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还巢(外三篇)

2014-06-11 21:04楸立
啄木鸟 2014年7期
关键词:高干新丰

楸立

我向天打了一枪。

啪!声音在山谷里传出去老远,把拿着镐头朝我冲过来的瘸子给镇在当场了。我用枪指着他:“你敢以身试法我就开枪。”那瘸子高举着家伙一下子愣住了。我扭身拉着吴金凤就向山坡上跑。

吴金凤慌得不行,我和她拼了命地狂奔,树枝、荆棘把我的胳膊划得红一道紫一道的。不跑不行!枪一响,山下寨子里的人也会听到,他们一定会追过来。到那时候,这群不明就里的群众很可能把我打成残废,然后把吴金凤抢回寨子去,那我一年来的工夫就白费了。

吴金凤被拐到这里八年了。我们从人贩子那里得到消息后,辗转了三个地方才找到这里。也就是说,吴金凤像商品一样被转卖了三次,最后一次落户在这穷山僻壤里,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七岁的瘸子。到这样的地方解救被拐妇女,讲法律讲政策都不好使。你想,在这个穷巴巴的山沟子,花上五六千元买一个媳妇那是天大的事儿,你来个人,拿着介绍信,用嘴沾沾唾沫就想把人带走,门儿都没有。你只有一個最原始的法子,找时机抢人。

这个村支书还是不错的,第一次来的时候,当着来寻人的警察的面儿他没明着告诉我,只是在我临走的时候,偷偷塞给我个纸条,说人就在这寨子里,但是不能明取,得想别的辙儿。我看到纸条就放心了,人确定下来以后就看我自己的了。

吴金凤自己不是没跑过,第一次就被瘸子家里人追回来,用拴土狗的铁链子拴了半年,直到肚子里有了男人的种,这一家人才放松了警惕。

第二次是生完孩子不久,吴金凤利用和妯娌赶圩的机会又跑了一次。这次跑得远,但仍然没有翻过一道道屏障般的大山,就又被捉了回去。这一次,她的左腿被男人打折了,吴金凤有股子犟劲儿,硬是自己把骨头给接上了。瘸腿男人对吴金凤又是打又是哄的,做饭种地都不让她干。吴金凤抱着孩子望着一望无际的大山,心里凉透了。

我在村寨外的小山上隐蔽了一天,晚上趁着夜色溜到吴金凤居住的地方,拿出了她父母的照片和我的证件。我说她的家人一直等着她,吴金凤眼里迸射出希望的火花。我和她约好,第二天中午利用上山采菇的时机伺机脱身。

我拉着吴金凤向山上跑,只要翻过这座山头,我们就可以坐上事先准备好的吉普车,然后挂上高速挡,飞一般冲出这个地方。

我们听到身后敲铜打锣的声音,整个寨子似乎都出动了。我扭头向下望了望,蜿蜒的山路上人头攒动,拿着铁锨斧子锄头砍刀的人喊声震天。我咽了口唾沫,咬紧牙关,瞅了吴金凤一眼,她一头汗水、满脸惊恐。我得给她打气:“没事,他们追不上来,前面有人等着咱呢。”

吴金凤对我点了点头,我们手足并用,拽着藤蔓枝杈往上爬,只听后面有人喊叫:“把人留下,把人留下……”“砰、砰……”与此同时还有人放了几下鸟铳。

我心想,人放下,见你们的鬼去吧!不过,连日来的奔波,我的体能有些下降,此刻有些不给劲儿。而吴金凤,许是在山区生活了几年的缘故,状况明显比我要好,她说:“魏公安,行不?”

“行,他们不敢怎么样。”我拍了拍腰间的手枪。

我们又向上跑了一段,后面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人也不像刚开始那样吵吵闹闹的了。我和吴金凤又走了一个小时,找了个平地坐下来歇歇脚喘口气。我掏出水壶递给吴金凤,她也不客气,拧开盖子喝了几口,然后递回我手里。

“我妈和爸好呗?”

“好,两位老人都拿退休金了。你哥哥在市政府工作,小妹在北京上大学,你家里也从平房搬进朝阳新区的楼房了。”我简要地告诉吴金凤,回家后会有多么的幸福美好。当然,我也隐瞒了她母亲因为这几年想她把左眼哭瞎的事儿。

提到家,吴金凤又心酸了,她擦了一下泪水,低下头说:“这些年家里人肯定为俺操碎了心,头几年真想我妈想家里人。”这时,我才发现吴金凤说话都有些带这个地方的方言了。

我没有说什么,现在不说比说要合适。

我喝了口水,洇了洇冒火的喉咙,直起腰身,正想招呼吴金凤起来,脚下又有声音传上来,“孩子娘啊,孩子娘啊……”是瘸子男人的喊声。“娘,娘……”又有几声脆嫩的娃娃声。

吴金凤的神经顿时像触电一般。这个时候必须要决断,我伸手一把拉起吴金凤,低声喊她:“走!”

吴金凤的步子打着蹩脚,跟在我身后,我使劲拽着她不让她分心,我说:“家里人苦苦等你八年,都等着你团圆呢!翻过这座山就团圆了,团圆了!”

吴金凤发出呜咽的哭声,后面喊声一声紧过一声:“孩儿他娘,俺不打嘞不吼嘞,中不中?咱好好过日子中不中?”

“娘,娘……”孩子的声音句句直扎人心,我拧紧眉心,最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我铆足力气,双手推着吴金凤向上走,眼看还有几十米就到山头了。到了山头我和吴金凤就是滚也能滚到吉普车跟前去,到那时什么都好办了。

可是我的手推不动了。

吴金凤直直地站着不动,茫然地瞅着山下。我说:“吴金凤,快些向上走!”

吴金凤身体一歪,瘫倒在地上,说:“魏公安,俺不想走了。”

“什么?”

“俺不走了,俺不忍心呢。娃忒小呢,俺走了,两个娃咋办?”

我急得直跺脚:“可是……”

“你回去和爸妈说吧,俺不回了,瘸子这两年不打俺了,等过些年日子好了,俺带着瘸子和两个娃回去看他们二老,俺真不走了。”

我说:“吴金凤,你这样,我怎么交代?”

“妈想俺,盼俺回去,可俺也是个有娃的娘呀,俺的两个娃也需要娘呀!”吴金凤泪水滂沱。

吴金凤的一席话如刀搅油烹一般,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夺眶而出。

“吴金凤,家人等你八年了,我们找到你不容易啊!”

吴金凤给我重重地磕了个头,说“魏公安,谢了,给俺家里人捎个话说一声,就说俺……挺好的,挺好的……”

我就这样眼巴巴地注视着我的解救对象从我身边走过去,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只记得当时吴金凤连头都没有回,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回走,往回走……

定军山

我从城区派出所调入治安支队前先做了两个月的内勤,后来反扒大队宫大队长见我还算机灵,就把我给要了过去。“反扒”这个活儿有许多讲究,里面好多事儿涉及机密不好讲出来。都看过《天下无贼》这部影片吧?真还和现实差不多,葛优演的那个叫“黎叔”的大盗,这样的狠角色我就遇到过,但他不叫“黎叔”,道上人都喊他“黄高干”。

我到反扒大队不久就接了个活儿,市局统一部署“身边小案集中破案行动”。近期,舒城市公交车扒窃案件频发,群众反映强烈,市局领导要求,各治安支队抽调各县、分局精干力量,趁着活动的东风把这个影响恶劣的系列案查破了。

做警察我不算新人,但反扒却是名新手,宫大队让我跟着他先练练,我们负责的是15路公交车。15路公交车首发站是地质公园,终点站是舒城一中,途经二十三个站点。最复杂的一站就是莲湖大厦,这个站客流量大,小偷在这个地方作案往往不易察觉,即使察觉也能在这种特殊环境下逃之夭夭。

我家距莲湖大厦才两站地,因此我每天直接上15路车坐两站再和宫大队会合,我俩一个车头一个车尾,这样便于观察也利于行动。

我是在第三天遇到大名鼎鼎的“黄高干”的,看年龄,“黄高干”与我家老爷子差不了几岁,得喊他黄叔或者老黄。但“黄高干”显然不喜欢那种俗称谓,他说他以前在西北某省做过厅局书记,置换成部队军衔那就是少将级别的。我看到有个买菜的妇女喊他“黄高干”,我就跟着喊“黄高干”,他显然对这个称呼比较满意。

我和“黄高干”这排就两个座位,他无论什么时间都是雷打不动地坚持他那个座,即使别人先坐在那里,他也过去和人家商量换座,或者干脆站几站后等着对方走了,他再坐上去。

这样,我俩由开始的点头示意,到后来互相说几句话,再后来就熟悉到可以尽情畅谈了,并主动互相给对方占座。“黄高干”有个爱好,就是喜欢京剧,有戏瘾,每天手里握着个黑色随身听,不戴耳塞,声音播放得适中。

“黄高干”自我欣赏的时候,有时也发几句感概:“国粹呀!真是国粹呀,得继承。”言语中带着遗憾与责任感。

他见我不搭腔,就有些卖弄地问我:“知道刚放的哪段吗?”

我说:“空城计?”

“耶,行呀,魏老师(我对‘黄高干说自己是数学教师,姓魏)。”

“再听这一段。”“黄高干”又摁了下“播放”键,我听完后说,“赤桑镇。”

“哟,魏老师,不错呀,现在像你这个年龄知道京剧的不多了,这叫什么?老生。‘马谭杨奚这几个人都有谁?清楚不?”他越说越有兴致,倒给我上开京剧课了。

我与“黄高干”都是坐到终点站,下车后,我去一中方向,“黄高干”则去一中对面的鼓楼戏院听京剧。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我和宫大队这边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别的小组也是如此。

“是不是流窜作案?或者出现了什么纰漏?”

大队经过分析后判断,犯罪嫌疑人应该还在舒城,他(她)不可能隐藏太久,应该会继续作案,这就看谁能坚持,谁坚持到最后谁就能取得胜利。

进入六月份雨季,我连续两天在车上没有遇到“黄高干”,我没有想太多,谁没有个大事小情,觉得这很正常。不过,就在这两天里,10路、12路车相继发生了七起盗窃案,涉案金额达两万多,其中一位外宾被人撸走了手腕上价值不菲的手镯,竟然都没有丝毫察觉,包括跟车的民警也没有发现可疑情况。玄了,遇到高手了!

“麻痹就在一瞬间,你俩懂不懂,一瞬间!”宫大队狠批跟车的大刘和胖郭时,我有点儿幸灾乐祸地冲他俩笑了笑。在食堂吃饭时我还不忘惬意地哼了几句京剧,胖郭见状,用手摁了下我的头:“你再唱《空城计》我扁死你。”

“我说你小子也还明白京剧呀?”

“哼,在公交车上那老头儿没完没了地放。”

我一听,一口米汤喷了出来。

傍晚,我特意坐公交去了鼓楼戏院,此时演出还没有开始,观众寥寥。今天演出的戏目是《定军山》,我找了个离戏台较远的位子坐了下来。戏刚开始,我看到“黄高干”背着手笃定的身影,他的随身听应该放在休闲裤右侧的兜内。当戏曲演到最高潮的时候,“黄高干”惬意地仰着头,右手食指轻点着大腿,和着锣鼓点儿。演员谢幕后,偌大的剧场就剩下我们俩,他回过头,说:“魏老师。”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后说:“我是继续称呼您‘黄高干呢,还是西北盗王黄汉升?”

“黄高干”摇了摇头:“那都过去了,不值得提了,怎么就你一个?”

“我今天是來听戏的,明天才是我们正式会面的日子。”

“小魏,你干这行还浅。一中有几个老师不戴近视镜?还有,那些自命清高的老师有几个能对我这样的老头子这么勤谨的?”

“还有呢?”我问。

“你们都有股气,只有我们能感受出来的气。”

我只好笑,其实我笑得非常勉强。

“黄高干”起身,整理下衣服:“今天的戏演得好,这个老黄忠呀!就是不服老呀!呵呵呵……”

“黄高干”志得意满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他出了戏院门,消失在人海里。

第二天,我仍旧上了15路公交车,到了莲湖大厦站,正瞅见“黄高干”从人群里挤上了车。他上车先是环顾了周围,然后扭过头来朝我笑了笑,继而伸出双手,立时手掌上托着两串项链和一个红钱夹。车上有人开始大叫:“小偷呀,我的项链……”喊声响作一团,宫大队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冲了过去。

黄汉升承认了所有的案子,胖郭去他家里提取贓物回来后,说:“那简直就是个收藏馆,每件东西都有标注,哪里作的案,时间地点都写得特详细,和报案人都能吻合,省了老劲儿了。”宫大队乐得合不拢嘴,请功报告写得有边没沿的。

半年后,我去监狱探望黄汉升,我问他:“干吗不跑路?”

黄汉升说:“从解放到现在还没有人能从我身上拿走任何东西,可最后我输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问我,“还经常听京剧吗?”

我说:“经常听,那个随身听质量非常好,你出来的时候还可以用。”

黄汉升说:“没儿没女的不出去了,出去手就痒痒,忍了二十年最后还是没有忍住。”

说罢,他就端详起自己的一双手来,脸上呈现出的表情特复杂,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捉放曹

开展缉毒行动的第一天,我们支队抓捕组在跟踪“毒王”马仔曹满的时候,因侦查员位置暴露,被狡诈多疑的曹满察觉。抓捕组民警只好提前动手,将曹满拿下了。

宫队电话里向陈局汇报的时候,陈局当即骂开了,劈头盖脸地问什么人那么蠢蛋?主管刑侦的陈局眼里揉不得沙子,稍有纰漏都是一追到底。宫队电话里迟疑了一会儿,说是刚分来的民警吕奢。

“哪个?”

“吕奢。”

“市政法委吕书记的儿子?”

“嗯。”

“你真能扯!谁让他跟着抓捕组的?”

“大老板特意指派的,说多锻炼锻炼。”

陈局电话里直嘬牙花,可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

“你们现在在什么位置?”

“在现场突审那小子。”

“好,我马上过去。”

陈局赶过去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已轮番对曹满突审了两次,可都没有什么进展。陈局进屋,我们几个人都不敢直视他严厉的目光。曹满反手背铐坐在椅子上,一双贼眼瞪得溜圆,一副誓死顽抗到底的样子。形势非常紧急,天亮之前,如果我们从曹满嘴里掏不出一点儿线索,那整个计划就会功亏一篑,这场缉毒战役也就等于宣告失败。

宫队脸上一会儿黄一会儿蓝的,他为陈局搬来一把椅子,拿出烟盒正准备给陈局递上,却被陈局扒拉到了一边。陈局真生气了,瞥眼看了下在角落里闷着头的吕奢,本就纠结难当的吕奢身子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陈局把椅子向曹满近前拉了拉,说:“你到这步就得争取宽大,立功赎罪,不要心存侥幸,你只是个马仔,法律会从轻处理你。”

曹满扬了扬头,说:“我进来还能活着出去?你甭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收拾死我,我也不知道。”

陈局看得出来,这种人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讲政策、攻心战暂时也出不来什么效果。

他铁青着脸走出房间,抬手把宫队和我们几个侦查员叫到了楼道,房间里只留下吕奢和曹满两个人。曹满看着吕奢龇牙咧嘴地笑了笑:“你是新手吧?就你这么个嫩豆芽,还和我玩跟踪!”

吕奢又羞又恼,要换以前,别人和他这样叫板他早就开揍了。他去年体院毕业,父亲给他安排到了市公安局,本来想让他在内勤里混混,可他文字上根本弄不来,就央求父亲让自己去刑侦岗位,当政法委书记的老爹拗不过儿子,只好找局领导把他安排到了一线,让他在最危险的岗位上历练历练。领导也是有苦说不出,这次行动抓捕组根本没有用他,可他偏要跟着来。宫队也是觉得小伙子虽然是“官二代”,但品质不坏,又是散打专业,历练历练或许能带出来,这才安排他监视马仔。没想到,吕奢在某个细节上,一眼就被曹满给看出了破绽。

吕奢瞳孔喷火,一字一句地说:“姓曹的,等头儿走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今天你不交代,我整死你。”

曹满眼角向上挑了挑:“小子,你想将功补过吧!爷我什么都见过,就是把筋给我抽出来,爷也不吐一个字。”

我们就害怕陈局发脾气,火气上来连骂带卷。吕奢和曹满在这屋里打嘴仗,陈局在楼道内也动了真气:“你个‘宫矬子,谁让你安排吕奢的,行动完了看我怎么处理你!”“宫矬子”就是宫队,宫队个儿矮,局里老人都喊他“宫矬子”。宫队巴巴地嘬着烟,哪敢说一句话。

陈局越说越上脾气:“我们在毒王那里下了多大本钱,十年磨一剑。十年!让一个见习民警给毁了。毒王那头有咱们的人,知道卧底的民警十年怎么过来的吗?你们知道吗……”

在屋子里的吕奢心才平缓些,听到外面陈局的言语,脸上的汗又淌下来,他拿出面巾纸大把大把地擦着汗。陈局的话曹满也听了满耳朵,他的脸倏地变了颜色,之后在椅子上扭动了几下手腕,手铐便脱手解开,小身子如装了弹簧似的,蹭地跳起老高。对面的吕奢还没反应过来,曹满早一个弹射,双腿踹开楼窗玻璃,从五楼跳了下去。吕奢扑到窗前也想跟着跳,被冲进屋的宫队一把给拽住了。

“陈局,曹满跑了!”

陈局身体晃了晃,一下子坐在了屋内的大床上。

曹满急速奔跑了三公里后,来到一个荒凉的加油站开始打电话。他要在公安收网之前,把消息传出去。组织里竟然有卧底!曹满太震惊了,他边跑边放电影似的在脑子里想了好多人。都是跟着“毒王”十多年的人,他想不出哪个更像警方安插的卧底,但转念一想,谁都可疑,都像是“条子”。

他进了加油站超市,拿起电话准备打的时候,服务生还想过来收费,被他恶狠狠地用眼睛瞪了回去。电话拨通了,曹满说:“老大,咱那边有卧底!”

“你在哪里?”那头问。

“我在加油站。”

“加油站,你怎么了?”

“我被‘条子抓了,刚跑出来的,咱那边有卧底!”

“你被抓了,怎么还能打电话?”

“我逃出来的,我听到‘条子们说咱那边有卧底,卧底十年了!”

“你跑出来了……”电话那边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忽然破口大骂,“曹满,你去死吧!”

“老大,我是为你……”

“赶快挂了电话,我剥了你皮!”那边的人咔嚓一下把電话挂了。

曹满拿着电话,脑子发懵,还没等他回过味儿来就被抓捕民警给摁倒了。

缉毒行动胜利结束,所有贩毒团伙成员悉数落网。开庆功会的那天,吕奢在单位宿舍里哭了半天鼻子,他父亲又给他找了新的单位。他提着行李去和我们告别的时候,我们心里真有些不舍这个单纯的小伙子。宫队说陈局在党委会上为他说了情,怎么也不能让他背着处分走。吕奢又哭了,又感动又难过。宫队带着他到了陈局办公室,陈局正在给窗台上的那盆葱郁的吊兰浇水,见到吕奢,陈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

年轻的不仅仅有吕奢,当然还有那个马仔曹满。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我们,心里都清楚。

十五贯

新丰路五号的尤老由死了,遗体告别的那天,苏巧巧没有流几滴泪,不明就里的人就指责苏巧巧,太没有人性。许多街坊邻里回想起老尤的为人品行,都会跟着悲伤掉泪,算是熨帖了自己,也还了与老尤的交情。

尤老由是南方人,具体哪年搬到舒城的,好多人已记不清了,老邻居们记得,他搬到新丰路5号的时候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老尤脾气好,见了大人小孩儿都是满脸笑容,从没和谁发生过争吵,即便是和人们打牌、唠嗑也不多言多语,谁对他言差语错的都能过去。

老尤的“尤老由作坊”就在我们治安支队的斜对面。舒城人认他的香油,香油好吃不贵,老尤做买卖自有一套生意经,买他的油不仅图纯正香浓,老尤和他小徒弟娄小五在待人接物上也让顾客爽心。

娄小五生得白净,腼腆得像个小姑娘,但干起事来麻利,店面的事儿老尤都交给了娄小五打理,自己落得个清闲。有好事的人见老尤鰥居,经济和性格双佳,就张罗着要给他物色个伴儿,却都让老尤给婉言拒绝了,连续好几次。别人也搞不懂怎么个状况,只是感觉老尤这个人挺深的。

我们宫队长没有惦记着老尤,倒是看中了那个娄小五,觉得这小伙子还不错,是个本分过日子的主儿,论条件和相貌和自己一个表侄女挺般配的,就想给娄小五介绍介绍。一天,他特意找了个时间跟老尤提了提,老尤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说回去和小娄商量商量,但随后也没给个回话,见了宫队总是躲着走,弄得宫队还很纠结。我听说后,嫌宫队办事太麻烦,就自告奋勇地去了“尤老由作坊”。正好老尤不在店里,我就和娄小五东拉西扯地聊到这个事儿,才清楚老尤根本没有和小娄说过这档子事。我心里好大不解,回去和宫队说,宫队也弄不清所以然了。

可我第二次去他家作坊时,正巧碰到老尤,老尤脸上写足了不满。见我来了,他转身就走,对着娄小五喊了一嗓子:“小孩子家家少说话多做事。”小五瞅了我一眼,也转身进里间了,弄得我当时特尴尬。

当新丰路的街坊对老尤和娄小五这两人又敬又气的时候,一个叫苏巧巧的女孩儿出现在“尤老由作坊”。

苏巧巧是老尤的外甥女,也算是老尤唯一的亲属了。她的出现让新丰路所有人脑子中的疑问释然了。怪不得老尤死活不撒手小娄呢,他早安排好了,这是怕“尤老由作坊”的手艺和财产让外人得了去。老尤这个老家伙,太精明了!

果然,苏巧巧没过多久就和小娄处上了对象。又过了半年,老尤找了新丰路上职业学校的赵校长和我们治安支队的宫队长作证婚人,并挑了个黄道吉日给娄小五和苏巧巧办了喜事。宫队那天喝了很多酒,感觉老尤还是拿自己当回事的。再想想也理解老尤了,谁不把好事留给自己人?

新丰路就是新丰路,日子和天气一样每天在重复和刷新。新丰路的人每天都在冗长的人生里无奈而又痛快地活着,他们即使留意别人也是微不足道的。其实,某个特殊事件发生之前都是有征兆的。

新丰路的人对“尤老由作坊”的存记如下——

清洁工梅嫂:新婚一个半月后的某天,娄小五和老尤在店里第一次起了争吵,苏巧巧没有在场,具体原因不详。

烧饼店鲁荣霞:苏巧巧与娄小五结婚半年竟然没有怀孕,值得研究。

职校赵校长:一次和老尤喝茶聊天的时候,看到老尤心不在焉,黯然神伤。

我岳母:前几天打麻将,老尤神神道道地冒了句,“小娄这个没良心的,有了媳妇忘了亲娘。”

……

种种迹象表明,老尤和娄小五、苏巧巧之间出现了嫌隙,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能评判他人的家务事儿呢?

那天,宫队和我正在单位值班,老尤打宫队手机,说有事找他,宫队和我说了声就出去了。一会儿,老尤和宫队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宫队对我说:“老尤想把存折放在我这儿,这不是开玩笑吗,你给小娄和巧巧不就行了?”

我心里明白,宫队的意思是要我为这事作个见证。老尤满脸愁容,说:“这十五万存折,我不给那两人了,我死了就是捐给国家捐给你们警察,也不给那两个忘恩负义的人。”

我和宫队劝了劝,又给老尤端了杯水,安慰了他一会儿。老尤喝了口水,打开存折给我和宫队看,“你俩证明,证明呀!十五万,我要是死了或是这钱不见了,就是他俩害的。”我和宫队不知怎么说服他,只好给职校赵校长打电话,让他把老尤领回去。

我清楚地看到那个存折上的数字是“150000”。

宫队是个热心肠,老尤走后不久,他便去了作坊找苏巧巧。宫队觉得以苏巧巧的能耐,在两个男人身边调和调和,说不定能把关系处理好。可老宫说了半天,苏巧巧坐在马扎上只是一个劲儿地掉泪,好几次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的样子,宫队也无可奈何,安慰了几句便走了。

那天天还没有亮,新丰路上只有清洁工梅嫂低着头哗啦哗啦地扫着大街。当扫到“尤老由作坊”门口的时候,她感觉有些不对劲,因为店门四敞大开的,娄小五佝偻着身子坐在门口。梅嫂关切地问了句:“小娄,今天咋了?这么早就开门。”

娄小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梅嫂:“我把老尤杀了。”

梅嫂以为自己听错了,便仔细一看,只见娄小五的身上脸上都是血渍,右手还拎着血糊糊的斧头。梅嫂颤声问:“咋啦?”

“我把老尤这个变态杀了。”

“我的亲娘哟,杀人啦……”梅嫂的鸡公嗓在初冬的清早显得格外刺耳,新丰路几十年的沉寂一下子被她的喊叫声撕扯得粉碎。

苏巧巧至今还在经营着“尤老由作坊”。我们支队搬走的那天,宫队特意带着我们和老邻居们道别。路过苏巧巧的店铺时,我们本想低着头越过去,可苏巧巧像是在里面等候我们多时了,她大声地喊了句“宫队”,便捧着一盒香油迎了出来,说:“捎点儿东西走吧!这香油最好了,名字是小娄起的,叫‘十五贯。”

责任编辑/谢昕丹

绘图/王维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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