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
那是一个令人魂牵梦绕的时代。英国人把它叫做“维多利亚大繁荣”,美国人把它叫做“镀金时代”,阿根廷人把它叫做“美丽年代”,这就是经济史学家所称的“第一次全球化”。
19世纪中叶,经济全球化达到了一个鼎盛时期,国际贸易和国际投资空前繁荣。然而,它来得耀眼,去得匆匆。19世纪70年代之后,保护主义的潮流开始高涨。进入20世纪之后,欧洲列强的军备竞赛逐渐升温。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突然爆发。一个最伟大的时代,却以最悲惨的结局收场。
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曾在其《和约的经济后果》一书中,无限叹惋地写道“一战”之前英国人的生活:当时的伦敦人可以在床上一边喝着早茶,一边通过电话订购世界各地的各种产品,想订购多少悉听尊便,他还可以放心地等着这些东西运到自家门口;同时,他也可以把自己的财富投资到地球任何角落的自然资源开发和新的冒险事业中……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利用廉价而舒适的交通工具,立即动身去任何国家且不需要护照或填写各种表格;他可以派自己的仆人到附近的银行大厦,取出似乎非常方便的贵金属,然后可以在世界各个地方通行无阻。
然而,经济全球化的快车,为什么会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深渊呢?
新世纪的曙光
1800年,工业革命已经从英国传播到欧洲的其他国家,科技创新大幅度降低了远程交易成本。1807年,克莱蒙特的蒸汽轮船在哈德逊河上初次亮相。1836年,第一条横跨大西洋的轮船航班开通。一开始,蒸汽轮船还只能用来运输一些昂贵的货物,随后的一系列改进,如螺旋桨、铁皮壳、大船舱,让蒸汽轮船更加普及。
1869年,苏伊士运河开通,这意味着蒸汽轮船不仅能在大西洋两岸航行,也可以开往遥远的亚洲了。
1830年,英国的第一条铁路,从利物浦到曼彻斯特的铁路建成。就在同一年,美国第一条铁路,从巴尔的摩至俄亥俄的铁路也开始通车。美国在南北战争之后掀起了铁路建筑狂潮。1869年5月10日,第一条横贯北美大陆的铁路建成。在这条铁路建成之前,美国的东西部之间被崇山峻岭、浩瀚沙漠阻碍。纽约人要想到旧金山,需要乘船绕行南美洲合恩角,最短也要花六个月的时间。
1866年,跨越大西洋底的电报电缆铺设成功。投资电缆铺设的“大西洋电缆之父”菲尔德说:“我的越洋电报是一条狗,在伦敦踩着它的尾巴,会在纽约发出叫声。”过去从伦敦发一条消息到纽约,至少需要十天的时间,如今连一天都用不了。伦敦和纽约市场上同类金融资产的价格差下降了69%。在资本市场上,无论是后来的电话还是互联网,都无法和电报的影响媲美。交易成本的下降带来了国际贸易的蓬勃兴起。在这段时期,国际贸易的增长速度比世界经济的增长速度快得多。
这个时代,英国作为自由贸易的积极倡导者,在1846年,废除了《谷物法》。
《谷物法》是19世纪英国政治斗争的主线之一。地主们主张对进口谷物征收高关税,逐渐兴起的城市资本家则强烈反对。1838年,曼彻斯特的制造商们联合起来,成立了“反谷物法联盟”。大卫·李嘉图等经济学家将自由贸易的理念阐述得淋漓尽致。《经济学人》杂志就是谷物法的反对者为了宣传自由贸易而创办的。
经济学家喜欢把反谷物法的胜利算到自己的头上,其实,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贾格迪什·巴格瓦蒂在《贸易保护主义》一书曾谈到,英国废除《谷物法》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持有自由贸易立场的皮尔首相权势很大,能够力排众议。首相皮尔的父亲就是个工厂主,而他的内阁成员中也有多名坚定的自由贸易支持者。1845年爱尔兰爆发了饥荒,眼看着英国也快出现食物短缺了,这才使得皮尔痛下决心,一锤定音。随后,自由贸易政策开始为欧洲各国效仿。
1860年英法签订《科布登条约》协定,双方互相降低关税。在这个贸易协议中,有一个设计精巧的机关,那就是“最惠国待遇”。按照最惠国待遇,最初签署贸易协定的国家,无论对方再和其他国家签订什么样的贸易协议,均能自动获得同样的优惠政策。这等于国家和国家之间构建了一套自由贸易的网。
到20世纪70年代,英国、德国、荷兰、瑞典和瑞士的制造品平均关税下降到不足10%,法国和意大利则略高于10%。
自由贸易背后的彤云
19世纪70年代,全球化在其最繁荣的时候,也种下了自我毁灭的种子。表面上看,这时经济全球化仍然非常风光,发展迅猛的不仅仅是国际贸易,还有国际投资。那时,欧美各国都已经实行了金本位制,国际金本位制将各国的金融市场融为一炉。在美国的铁路投资热潮中,不乏英国投资者的身影,甚至还有中国的商人,如怡和行的创始人伍秉鉴。
1870年,外国资产占世界GDP的比例为7%,这个比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夜,已经上升到了20%。法国和比利时在德国钢铁业中的股份占20%。1910年,德国和比利时企业在法国洛林铁矿中持有的股份多达35%。法国企业在比利时、德国和荷兰的煤矿中均有投资。
和资本的流动比起来,人口的流动更是蔚为壮观,当时对跨国的人口流动基本上没有限制。不要忘了,当马克思从德意志移居英国,去大英图书馆里写他的《资本论》时,他根本不需要办护照和签证。从1840年到1870年,每年由欧洲移民到美洲的人数平均为30多万;从1870年到1900年,每年平均有60万人;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每年的移民人数已经上升到120万人。欧洲内部的移民也非常活跃,大量的爱尔兰人在饥荒之后涌入英国,东欧人口也在源源不断地向西欧国家迁移。到1912年,法国的洛林工业区有57%的人口是外来移民。
国际贸易、国际投资和国际移民都会带来巨大的收益,但它们也会带来赢家和输家之间的尖锐对立。来自北美和乌克兰的价格低廉的粮食让欧洲农民叫苦不迭。来自“旧大陆”的移民也让“新大陆”的工人提心吊胆,担忧饭碗会被夺走。北美的制造商把自己称为“幼稚产业”,让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和拳王泰森同台竞赛,这怎么能算是公平呢?
从1870年起,欧洲的保护主义暗潮涌动,欧洲各国纷纷出台农业贸易保护政策。1870年,俾斯麦告诉德国人,一个新的德国将由铁和血铸成。十年之后,人们发现,德意志帝国是由铁和黑麦铸成的,俾斯麦的政策保护的是国内的工业资产阶级和容克地主。
1880年之前,德国的小麦进口关税只有6%,其他谷物的进口关税是8%。1887年,德国将小麦的进口关税提高到33%,黑麦的进口关税提高到47%。法国在1887年将小麦的进口关税提高到22%。1892年,法国推出了《梅里纳关税法案》,对农产品和其他初级产品的进口都征收惩罚性的关税。
然而,没有实行有效的农业保护的国家呢?1879年至1894年间,爱尔兰、西班牙、西西里和罗马尼亚都曾发生多起农民暴动。在大西洋的彼岸,盛行的是对工业的保护和限制移民政策。即使是在欧洲各国纷纷降低工业品关税的时候,美国也没有追随这一潮流。美国独立战争之后,林肯总统进一步提高了工业品的进口关税。1866年之后,美国的进口关税平均在45%以上,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始终没有降低。
著名国际政治学家罗伯特·基欧汉曾说,自由贸易政策从经济上讲是对的,但从政治上讲极其有害。自由贸易的结果将使南方的棉花种植园主变本加厉地维护奴隶制度。美国原本是个移民国家,几乎所有的美国人都是移民的后代。但新的移民如潮水般涌入,引起了老移民的恐慌。美国最早、最臭名昭著的排外法案是1882年的《排华法案》。至少有14000名中国劳工,曾参加了美国太平洋铁路的修筑,美国人不仅没有感激,反而很快就通过了一部法案,规定华工十年之内不准赴美。从爱尔兰来的大批天主教信徒同样受到歧视,在纽约、马萨诸塞和马里兰等州经常发生袭击爱尔兰人的事件。
国内政治风雨如晦,国际政治亦彤云密布。1875年,由于财力不支,土耳其还不起英国、法国等债权人的钱。欧洲列强当即胁迫苏丹,要求其建立一个让外国人管理的机构,负责征税并偿还国外的债务。1882年,当埃及国内激进的民族主义势力可能威胁到英国投资者的利益时,英国毫不犹豫地入侵埃及,最后干脆直接控制了埃及。当时的英国首相格莱斯顿对接管埃及格外支持,因为他本人在那里有大量的投资。1905年,当多米尼加共和国无法偿还美国的债务时,西奥多·罗斯福总统迅速派战舰过去,控制了多米尼加的海关,把该国的关税收入运回美国还债。经济衰退和国际竞争加剧,也刺激了欧洲列强向外扩张,正如1900年美国的一位国务院官员说:“领土扩张不过是商业扩张的副产品。”
从保护主义到军备竞赛
1910年,各国开始建立保护主义。它的本意是要在每一个民族国家的国界线上建造政治防御工事,以防外国竞争对本国的入侵。适当的保护主义或许能暂时平息骚动不安的国内政治,但过分的保护主义却打开了军备竞赛的大门。
1910年之后,欧洲各国的猜忌和竞争日益加剧。这的确令人费解。全球化不是意味着国家间的相互依赖吗?俄国的廉价谷物支持了德国的工业化,德国的农业发展靠的是从俄国和奥匈帝国来的移民。1913年,德国进口的铁矿石1/3来自法国,而法国80%的焦炭进口来自德国。德国最重要的贸易伙伴是英国和俄国,英国的第二大贸易伙伴是德国。如此紧密联系的世界经济,为什么没有带来永久和平,而是带来了越来越白热化的军备竞赛呢?
全球化带来的经济繁荣提高了平民的工资。既然挣钱的机会多了,自然没有人愿意当兵。欧洲各国普遍感到征兵越来越难,这让各国的军事将领们不得不为本国的安全忧心忡忡。当时,法国军校的毕业生有一半以上流失到私人部门。
1909年,英国招募的3.5万名新兵中,有80%的新兵身高都达不到1867年的征兵要求。到“一战”前夕,法国的军队缺编800名中尉、6000名中士和1.5万名下士,而德国的军队中有1/5的中尉空缺。越是兵力不足,越是让欧洲各国感到不安全,结盟趋势变得紧迫。1882年5月,德国、奥匈帝国和意大利在维也纳签订《同盟条约》,形成同盟国。1892年至1907年,俄、法、英三国先后签订协约,形成了与同盟国对立的协约国。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结盟不仅没有让欧洲国家获得和平,反而加剧了两大阵营间的冲突和较量。尤其是在摩洛哥和巴尔干半岛出现的一系列危机事件,使得欧洲列强在1912年之后加快了扩军备战的步伐。到战前的1913年,德国常备军已扩充至87万,法国达80万,俄国也准备增加到230万。德国和英国在海军竞赛中从暗斗转成了明争。1900年德国制定了海军法,打算扩充海军规模。英国则针锋相对地在1905年开始建造无畏舰。德国也毫不示弱,在1907年同样开始建造无畏舰,英国则宣称要保持在2∶1军舰的数量上压倒德国。
到这时,欧洲已经充满了火药味,一场战争随时可能爆发。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皇储弗兰茨·斐迪南在萨拉热窝的遇刺事件,只是掉进这个火药桶的一根小火柴。
到现在,也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为什么会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有人说是因为电报,当电报取代了信件之后,信息传递的速度突然加快,信息量突然暴增。当时欧洲的国王和外交部长们感到不知所措,在匆忙决策中失去了判断力。也有人说是因为机关枪。欧洲的军事将领们把机关枪错误地认做是一种进攻性武器,所以即使发动战争,也可以速战速决。德国一开始的作战计划是想在六到八周之内拿下法国,结果这场战争一打打了四年。还有人说是因为英国参战。如果英国不参战,法国和俄国也能勉力支撑,未必就会输掉战争,但英国一旦介入,就把一场局部战争的战火引向了全球。
那么,经济全球化应该负什么责任呢?如果全球化的速度慢一些,事先系上安全带,并让巡路员提前认真检查下行车路线,这场悲剧或许就能够避免。然而,当时占据思想主流的经济自由主义可谓全球化这辆列车的司机,我实在不忍心指责这位“倒霉”的司机。毕竟,在我们能够找到的所有的治理社会的观念里面,经济自由主义的胸怀最为宽广、道德最为高尚、逻辑最为清澈、持身最为谨慎,但经济自由主义的致命缺陷在于,它对自己的理性自视过高。治理社会所需要的妥协、忍让、变通和抚慰,在经济自由主义这里似乎全都消失了。或许,这又是另外一种致命的自负。
[编辑 陈俊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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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物法(Corn Laws,或称“玉米法案”)是一道于1815年至1846年强制实施的进口关税,借以“保护”英国农夫及地主免受来自从生产成本较低廉的外国所进口的谷物的竞争。它规定了国产谷物平均价达到或超过某种限度时方可进口。其目的是维护土地贵族的利益。
即容克地主阶级,原为普鲁士的贵族地主阶级。16世纪起长期垄断军政要职,掌握国家领导权。19世纪中叶开始资本主义化,成为半封建型的贵族地主。是普鲁士和德意志各邦在19世纪下半叶联合后反动势力的支柱,是德国军国主义政策的主要支持者。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反法西斯同盟集团(尤其是苏联)为了从根源上铲除德国军国主义,进行了大规模的经济及社会改革,将容克地主的土地或收归国有,或分配给小农耕种,容克阶层自此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