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骏
出生地,换句话说,就是故乡。我的出生地,位于重庆西部一个山水环绕的山坡上。它有个响亮而刚硬的名字:大石村。若站在坡顶俯瞰,整个村子就像躺在一个巨型的摇篮里。篮中除装着茅屋和泥土外,还有树木、花草,牛羊和猫狗,白天的太阳,以及夜晚的繁星和月亮……
幼时,清晨或黄昏,邀约几个小伙伴儿去坡上割草,迎面吹来的,是故乡的风。特别是冬天,风带着利刃从我们脸上刮过,仿佛手上紧握的割草刀划破手指的感觉,这丝毫不亚于饥饿之于我们正在发育的身体的刺激。那种看不见的痛,就像一颗生锈的铁钉,锥在人一生的记忆里,想忘都忘不掉。
等背篼割满草,倘若太阳还没有完全升高,或者红日尚未完全落山,我们就会躺在坡地的草坪上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是山外的世界。大家都想知道山的外面是什么。有孩子说,山的外面有糖果;也有孩子说,山的外面有汽车;还有孩子说,山的外面什么都有,要啥有啥……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念过几天书,大字不识几个,也不知道啥叫“梦想”。你出生在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深埋着你的根——这就是“命”。农民最大的忍耐,就是认命。这是他们千百年来养成的生存哲学。
人一旦有了想法,就注定会承担风险。
山外的事情想得多了,孩子们常常睡不着觉。他们像被附了魔咒,成天把自己幻想成一只鸟,腾云驾雾,朝着山外飞翔。遗憾的是,当这一只只羽翼稚嫩的小鸟还没飞过山岗,就被夜幕挡住了前行路线。他们的幻想终成泡影。待这只只倦鸟重新回到茅草搭建的旧巢时,父母早已做好晚饭在等待他们回家了。晚饭永远那么简单,一碟咸菜,几碗清汤寡水的粥。孩子们脸上无疑都挂满了泪水,但父母并没有责骂他们。因为,他们年少时也做过同样的梦。孩子们一边吃饭,一边抬头望着父母,这时,他们发现父母脸上的皱纹跟大山深处的皱褶一样深。
孩子们害怕了,他们担心自己会像父母一样过早衰老。这使他们逃离故土的愿望更加迫切。
及至成年,这些被大山困住的孩子,终于有了逃离故乡的体力和勇气。他们想尽各种办法,以各种方式逃离了束缚自己的“摇篮”。他们喜出望外,兴奋异常。尽管,他们被连根拔起的“根须”上还滴着淋淋的鲜血。
多年之后,当一代又一代远离故乡的游子,在外面经历了流浪之苦,被生活锻打得身心俱疲的时候,他们才重又回过头来,眺望曾经割草的地方,那个被山水环绕的偏僻之地,企图借它的一块草坪来歇歇脚,疗疗伤。
可没想到的是,故乡却再也回不去了。
逃亡和回归所付出的代价历来就是等同的。
那是一个令人感动的场景,一大群乡民集体跪伏在一片树林子里,朝着树林前方的祖坟祭拜。那种神圣感和庄严感,怕只有在春节乡民们祭祖之时方能得见。
在大石村,祭祖是农民们一年初始时要干的头等大事,更是乡间一个盛大的节日典礼。不需要组织,也不需要邀约,完全是自发的行为。祭祀当天,天刚亮,各家各户便早早吃罢饭,收拾好锅碗瓢盆,携老扶幼,提着香烛供品和大红鞭炮朝村头的祖坟赶。祖坟有些年代了,坟堆周围长满了荒草灌木,墓碑上镌刻的字迹早已漫漶不清。但在前来祭祖的人心中,这片坟地永远是令人敬畏的。那是他们血脉的源头。
正式祭祖时,在跪拜的人群中,是不允许高声喧哗的。否则,将会受到司仪的训诫,罚喧哗者长跪坟前,面向先祖叩头谢罪。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有一年春节,村里人在司仪的主持下,正虔诚地祭祀祖先。就在大家三叩头时,人群里有个小孩儿被尿憋急了。一边哭,尿液一边顺着裤管往下流。司仪突然睁圆了双眼,凶狠地骂道:不肖子孙。这时,小孩儿的父亲从地上倏地站起来,抬手就给不争气的儿子一个耳光。随即,他一把拉过孩子,父子俩双双跪在祖坟前忏悔,脸色青紫,仿佛无形中真的惹怒了祖先。
司仪一般由村中德高望重的老者担任,司仪的权威性是不容置疑的。在村中,司仪才是真正的土皇帝,就连村长也要对其礼让三分,敬畏有加。如果说村长更多是基层政治权力的代表,那么,司仪则是乡村道德和文化的象征者。他们共同维护着一个村庄的秩序。
祭祖或许是延续乡村文化的最后一道传承了。
然而,世易时移,在我的故乡,已经不见举行祭祖仪式很多年了。如今的乡村,早已是一个空壳。青壮年常年在外打工,即便是岁末年终,也难见他们回一次家。大多数年轻人,一旦离开故乡,就再也不想回去。哪怕他们在城市里靠租房度日,一辈子过着紧巴、卑贱的生活也永不后悔。
即使有那么一些乡愁尚存,或思乡情切的人,春节回乡去自家的祖坟上烧几张纸,也匆匆忙忙,不过求一个心安罢了。
祭祀的神圣感早已在現代人的心中荡然无存。
难怪我每年春节回乡,看到那些迟暮老人,孤零零地依偎在墙角,目露凄楚之时,都会发出无奈的慨叹:年是越过越没意思了。
春天就跟在年的后头,带着痛苦的浪漫。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