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鸿,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作家高研班学员。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作品多篇,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农民父亲》《沉重的房子》等。
1
迎面走来一位女社员,三十岁的样子,穿着有花纹的大襟袄,留着齐耳的短发,脸蛋圆圆的有些红润。父亲和奶奶都诧异得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看到的不是真人。因为在这样的年月,人人的脸上都是土色,面黄肌瘦,哪还有半点红润的地方?——这个女人分明是从天而降,不食人间烟火,要不你看那脸儿咋会那么圆?像一轮满月。
父亲还在诧异,女社员已经走了过来,一股凉凉的风把她带来了。奶奶紧紧地抱住了小叔,像只孵窝的母鸡,似乎这个女人是专门来带她小儿子走的。
“几天没吃东西了吧?——唉!这年月。”女社员叹息了一声,细细的,无限哀怨的样子,楚楚动人。
一家人都不解地望着她,不明白她要干什么。
“准备到哪儿去?投靠亲戚吗?亲戚怕是指靠不上了。现在到处闹饥荒,走到哪儿都一样哩。”女社员又叹息了一声。
奶奶的眼睛里燃起了一股火焰,像燃烧过的灰烬被风吹了一下,旋即又暗了下去。父亲与女社员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迷茫。
四周一片静谧,空气在一瞬间变稠了。
“歇歇再走吧。”女社员幽幽地说,样子很和蔼,说完她便转身走了。女人的臀部一扭一扭,极有韵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要不是饥荒年月,这样的女人是让男人忍不住浮想联翩的。
父亲一家人愣在了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一切发生得很突然,没有丝毫预兆。奶奶甚至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眼前的一切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女社员又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手帕,上面绣着一些图案,很漂亮。手帕鼓鼓囊囊,里面裹着东西。
女社员走到奶奶跟前,把手帕打开。
奶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手帕里是一块南瓜,还有两个蒸熟的洋芋!
“吃吧。吃了身子就有力气了。”女社员笑眯眯地说。
奶奶接过了南瓜和洋芋,拉着两个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女社员就磕头。
“遇见菩萨了!你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奶奶老泪纵横,瘦小的身子颤抖得很厉害。
“老人家快起来,折俺的寿了!”女社员慌忙把奶奶搀了起来。奶奶一激动,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身子像面条似的软软地倒在女社员的怀里。
“如果不着急,在村子歇几天吧。”女社员望着奶奶诚恳地说。
奶奶含泪点了点头。父亲搀扶着奶奶跟着女社员来到一处荒废的院落。
“这是俺兄弟的屋子,人去济南了,屋子一直闲着,你们凑合着住吧。”女社员说。
“济南是不是不愁吃的?”父亲问。济南是一家人心目中的天堂,看来是真的了。
“哪里啊!那里也缺吃少穿,凭粮票吃饭呢。每个人供的也不够吃,饿不死就算好的了!”女社员说。
“这里离济南还有多远?”父亲问。
“远着哩。有好几百里地,像你们这个样子,恐怕半年也到不了。”女社员说。
这是一个小小的独院,屋子里有炕,炕上铺着席子,泛着幽幽的光。令奶奶他们惊诧不已的是锅台的锅居然还在上面,明晃晃的,灶台不是黑窟窿(别的村庄家家的锅都已经被收去大炼钢铁了)。高粱秆做的锅盖上蒙了厚厚的尘土,老鼠在上面留下了斜斜的花纹。
“要我咋谢你哩?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奶奶说着又要跪。
“大娘不要这样啊!都是受苦的人,谁没个难肠的事儿呢?——水缸在那边,村子里有井,木桶在外面。我一会儿再给你们弄点吃的,需要啥给我说。”女人像招呼自己的亲戚一样,很热情。在那样的年代,即使亲戚也不会像这样热情,躲都来不及呢。有些亲人之间甚至为了一口粮食争得你死我活。
父亲的眼眶湿润了,一家人的脸上都挂着泪水。
村子叫大刘庄,奶奶一家人住了下来。半年多的流浪生活让他们疲惫至极,奶奶真的不想再走了。
女社员叫宋桂花,生得眉清目秀,模样很周正,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宋桂花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也喜欢和男人开玩笑,时间长了,村里便传出一些不好的言论。这些言论经过加工后传到了她男人的耳朵。桂花的男人在外面工作,回来后便开始严加拷问。桂花开始以为男人开玩笑,后来发现他目光中的颜色阴得厉害,便知道有人在后面下了药,要害死她的。女人虽然性格开朗,但出格的事情是绝对不做的,对男人问心无愧,因此理直气壮。男人恼羞成怒,一根绳子把她吊在了房梁上。桂花打死也不承认,男人便对她死了心,从此很少再回来。一年后,一纸离婚书把两人隔成了路人,女人躺在炕上睡了几天,不吃不喝,后来想通了,便挺着胸膛走了出来,照样和男人打情骂俏,比原来疯了许多,也浪了许多。男人让她回娘家去,桂花偏不走,一个人起锅做饭,过起了光景日月。那时候村支书因为被牛顶伤,卧床数月,村里推选了一个年轻人当队干部。这个年轻人对老支书的做法一向不满,于是带领社员踏踏实实地干了一些事情。别的村庄搞浮夸,他没有,因此差点被撤掉,是村里人力保才没有下台的。
桂花和男人离婚后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变得骚了,媚了。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在村里见了人爱笑,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灿烂透明的。男人不在的日子她其实内心很苦,一个人守着孤灯,长夜难熬,但她守住了。寒冷的夜晚北风呼啸,窗外传来男人的脚步声,桂花义正严辞地让他们离开了。借着月光,她知道那是谁的身影。第二天远远地那个男人的脸就红了,桂花的心也在“嗵嗵”地跳,好像跟他真的已经有过什么事情了。村里善于捕捉是非的女人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几天后男人的女人就会上门找她骂架。桂花也不是好惹的人,于是两个女人就把村道变成了战场,引来几十号围观群众。战争往往是以对方的胜利结束的,桂花痛苦地扑倒在炕上,委屈的眼泪淋湿了炕席。以前也有这样的事情,男人回来了,她多么希望男人能够替她撑腰,把那个女人狠狠地揍一顿,结果挨揍的往往是自己。男人走后,桂花真想破罐子破摔,给男人送一顶绿帽子。如今男人不要她了,她觉得没必要再为谁守着拽着了。她要过自己的生活。
大刘庄最漂亮的女人宋桂花用媚眼向男人吹响了不做淑女的号角。当然,桂花是有选择的,不是谁来都可以和她上炕的。以前吃了闭门羹的那几个男人复又燃起了欲望,踏着星光悄悄地来了。这一次桂花还是没有开门,反倒把他们臭骂了一通。第二天在巷道上见了的时候她又对他们喜笑颜开,可怜的男人都被弄昏了头,不知如何是好了。桂花的心里其实是有人的,只是这个男人从来没向她流露过那方面的意思,这就更加勾起了她的念想,似乎有一种恶作剧的味道,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探究。终于在一个雨天的下午,借着搬东西为由,她把从门口路过的支书请回了家。支书听见她喊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虽然他还年轻,但也知道这个女人的门前是非多,因此就站在那里磨蹭。桂花拿了一把油布伞撑在他头上,男人半推半就地进来了。进门的时候刘支书朝后面望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放心了。支书进了院子问搬啥东西?声音很轻,完全不是平日在队上高喉咙大嗓门的样子。桂花不说话,看着他“哧哧”地笑。支书说有事没有?没事我还忙着哩。支书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红彤彤的,有些忸怩,可爱得很。桂花真想扑上去咬一口,但是她忍住了。桂花说我叫你搬东西呀,先进屋歇歇再说。支书站在那里不动,也不离开。桂花说俺想把家里的水缸挪个地方,我女人家搬不动,支书帮我挪一下吧。说完便掀了门帘,自己先进去了。支书随后也跟了进来。桂花指着门后的水缸,抿着嘴又笑了。屋里的光线很不好,支书一时看不清楚,抱了水缸就往起拔,水缸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身后传来女人银铃般的笑声,很放肆。年轻的支书有些纳闷,于是掀了缸盖,发现水缸里满满一缸水,哪里搬得动?支书正要发作,女人从后面抱住了他,箍得紧紧的,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支书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一时涨红了面皮,乱了手脚,低声地命令她放开自己。女人像一条水蛇似的紧紧地缠在他身上,越挣扎箍得越紧,支书都觉得自己呼吸都困难了。他猛地一用力,女人被推倒在地,哀楚地叫了一声,发出很大的声响。桂花把一只盆子压碎了,手上全是血,脸上亮晶晶地淌着泪水。支书吃了一惊,准备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势。女人顾不得疼痛,一把搂住了他。男人被弄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嘴巴就被湿热的嘴唇堵上了。这种湿热含着电流,迅速传遍了男人的躯体。躯体里的血液开始沸腾,肆意地在血管里奔涌,仿佛要蹿出体外。男人的身体开始膨胀,脑子“嗡嗡”作响,一阵惊悸自脚心直击大脑,刚才还强硬的肉体逐渐变得松弛,大脑似乎已失去对四肢指挥的功能,剩下的只有盲从了。
年轻的支书经历了人生最为惊心动魄的时刻。在女人的引导下,他完成了自己成为真正男人的必要步骤。女人弄湿毛巾为他擦去了脸上的汗水。借着灯光,他看见她的身上到处是血,原来她手上的血一直在流着。女人也看见他的身上有很多血迹,这才意识到手有些疼痛。男人突然有些感动,握着女人的手用舌头舔了一下。女人浑身一颤,顾不得疼痛,一把又将他拥入自己的怀抱,一双结实而圆润的乳房在他的胸前跳跃,汗津津,滑腻腻的,像两条出水的鱼。男人痴迷地看着她,天真如哺乳期的婴孩,他的神情痴迷,身子像消融的雪在一点点坍塌……
宋桂花没想到在生产队呼风唤雨的支书在男女之事方面完全没有经验,他那紧张笨拙的样子让她忍俊不禁,一个人的时候哑然失笑。笑过之后她突然觉得有些后悔,因为自己的身子是不配得到他的第一次的。支书应该把它留给自己心爱的人的。然而经历了男女之事的村支书却不这样认为,他像个偷吃的孩子无意中品尝到从未吃过的美味,变得贪婪起来,一发而不可收。雨过天晴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就翻墙而入,悄悄地潜入她的房中,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剥光,按照她教给他的方式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两人携手一次次地走向浪尖,又跌入谷底。后来,这样的相聚便变得稀松平常,支书不用翻墙也不用躲避村里人的目光,因为大家都心照不宣,没什么秘密可以隐藏了。直到有一天支书的父亲和几个兄弟把他从她的屋里抓走,女人光溜溜的被人捆住了手脚,支书的姐姐把剪碎的头发塞进了女人的下体,然后绑着她在巷道上示众。
三天后,女人躺在病床上听见外面人声鼎沸,鼓乐齐鸣。支书结婚了。
支书娶回来的媳妇比桂花还要漂亮,年龄当然也比桂花小得多,身子娇小玲珑,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心疼。人们都说支书的母亲花大价钱托了附近有名的媒婆,媒婆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方圆有名的漂亮姑娘,当然还有她的父母。姑娘的父母对支书婚前的那点风流艳史也略有耳闻,但是他们相信只要自己女儿嫁了过去,再花心的男人也不会再对其他女人感兴趣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不能忽略,那就是这个未来的女婿也是方圆有名的人物,模样周正,相貌堂堂,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支书,在人前很有面子。他们对这桩婚事充满信心。
然而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刘支书新婚三天后便撇下如花似玉的新娘子,又回到了宋桂花的炕上。所有人都开始对他们的支书失望了。这小子也太没出息了!支书的父亲和几个兄弟准备随时采取必要的措施。村里人都在等待着看一场闹剧,心里痒滋滋的,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谁知那天晚上,支书进屋后很快便被女人推了出来,人们听见桂花嘴里不干不净,脏话乱飞。支书被扫地出门了,样子很狼狈。第二天晚上他的下场更惨:支书刚到门口,迎头便被泼了一盆冷水,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被淋得落汤鸡似的支书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许久才悻悻地回家了。
那以后,人们发现刘支书还去过几次,但结果都很狼狈。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见他步入那个院墙了,一场风流闹剧就此拉下了帷幕。
桂花开始了新的生活,脸上开始有了颜色,衣裳也洗得干干净净,经常站在人多的地方,像刚结婚的时候一样哈哈大笑,笑得莫名其妙,没头没脑。
2
大刘庄的人们发现,自从父亲一家人到村子定居后,风流女人宋桂花就活跃起来了。村里人发现她经常往父亲他们住的屋子跑。
光阴荏苒,父亲一家人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了。过年后,父亲就二十岁了。在父亲过生日的那天奶奶甚至专门摊了一张薄饼,父亲咬了一口没有再吃。他舍不得吃啊!饥饿难捱的时候一天像一个世纪,人们闭上眼睛盼天黑,天黑了却饿得怎么也睡不着,比白天更难受,于是就数着天上的星星盼天亮。现在感觉日子似乎短了很多,不像过去那样难熬了。
桂花给父亲一家又拿来了吃的,奶奶都不好意思要了。桂花说其实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好吃的,搁在正常的年月兴许还没有人吃呢。南瓜干成了硬壳,需要熬很长时间才能烂;土豆像被抽干水分的茄子,青紫青紫,吃在嘴里又麻又苦,难以下咽;花生其实并没有多少颗粒,仅剩一堆干燥的皮皮,味同嚼蜡,却又不得不吞咽下去。然而就是这些吃食,成了人们的救命稻草,也成了村里最宝贵的财富。人人都说桂花攒了比金子更值钱的东西,只有桂花自己知道,地窖里除了干枯的红薯秧子,就剩这些东西了。如果饥荒还不能过去,这些东西也维持不了多久,因为后来已经很少有人再拿吃的东西来了。饱暖思淫欲,性命尚难保,献殷勤的男人哪有心思上桂花的炕头啊!
桂花天天吃这些东西,早就腻味了。父亲一家人吃百家饭,自然很丰富。有时碰到好运气,甚至能讨回馒头来。桂花坐不住了,她要跟父亲一块去讨吃的。
大刘庄的“粮仓”宋桂花开始讨饭了,成了村里的一大新闻。人们像看稀有动物似的看着她,评头论足,说不上是怜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按说在那样的年月,讨饭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但是宋桂花不同。村里男人把自己的公粮都交给了她,她怎么着都不该去讨饭啊!
桂花不理会这些,她一旦决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父亲兄弟两人各拿着要饭棍,脊背上搭着褡裢,桂花拿着一根棍跟在后面。人们开始都以为她是父亲的媳妇,却又觉得不妥。因为父亲兄弟衣衫褴褛,一身破烂,脏兮兮的,一看就知道是逃荒的。可宋桂花不同。她白白净净,面若桃花;明眸皓齿,风情万种。衣服也穿得很体面,干干净净,没有补丁。薄薄的大襟袄遮不住挺拔的腰身。这样的女人要是在城里见了才不奇怪,在乡里就显眼了,更何况她手里拿着要饭棍,脸上是羞涩的笑,欲说还休的样子,引得男人呆愣半天,弄不清是真是幻。
桂花的样子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很滑稽了。
第一天讨下来,父亲兄弟两人各有所获,桂花却没有收成,空手而归。走在回家的村道上,女人的脸上掩饰不住失望,步子都迈得很慢,几乎是一点一点地挪了。父亲把自己褡裢里的东西给她匀了一些,桂花不要,父亲就恼了。第二天上路的时候父亲说你不用去了,我兄弟俩讨的够咱吃。桂花不同意,紧紧地跟在后面。这一天跟第一天没什么区别,她还是空手而归。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但女人并不气馁,相反倒没有第一天的失望了。父亲讨到了好吃的东西也会给她,三个人出门在外就成了一家人,桂花对父亲也关怀备至,像妻子一样温柔。正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他们走累了就坐在村头的荒地里。小叔头一仰便睡着了,剩下父亲和桂花两个人靠在一起打盹。桂花经常会把自己的故事讲给父亲听,父亲默不作声,桂花便仰起头盯着他的脸看,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焰,一种期冀,一丝哀怨的愁绪,欲说还休的样子,让人心慌。父亲被看得不好意思,咧开嘴笑了。这样的日子不紧不慢,似乎也很悠闲,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互相便有了依靠,似乎一天不见就心里发堵。女人经常会跟父亲开些玩笑,父亲开始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便坦然面对了。女人会把自己讨到的好东西留给父亲。父亲不吃她便恼。女人说东子啊俺想让你叫俺姐姐,不要叫大嫂。父亲红了脸,不做声。桂花说俺没有兄弟,你就叫俺姐姐吧,俺喜欢有个弟弟啊。父亲见小叔不在跟前,便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像蚊子哼,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女人说你大声些,俺没听见呢!父亲于是鼓足了勇气,大声地喊了一声:“桂花姐!”女人欢畅地应了一声,扑过来便在父亲的脸颊上啄了一下,父亲的脸倏地红了。女人说东子,俺觉得你真可爱,憨愣愣,傻乎乎的,俺叫你傻狗狗你生气吗?父亲“哧”一声笑了起来。父亲说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女人说你不是小孩,但是你是傻狗狗,俺的憨狗狗,毛狗狗!父亲的心头腾起一股异样的情愫,一种被母爱浸润的幸福感溢遍全身。女人紧贴了父亲坐下,嘴唇贴着他的耳轮轻声呢喃:“傻狗狗,俺的傻狗狗哟!”
3
小叔不知吃了什么东西,最近一段时间一直闹肚子,走路东倒西歪,像刚学走步的孩子。接下来的日子讨饭就成了父亲和桂花两个人的事情。这样一来他们便有足够的时间嬉戏玩闹。父亲有时会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纵情欢呼,无拘无束。桂花说傻狗狗俺走不动了,你背着俺。父亲于是就蹲下来,女人趴在他的脊背上晃晃悠悠。女人说狗狗俺给你唱个《绣荷包》吧?父亲说:“嗯。”女人便唱:
小小荷包双是双线飘
妹呀绣荷包嘛挂在郎腰
妹绣荷包嘛挂在郎腰
小是小荷包
小是小吊刀
荷包吊刀嘛挂在郎腰
小是小情哥(哎)
等是等等着
不呀等小妹嘛要等哪一个
……
歌声袅袅,如山泉潺潺流淌。桂花的嗓子很好,父亲听得入神。女人说东子放俺下来。父亲的身上都是汗,女人的身上也汗津津的。湿湿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出浑圆柔软的曲线。父亲展开想象的翅膀尽情地飞翔,思想抛锚得很厉害。女人问他什么也不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桂花说傻狗狗你是不是想女人了?父亲吃了一惊,脸在一瞬间变得通红,心跳骤然加速。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雨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倾盆而下,把两个讨荒的人泼得精湿。那时他们正行走在一片山林里。雨来得快也去得疾,女人被浇得落汤鸡似的瑟瑟发抖。阳光把树叶上的水珠变成了雾气,袅袅娜娜地在林间飘舞。父亲脱了粘在身上的衣服,挂在树枝上。桂花把前襟拧在手里,水珠成串地滴了下来。桂花说东子你往那边走点,让俺也晾晾衣服。父亲于是就走远了。女人环顾四周,除了小鸟的叽喳声,一片静谧。她迅速脱下衣服,用力把水拧干,然后搭在一丛灌木梢上。梢下的草柔柔的,像毯子一样泛着醉人的绿。女人斜斜地躺在上面,感觉很惬意。阳光透过树叶撒了下来,零零碎碎地洒在女人的身上,暖烘烘的。这样的环境是适合做梦的,女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父亲也在那边晒太阳。父亲躺在一块巨石上,石头像火炕般温暖,皮肤紧贴在上面,很舒服。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翩翩而来,又匆匆离去。一只画眉落在树梢上“啁啾”地叫,似乎在呼唤另一只伙伴。远处的丘陵此起彼伏,在阳光辉映下显得朦朦胧胧,像画里的风景,色彩丰富得很。太阳把树的影子搬上了巨石,父亲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躺了很长时间,衣服肯定干得差不多了,于是吼了一声拦羊嗓子,没有人应;接着再喊了一声,还是没有消息。难道桂花找不着自己,已经离开了?父亲三步并着两步跑了过去。眼前的景象使他吃了一惊——女人赤条条地躺在草坪上,在林间宁静、幽雅的背景衬托下,显得十分安静和柔和。女人圆润的双肩饱满而结实,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双手很随意地放在身上,洁白的肉体像天鹅绒似的柔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她眼睛轻闭,眼角上有泪痕,嘴唇的下翼噙着一丝哀怨的愁绪,让人爱怜。饱满的乳房宣白如刚出锅的大馒头,让人忍不住想吞一口……父亲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浑身一阵燥热,女人的丰盈与那种充满弹性的感觉一下子像触电似的传遍了他的全身,身体的某些部位很快便恢复了记忆,变得不安分起来。父亲脸色潮红,感觉呼吸不畅,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开始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盯着女人最隐秘的部位,渐渐地便被那整个人体所焕发出来的魅力所折服。女人的胴体洋溢着一股海洋的味道。蠢蠢而动的欲望激励着父亲向前移动,父亲颤抖的双手几乎就要碰在那傲然耸立的乳峰上。这时一只蝴蝶翩然而至,轻轻地落在女人的鼻翼上。女人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嘴角噏动,紧锁的眼睫毛像扇子般地展开……父亲的头“嗡”地一声,血液在一瞬间开始回缩,他赶紧从树上拉了自己的衣服,转身就走。这时桂花醒了,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裸体,脸蛋瞬间变得绯红,双手掩了胸前,娇嗔地说:“东子,你咋跑过来了?”父亲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该上路了。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女人很快就穿好了衣服,看父亲的眼神热辣辣的,能把空气点燃。
雨后的空气很干净,阳光朗朗地照着,清新明亮。由于刚才尴尬的一幕,两人都有些不自然,一前一后地往前走。
春日的田野一片葱茏。踏着月光,父亲他们往回赶。虽然奔波了一天,脚上打起了血泡,但是两人的步伐却坚实有力。和煦的春风抚弄着人的脸面,痒滋滋的。月亮出来了,匆匆地在云中穿梭,跟着他们的脚步赶路。田地里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一两只青蛙跳进水池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由于他们跑得太远,快到村子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父亲加快了步伐,前面一个坑没看见,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站了几次没成功,疼得呲牙咧嘴,头上冷汗直冒。桂花借着月光看见那脚脖肿得跟大腿差不多一样粗。女人心疼地用手抚弄着,一边幽幽地叹息着,摇摇头。她说傻狗狗,你咋这么傻呢?多大的人了,不会照顾自己。父亲说不小心,脚骨拐扭了。坏了,这可怎么办?说是快到村子了,还有一段路程呢。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感到很沮丧,一天的好心情都被这意外的灾难破坏了。桂花说狗狗没事,休息一会儿,俺扶着你走吧。父亲只好让桂花搀着,一只脚跳跃着前进。这样没多远他便累得跳不动了,于是又坐下来休息。真是乐极生悲啊,父亲叹息了一声。照这个样子,天亮之前也不一定能够回去。奶奶肯定着急得不行了。桂花犹豫了一下,说狗狗不要急,姐姐来背你。父亲笑着摇了摇头。桂花知道父亲小瞧自己了,于是赌气地蹲在父亲跟前,非要背他不可。父亲说我身子骨沉得很,起码有一百多斤呢,你哪里背得动?桂花说你就小瞧人,俺还没有背就知道背不动你?那时生产队背庄稼,俺背过一百多斤哩。说完拽了父亲的两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憋了一口气猛地就站起来了,然后摇摇晃晃往前走。父亲伏在她的脊背上很不好意思,女人沉重的呼吸让他难堪,被汗水浸湿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父亲觉得自己的衣服也湿透了,粘乎乎的。父亲的心里潮起丝丝异样的情愫。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倾其所有救了他们一家人的命,又甘愿跟着自己在外面讨饥荒。父亲知道,女人对自己的热情其实早已超过了一般的解囊相助。但是他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哪怕只有一点点,都是对桂花的亵渎。这个有着菩萨心肠的女人让父亲除了感动还是感动。父亲的眼眶湿润,他感觉到她步履蹒跚,呼吸越来越急促,于是一次次想从她的脊背上下来。她坚决不同意。父亲只好那样趴着,感觉很难受。
桂花走走停停,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站在村口,佝偻着身子在那里徘徊。那不是奶奶吗?父亲喊了一声:“娘!”奶奶也喊了一声:“是东子啊?”扔了拐杖扑了过来。朦胧的夜色中,奶奶的白发在风中飘舞,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父亲慌忙从桂花的脊背上溜下来,桂花的脊背已经湿透了,粘乎乎的。
奶奶说:“你怎么让人家闺女背着?”
桂花说:“东子的脚骨拐扭了。”奶奶急忙拉起父亲的裤腿,看见脚踝肿得很厉害。
奶奶说:“你怎么就不小心呢?扭成了这个样子。得赶快扎固一下。”
父亲嘻嘻地笑了,说:“没事,几天就好了。”
奶奶说:“以后走路可要小心哟,要是前面有道沟,你也跌下去了。”
桂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奶奶说:“你们今天咋回来这么晚啊?我跑一次不见人,再跑一次还不见人影。”
父亲说:“娘,没事的,我们走过火了,快到邻县了。”
奶奶说:“吓死俺了,俺还以为出了啥事呢!以后再也不要跑那么远的地方了。讨不到就不要讨了,最艰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一天两天不吃东西,饿不死人的。”
父亲躺在炕上睡了半月。半月来小叔和桂花每天出去讨吃的。粮食收割后支书曾经给他们送过一袋麦子,到过年的时候就吃完了。桂花把自己的给他们拿过来一些。桂花每天把外面听到的奇闻轶事讲给他听,像乖哄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父亲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闹哄哄地难受。躺了几天父亲便躺不住了,挣扎着要一起出去。桂花说傻狗狗乖狗狗听话,好好养伤,姐姐给你讨好吃的东西。父亲感觉眼角微微发潮,鼻翼一阵翕动,闭上眼睛便不说话了。
4
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年轻的刘支书死了!
刘支书得的是猛病,晚上睡觉的时候从炕上栽了下来,人扶起后就没气了。
大刘庄笼罩在一片悲戚的气氛中。埋葬刘支书那天,一个女人身披黑衣闯了过去,扑在支书的棺木上昏了过去。
那个女人是宋桂花。她很快便被支书的家人推到了一边。桂花软成了一摊泥,哭得惊天动地,碎骨断肠。旁边许多娘儿们被她感染了,跟着流泪。有人说桂花对支书的爱是真切的,那哭是发自肺腑的。也有人说支书是被桂花克死的,她就是一个丧门星!
桂花回来后躺在炕上半个月缓不过气来。这期间父亲、奶奶一家人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安慰她,让她看到了一线曙光。一个月后,父亲的脚好点了,几个人于是又携手上路了。
那是一个阴雨霏霏的日子。父亲他们在一个庄子讨吃的。因为讨饭的时候不能几个人同时出现,那样的话人家只给你一份吃的。如果分开来,情况就会好得多。父亲刚从一家门出来,便听见女人尖锐的叫声。原来桂花被一条大黄狗扑倒在地,衣服撕得稀烂,腿脚都受了伤,屁股上被撕下了一块肉,血淋淋的。父亲闻讯赶来的时候女人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由于连惊带吓,她已经昏了过去。
狗的主人替桂花包扎了,剪了一撮狗毛烧成的灰敷在伤口上,父亲背着她回来了。奶奶看见他们的时候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要命的事情,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奶奶捶胸顿足,哭得抑扬顿挫:“哎呀呀,闺女啊,你可不能死啊,俺们还没有报你的恩情哩!苦命的闺女啊……”
父亲说:“娘你别嚎了,桂花让狗咬了,受了惊吓,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赶快弄点水给她洗洗。”
女人其实早就醒了。一路上,她像个软体动物似地伏在父亲的脊背上。父亲的脊背宽厚结实,温暖如冬天的土炕。桂花能感觉到男人“嗵嗵”的心跳声,还有那粗重的呼吸也让她沉醉,真想就这样趴在他的脊背上不下来了。这时父亲感觉有一滴湿热的液体滑了下来。女人柔软的肌体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随着高低不平的脚步来回晃悠,弹性十足。大翠死后,父亲已经很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父亲的身体滚过一丝异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