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深入开展,天安门广场又开始出现令人注目的迹象。在清明节的前几天,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就有人献上了悼念总理的花圈了。4月2日上午,出版局通知我去参加出版系统各单位领导同志的紧急会议。石西民同志主持,政治部主任赵承丰宣读了由毛主席圈阅过的4月1日的中央文件。文件里说最近几天,南京出现了矛头指向中央领导同志的大字报,这是分裂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转移批邓大方向的政治事件,必须立即采取有效措施,全部覆盖这些大字报、大标语。对这次政治事件的幕后策划人,要彻底追查。另外在社会上流传的所谓总理遗言,完全是反革命谣言,必须辟谣,并追查谣言制造者。最后是任何人不准冲击铁路。
接着西民同志讲话。他于3月30日接到国务院电话,内容是国务院领导同志向各部委负责人打招呼:说这些天,个别部里有群众准备清明节纪念总理。如果本单位出现这类情况,要大家多做说服工作。应以抓革命促生产的实际行动悼念总理,不要搞别的活动。如无此种情况,那就不必去传达,免得产生疑窦。石西民还说:这两天听说天安门广场聚集的人很多,还有念悼词的。许多悼念的文字非常使人怀疑,居心叵测,十分露骨。所以我们一定要牢记毛主席讲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警惕坏人利用悼念总理搞反革命破坏活动。
这天下午,我按出版局要求,向编辑部同志原原本本传达了中央文件和国务院的电话精神。4月3日晚上,我在下班途中专门到广场上转了一会,尽管国务院一再打过招呼,可是送花圈的人群有增无减,花圈已布满纪念碑的四周。4月4日是清明节,我因事先约定要去新华印刷厂商谈刊物印刷的事,一早就离开东方饭店住地,路过天安门时,只见还有不少人在送花圈。有一支上百人的队伍,前面抬着一只大花圈,整队进入广场。下午,我从新华印刷厂回来,广场的阵势更壮观了。整个广场上布满了人群,我粗粗估摸一下,总有几十万人之多,花圈一直延伸到天安门前竖国旗的地方,有的被吊到灯柱上,左右两边,由一组黄色的气球挂在半空,人山人海,有不少外国人也站在人群中拍照观望。在纪念碑的左角上,我被人群拥到栏杆处,无法行动就扶住栏杆静观。
这次活动的特点是在花圈周围伴有许多悼诗、悼词、对联、横幅,有的是随花圈而来的,有的是有人写了贴在附近的。在这些悼文中,有不少当然是出于对总理真诚的热爱与悼念,不无好诗,但也有不少是有政治用心的,如什么“待到缚龙擒雀日,再斟血酒祭英灵”、“总理回眸应笑慰,擒妖自有后来人”、“长空有星皆北拱,大地无水不东流”。还有一些是直接指责《文汇报》的,因《文汇报》在转载沈阳部队写的一篇纪念雷锋的文章中,把总理题词的一段删去了,同时在3月25日的报上,发表了一篇由上海仪表系统写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说:“党内走资派把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扶上台”等语,明显地把矛头指向总理,为此引起众怒。有的就赤裸裸攻击几位中央的负责人,借机发泄一些情绪。有些悼念词句,写得生动而富有诗意,所以有许多人就抄录,大人、小孩、妇女、青年学生都有。抄写时,他们还创造了许多互助的形式,前人的肩膀,成了后人抄写的小桌子。
还有一个特点是有许多花圈,制作得非常讲究。既庄严隆重,又十分美观。有的在白花中间嵌上一幅红色的祖国地图,中间还有蓝色的长江;有的横幅,在黑底金字周围画上一圈红边; 有的用一朵朵小花拼成个大花圈,而在每一朵小花上都系上一条带子,上面写着悼言或敬挽者的名字; 更有个别的花圈在中间放着两个杯子,一杯盛水,一杯盛土,以象征总理骨灰所洒之地。大小也不一,有的一卡车只能装一个花圈;有些针织厂、尼龙厂的条幅质量特别高,有用尼龙的,也有用丝织成的,不一而足。这场面实在太激动人心了,我赶回饭店取了一只早年买的蹩脚照相机,再赶到广场,一口气拍了好几个珍贵镜头,我要留下这永世难忘的瞬间。
入夜以后,人群非但不散,相反越聚越多。广场上灯光暗淡,就有人帮着打手电,助人抄写;也有一个人大声朗读,周围的人齐声跟诵,以代替扩音器的作用。然后一遍一遍地读,读完后,周围的人要求再读,也有读完后唱国际歌,然后再读的。一直到深夜,人群还是拥挤不散。
说实话,我的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对这种狂热的激情,充满好感; 但同时对那些明显流露的不满情绪不无担心,如果进一步激化将如何收拾。问题是《文汇报》出现的事件究竟是属于编排者一时的疏忽呢,还是真有所暗示。如属于有所暗示,那就不是一个报纸的负责人的问题,如果那样,问题就复杂了。
那天深夜,我怀着既激动又不安的心情回到住处,可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即4月5日清晨,上班路过天安门时,仅一夜之隔,情况大变,所有花圈都不见了。据说是昨夜二点到四点,落了一场很大的雨,那一定是冒雨搬走的。纪念碑周围,有一些徒手的纠察,差不多十步一岗,排了两道。上午十一时左右,编辑部的事务员陈树诚从外面进来说,天安门那边打起来了。有一辆宣传车在那儿宣传,与前来送花圈者发生冲突,车上人讲了攻击总理的话,于是周围的一些人一哄而上,打了人还烧了车,人群久久不散。
那天夜里,我在一个老同志家里吃完晚饭出来,八时半路过天安门,只见广场上仍聚着不少人,高音的广播喇叭里在反复播送北京市领导吴德的讲话说:“极少数别有用心的坏人利用清明节,蓄意制造政治事件,把矛头直接指向毛主席,指向党中央,妄图扭转批判不肯改悔的走资派邓小平的修正主义路线……”讲话的间隙,就夹播《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曲。回到饭店后,老远还能继续听到反复的讲话声和歌声。
6日上午十时,陆耿圣到出版局开会,回来后传达说:昨天晚上,局里开了会,说这次天安门发生的是反革命事件,要求大家保证不送花圈,不去天安门,不传谣信谣。公安部提出要追查谣言,包括去年七、八、九月的政治谣言和今年利用总理逝世进行破坏的谣言,还有什么总理遗言等。当天下午五时,出版局又通知我去参加各单位头头会议,会议内容主要是毛主席在打招呼会议上的重要讲话和华国锋的讲话。赵承丰要求各单位向全体党员和干部传达并组织学习,深刻领会,各单位干部的思想情况和阶级斗争的动向要及时向局里汇报。endprint
4月7日,中央发布了任命华国锋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的决议和中共中央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决议,吴德在天安门广场广播讲话。第二天,即4月8日,《人民日报》上又刊载了具名为“《人民日报》工农兵通讯员、《人民日报》记者”写的长篇报道 《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我与主编商定,准备在5月20日出版的第三期刊物上转载前两个文件,可是在4月20日,石西民通过秘书打电话来了解情况后说:不行,吴德讲话和《人民日报》的报道,也得转载。事后听说,姚文元在《光明日报》上看到《诗刊》的广告目录上没有全部转载这四个文件,打电话责问了石西民,为此《诗刊》受到了批评。我连忙作了补发。
这之后,从局到各单位,除了业务工作外,主要精力就是结合批邓,发动群众开展清查工作。并列为“五一”节前的重点任务,各单位领导要亲自动手,查到底。对拒不交代、负隅顽抗的要批斗。
到4月23日,赵承丰同志还在出版局向各单位领导介绍了北京市委的做法,其中有几点需要掌握的:
1.打击的重点是在天安门广场制造反革命事件的幕后策划者、指挥者以及反革命谣言、诗词的传播者、制造者。
2.参加反革命事件犯有罪行的分子,只要彻底坦白、交代、检举揭发者,可以将功赎罪,宽大处理;坚持反动立场,负隅顽抗,继续破坏捣乱者,从严惩办。
3.对在天安门广场受骗上当,跟着干了一些坏事的,只要坦白交代、表示悔改,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者,既往不咎。
4.对于一般抄录、拍照、传播过反动诗词、传单的人,只要讲清楚,交出有关东西,一律不予追究。
5.要向群众宣传,所谓总理遗言是谣言,实质反动,其矛头是针对毛主席党中央的,是为了转移批邓大方向,要做到不信、不传,听到后要及时报告。
听完介绍,我回到编辑部后,与刘剑青交换了一下意见,先简单传达了会议的主要内容,并对编辑部的状况作了分析。我认为我们单位小,人数不多,大家都忙于工作,因此不必搞得太复杂,组织大家学习一下就行了。剑青也同意。因此,编辑部在这股政治旋风中未曾发生任何重大的批判和斗争。
这期间,我暗底里干了一件不便告人的事:我在清明节那天也拍过好多照片,由于事后追查得紧,这些照片的底片洗出后,我不敢在北京洗印,把底片寄给曾在《朝霞》工作过的卫国珍,请她找关系代印,并放大保存,待今后有机会见面再交给我。在编辑部清查中,我未曾提起此事。我心里明白,自己当时确实是受现场情景感动所为,毫无半点其他的政治杂念。一直到我回到上海工作,卫国珍才把印好的照片和底片还我,虽然因照相机破旧,加上灯光暗淡,照片的质量不好,但终究是我亲手所拍,值得纪念,所以保存至今。
(选自《尘封岁月》/施燕平 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