适的岗位上去,是非常困难的。还有一点是收入,她现在的单位工资虽然不高,可三金都不少。有些医院,规模不小,给的钱也不相上下,但是不给交三金。还有就是一些私人诊所,开出的价钱听上去还能接受,可是到诊所里一看,一两间黑乎乎的房子,一两个医生护士,简直就没指望。
眼下,他们只有分居过日子。
刚开始的时候,两人每天都要打电话,周末了再商量是吴小河去城市过周末,还是张树生回小镇过周末。吴小河喜欢去城市,张树生喜欢回小镇。这一周吴小河去郑州,下一周张树生回小镇,两人轮换着跑。过了一段时间,天热了,两人都跑不动了。热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路费开支比较大。一趟来回差不多要两百多块。一个月跑两趟,四百多块钱就没了。等于把好不容易挣来的奖金拱手送了人。都老夫老妻,男女之间那点事,张树生兴趣不大,吴小河也不积极,就觉得划不来。那方面他们一直开发得不是很好,不做没事,做了反倒有事。吴小河难免情绪化,过去的阴影还留在心里。张树生经常闹不清她是想做还是不想做,所以比较麻烦,倒不如分开的好。对张树生来说,分开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省钱。两人在一起花销还是要大一些,为对方考虑的多一些。一个人过,能省则省,没人看,也不觉得寒酸。如果再省下路费,到月底就能结结实实存一笔。所以夏天以后,张树生一次都没有回过小镇。吴小河跑了两趟郑州,第三个礼拜也说热,不去了。
吴小河不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的钱包本来就瘪,一个月才挣一千多块钱,时不时囊中会羞涩一下子。以前两人一起吃饭,张树生花大头,她还有余钱买点化妆品,添置几件衣服之类的。现在每个月的水电费、网费、电话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加之在路上跑,她明显有些吃不消了。最近的一次,吴小河去郑州一趟就花掉了一千多块。张树生感冒发高烧,她替他买药花了两百多块,买菜做饭加之叫外卖、水果钱都是吴小河出的。他病了,就该吴小河掏钱。吴小河当然不好意思伸手向他要了。他呢,以病且病,假装忘了这回事。吴小河走的那天,张树生还没好彻底,车票也是吴小河自己去买的。张树生只是在她去买车票的时候假惺惺地说了一句,钱包里有钱你自己去拿。吴小河心想你钱包能有多少钱?不就是一张大毛嘛。说不定连一张大毛都没有。她本来还想看看,他钱包里是不是真的只有一张大毛,但最后还是貌似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有。走到外面,把口袋的钱翻出来一看,车票钱够是够,可是买完车票也就所剩无几了。看着那些剩下的零零碎碎,吴小河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
这一趟几乎花掉了吴小河一个月的工资,接下来的日子吴小河就得可怜巴巴地算计,才能把日子勉强打发下去。张树生去城市以后也说过,你钱不够了,我给你打。要不就说,你想要啥我给你买。这种话听听可以,却当不了真。哪有问客下菜的道理?吴小河就是再傻,有心无心还是区分的出来的。她自己也挣钱,哪里好意思让他给她买这买那?这人虽然是她老公,可好像还没熟到那个程度,起码跟他的钱不熟。从结婚开始,他就没有把钱交到她手上。以前在一起吃饭,他自然要分担一些家庭开支,现在不在一起吃饭了,让人家掏腰包就说不过去了。人家愿意掏还好,不愿意掏,你总不能去讨价还价,弄得好像跟卖身一样。所以钱暂时还是各在各的名下,谁把谁的钱也没暖热。
一趟就够了。她伤不起也花不起。她是穷人,必须为自己算计。为自己算计不可耻,帮别人算计自己才可耻。那种送上门的感觉让她觉得很受辱,很不是滋味。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里,她只打了一个电话过去,问他的病好了没有。知道他在上班,电话也懒得打了。省际长途每分钟四毛,加亲情号,一分钟一毛九,一不留神几块钱就没了。几块钱也是钱,她没有理由去浪费。
到了星期天,张树生给吴小河打电话说他逛街了,给她买了点东西,让回小镇的大巴车捎回去,留了她的电话,车到了会跟她联系,然后让她去拿。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啊。可能是因为他生病期间她花钱照顾他的缘故吧,他要聊表一点心意。
不管怎么说,听到这个消息,吴小河还是很高兴的,忙问买了什么东西给她。张树生却扭扭捏捏不肯说,只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吴小河猜,不是衣服就是鞋子。她上次去郑州华联看上了一双天美意的凉鞋,折扣后要八百多,当时她没舍得买。是不是他帮她买了一双?吴小河想来想去,就是没想到他带回来的是一大包荔枝。大热天,荔枝上的冰都化掉了,水汪汪的一大包,掏出来一看皮儿都黑透了,臭气熏天。吴小河拧紧塑料袋,路过一个垃圾箱直接丢进去了。
她还没到家,短信就过来了:没猜到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真无耻,他把自己当作李隆基了。
吴小河回了三个字,没想到。
真正让吴小河没有想到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国庆节放假,张树生回来了。他像个古代远征的丈夫一样,回到了阔别两个月的家里。两人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把积累起来的陌生感给消除了。七天时间里,张树生跟吴小河说的最多的就是房子的事。张树生在高新区看好了一处房产,五十六平米,差不多要六十万。张树生说,他已经交了一万块钱的定金,房子年底交工,月底要先付一半房款,余下的钱等交钥匙的时候补齐就行了。所以得赶紧筹钱,把旧房子卖出去,付新房款。张树生给两套房的估价是,他的房子开价四十五万。位置好,旁边就是一所中学,二楼,九十平,差不多能卖出这个价钱。吴小河的房子只有五十八平,是过去的小户型,位置也不太好,四楼,能卖二十万就不错了。要是都按预定的价钱卖掉的话,装修的钱虽然差一些,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吴小河担心工作的事,一时半会找不到。张树生说,等新房子到手,你就请假不上班,先过来再说,工作以后慢慢找。
不等假期结束,他们已经安排妥当,把打印好的售房广告贴在小区门口。现在的问题是,一旦房子卖掉,吴小河必须赶紧租一套房子住,然后再把家里的东西搬出去。
张树生的房子贴出去的当天就有人过来看房,一番交涉,四十万成交。买主预付了一万块钱的定金,商定十一月底过户交房。
吴小河的房子还真让张树生说中了,广告贴出去一个星期,只有一个人打电话过来问。那人张口就说,你那房十万块钱卖不卖?
吴小河当然不卖了。她跟张树生结婚后,房子就租出去了,每月有六百块钱的租金。这六百钱给龙龙当零花钱了。真要把房子卖掉,吴小河还是有些舍不得。后来她才发现她根本就卖不了。房产证是李四父母的名字,虽然协议到她名下,卖也得人家卖才行,她根本就没有资格卖。
房子卖不了,吴小河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原来内心深处她不舍得把房子卖掉。
倒是张树生愣了半晌,说,那怎么办呢?钱不够怎么办呢?
吴小河说,想办法借一点吧,以后我们慢慢还。公积金账上还有几万块,想办法再贷点款。
月底张树生回来,吴小河已经搬出去住了,她必须搬出去住。
张树生这次回来,就是签卖房手续的。他担心手续不好办,专门请了年休假,谁知道手续办得很顺利,一天时间差不多就已经就绪。钱到手,张树生说要庆贺一下,晚饭不做了,去粉酷吃。吃饭中间吴小河问借钱的事有没有眉目,张树生说,你就不要管了,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张树生在吴小河租来的房子里住了一个星期。吴小河上班,他就在家里买菜做饭。吴小河下班回来,饭菜都端上了桌。星期天,张树生又去家具广场买回来一只藤编躺椅,一只藤编小茶几,摆到露台上。
看来有钱和没钱是不一样,有钱了抠指甲过日子的人也会大方一下。吴小河望着躺椅,问他多少钱。张树生说,你只管坐就行了,管多少钱干吗?又说,你租的这套房子实在是太好了,这么大的露台,闲置不用太可惜了,坐在露台上喝茶晒太阳,简直比神仙还逍遥呢。听他的口气,好像是,因为露台的缘故,他才买了藤椅茶几。吴小河沾了露台的光。露台大是因为一楼的住户把房子扩出去,二楼顺理成章多了十几平的大露台。房东把露台四周围起来,装上铁艺护栏,又搭了遮阳棚。角落里用瓷砖砌了一个洗手池,洗菜洗衣服都可以,水池里有现成的搓衣板。张树生对这个露台赞不绝口,说就冲这个大露台,五百块钱的房租是很划算的。他建议吴小河在水池边弄点泥土,种几棵竹子,闲来无事听风听雨喝茶,日子过得比神仙还逍遥。
吴小河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第二天下班回来,张树生已经把竹子买回家,种进几只硕大无朋的土陶瓮里。土陶瓮挺着将军肚,在露台上憨态可掬。吴小河看着这些东西,再次被他的不可思议弄糊涂了。这个老男人,老是老了,居然还挺风雅的。
吴小河说,看来你是打算让我常住沙家浜,以后不去郑州了。
张树生说,我再有五年就退休了,你还有十几年要熬呢。不如先待着,五年一晃就到了,快得很。
随后他又小心翼翼地对吴小河说,买房子不够的钱他儿子答应给。
吴小河颇感意外:你儿子答应借钱给我们?
张树生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小声说,他让把房子写他名下。
吴小河愣了一下,心里有个地方忽然就裂开了。有东西在里面使劲地搅动了一下。
你答应了?
张树生说,我不答应,你又拿不出来钱来,房子不买也不行,越来越贵,挣钱的速度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租房子肯定不合适,还是早点买了好。
吴小河笑了一下没说话。
张树生说,要不我们也学别人那样先办个假离婚,房子写我名下,等房产证办下来我们再复婚。这样一来,房子是谁的还是谁的,我也不用急着还他的钱,我儿子也无话可说。
原来他都算计好了。一刀一刀割下来,骨头是骨头,肉是肉,分割得清清楚楚。吴小河想,幸亏她的房子卖不掉,要是卖掉了,两人再一起买了房,往后怎么分得清?是不是要按出钱多少,算比值算份额,溢价涨幅都算进去,再请律师签字画押,死后谁继承多少都要事先算清楚?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去民政局办手续。走到民政局门口,张树生回头说,说好了啊,这是假的。你可不准趁机不要我了。
吴小河绷着脸,没有吭气。
离婚证拿到手,张树生下午就坐车回郑州了。选择最后一天办离婚手续有他自己的道理。虽然口口声声是假离婚,可离婚证却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假不了的。如今,揣着这样的证,两人再挤到一个屋檐下,显然是煞风景的事。所以张树生这样的聪明人早就谋划好了,证到手就拿钱远走高飞,给这一趟先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再说。
婚就这样离掉了。回到家吴小河越想越觉得不对,越想越觉得自己傻。怎么说离就离了呢?她可以不离的,没有谁强迫她离婚,她也没必要跟谁赌气,不签字对方就拿她没办法。房子他爱买不买,与她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她的房子,她管他买不买。她应该让他求着她离婚,给她补偿离婚才对。轻而易举就让人给甩了,这算怎么回事呢!
可是,这不是假离婚吗?
鬼才知道是真是假呢。
坐在露台上,吴小河给王女士打电话。王女士说,想不到老张会干出这种事。不过,这年头,也不奇怪。有钱没钱都会算计。既然离了,就别想那么多了,坏事说不定变好事呢。抓紧时间再找一个,不行就来郑州找我。
再找一个,离两次嫁三次?当初她做媒就应该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挂了电话,吴小河心里堵得更厉害了。原本是想跟王女士倒倒苦水,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怎么说她也是媒人啊。当初要不是她,她跟张树生是不可能走到一起去的。可是听她说话,她一句话也都说不出来了,就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进肚里。
或许是在露台上待久了,吴小河夜里又开始发烧。体温升到38°。她的身体状况要说还不错,上一回发烧还是住院做手术那次,加上这一次,就两次。两次发烧简直就像墓碑一样,中间夹杂了一段说不清道不白的短命姻缘。人还活着,婚姻却没了。虽然这场婚姻从开始到结束,就像是两个蹩脚演员上演的一处哑剧,毫无精彩之处。更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当它真的结束了,你不是庆幸它结束了,而是感觉被愚弄了。因为你曾经付出过热切的期盼,付出过憧憬和美好的想象。现在你失望得一塌糊涂,不是上了别人的当,而是上了自己的当,这让你每个毛孔里都塞满了委屈和愤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它必定是结束了啊。
吴小河迷迷糊糊睡了两天,两天里她感觉自己像是一片膨胀的云朵,在无垠的空间里深深浅浅地飘浮着。睡醒了就爬起来喝一缸子温开水,然后倒头再睡,睡醒了接着再爬起来喝水。药也没有吃,家里备的退烧药早过期了。靠喝水居然挺过来了,这让她大感神奇。第三天早晨热度退了,她像从冬眠中醒过来的蛇一样,转转眼珠子忽然又活过来了。天不亮她就爬起来,进卫生间里冲了热水澡,又点火煮了碗白粥,撕开一袋榨菜丝,一边吃一边散漫地想着心思。手机就在这时候忽然响起来,惊雷一般的,她吓了一哆嗦。
电话是个陌生号码打来的。
一个男人喑哑的嗓音对着她喂了两声,问她是不是吴小河?吴小河说是。
那人说,我是张树生单位的老陈,昨晚张树生跟同事出去喝酒,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你赶紧过来吧。
抢救?这可真是意外啊。吴小河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吃惊不小,一时间心跳如鼓,竟然忘记了这事已经跟她扯不上任何关系了。
这么严重?他不是从来不喝酒吗?怎么会忽然喝起酒来了?吴小河有些不相信。
老陈说,男人们喝酒有啥奇怪的?不喝才奇怪呢。昨晚他们把老张送医院去就给我打电话说了,我还以为只是喝醉了摔了一跤,酒醒了就没事了。谁知道在医院里还抢救了大半夜,四五点钟的时候,人醒过来了,却不会说话了。我这会就在医院里,你赶紧过来吧。
看来是真的了。张树生以前说过,他们主任姓陈,可能就这个人。张树生该不会是瘫痪了吧?
想到这一点,吴小河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们跟他儿子联系了没有?
老陈说,电话我让他们打过了,他儿子不在国内,好像在哈萨克斯坦做什么项目,可能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他媳妇要上班再拖个孩子,哪来得了?
这么说,他的亲人都照顾不了他,或者说不愿意照顾他,然后他们就想起了她这个外人。他们不知道她这个外人三天前刚刚被他离掉,被他像扔烂抹布一样的扔掉了,他们怎么不问问他呢?对了,他已经哑巴了,说不出来话了。老天爷故意的,不仅让他跌跟头,还让他话都说不出来了,成了哑巴。他做梦都没想到会落到这个地步吧?
吴小河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心里说,你活该啊。谁叫你那么会算计呢?人算不如天算,都是命。
老陈还在电话那头催促:你给单位请个假,今天就过来吧,手续以后再办。老张身边没个人不行啊。
吴小河几次都想说,我都跟他离了呀。不过,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心里想,或许还是应该去看看他,他都这样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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