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号5454

2014-06-06 15:17刘政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4期
关键词:粮田尾号村干部

刘政

我拒接尾号5454的电话,是在今年夏天一场暴雨过后。

暴雨过后,我连夜下乡去查看灾情,当到达野狐沟时,被浓浓的水汽浸润得泪汪汪的太阳刚刚升起;到处都是群众夜里匆忙抢救出的粮袋子、电视机和农具等杂物;牛啊、骡啊被胡乱地拴在树桩上惊乱地号叫着,整个野狐沟笼罩在一片悲哀和绝望之中。就在这时,我的手机不停地振铃,我一看号码很生,就一次次地压掉了。当我知道不该压掉,不该不接时,尾号5454的主人已经离开人世两个月了。

事情的起因还是那场暴雨。天亮后德旺想尽快放掉聚在他屋后的那汪水,没有想到那汪水不仅威胁他的屋子,而且威胁那根要命的电杆,当他把水放得差不多了时,那根电杆突然冷不防地扑向他,把他击倒在水洼里。

等儿子把他拉到县医院的急诊室时,他的肚子已经涨得不亦乐乎,医生说没救了。德旺向儿子简单地交代了后事,想让儿子拨通我的电话跟我告个别,可惜电话被我一次次地压掉了。

要说我和德旺的缘分,那是在很久以前。1989年晚秋之前,我们多次带领村干部和群众代表去陕西的礼泉县参观苹果栽植,恨不得一夜间就像礼泉县的一些乡镇一样把我们镇建成民富镇强的苹果大镇。但1989年的晚秋,就像霜冻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一样,国务院出台了一条政策,为了保证粮食生产面积,严禁在粮田栽植苹果等其它非粮食作物。我们一下子傻眼了,我们以前从来没有什么是粮田面积什么是非粮田面积的概念,况且苹果栽在粮田里都唯恐不丰产,怎么能栽在非粮田里呢?我们干部当然容易接受这种具有战略意义的决策,但我们给正在栽植的群众如何解释?

我见到德旺时是在镇政府的院子里。德旺浓得有些夸张的尾毛倒竖着;一双圆眼睛充满愤怒;扁平的鼻子里流出的浓浓的鼻血,已经在嘴巴周围甚至脸上结成了褐色的干痂;衣襟敞开着,明显地缺了两颗纽扣;裤子上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泥印,使人一看就知道是和人扭打所为。德旺以前在镇建筑队里做过木工,和我也算是认识,但他看了我一眼却并不理我,直向书记办公室的方向趔趄而去,把书记办公室的门敲得山响。

实际上我已经知道德旺是来干什么的。昨天下午,我们县上的一位主要领导下乡去检查工作,发现我们镇的冯堡村有人在公路边上的麦田里栽上了大约十亩地的苹果园,晚上在电话里狠狠地批评了我们的书记。书记上班后又狠狠地批评了冯堡村的包村干部。包村干部三五人到得苹果园,二话没说就拔将起来。快要拔完时德旺来了,德旺来时二话没说就和包村干部扭打起来。虽然包村干部也有受伤的,但德旺显然是吃了亏,而且还有那么多的经济损失。

德旺敲不开书记的门,就等;等不住又去书记家里找,找不到又来镇上等。一连几天,我不知道德旺吃饭来没有,睡觉来没有。纽扣还没有扣上,腿上的泥印和脸上的血痂还在,后来找不到,德旺就守株待兔。德旺请人把苹果苗又重新栽了上去,他扛了一把钢叉,时不时在果园附近巡逻。德旺想,等再有干部来拔苹果苗,就撂倒两个,撂倒两个后,再等县上的干部来处理,县上的干部来处理时再论个究竟。由于这件事不属于我分管,我当然懒得再去过问。

要命的是春节过后镇上的工作分工彻底洗牌,由我分包冯堡村。书记给我谈话时说,冯堡村目前有四大难题,抢修庄基,超计划生育,砖瓦厂非法占地和德旺重新栽上去的十亩果园,其中处理德旺的果园最为紧急,因为不几天县上就要组织全面检查。综合考虑,包冯堡村,只有请你河北玉麒麟卢俊义亲自下山了。我到冯堡村后,了解到德旺和村干部的关系本来就非常紧张,这次拔苗事件发生后更如火上浇油,村干部见了德旺都躲着走,生怕起冲突。他们也知道这事最急紧,可就是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我既然这样被书记倚重,当然有倚重的道理。陈毅将军的名言是“打打再看”,刘伯承将军的名言却是“看看再打”,我选择了后者。我命令村干部为我买了礼品去看望德旺,一为先稳住阵脚,缓解情绪;二为深入阵地查看现场,寻找战役的突破口。德旺对我的拜访手足无措,德旺正在招待儿子的几位干爸喝酒,其中有两位竟是我的熟人。我学诸葛亮吊孝,先入为主:原来你们几位都是儿子的干爸,我虽然没有资格做干爸,但我早就了解德旺的为人,我愿意和弟兄们同醉;人都说德旺盖房的手艺高,果然名不虚传,这房子盖得多漂亮啊,坐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喝酒,太舒服了。等我一轮敬过去,德旺早已经丧失了心中的戒备。

我酒醒时,几个村干部惆怅地围坐在村部的炕边,桌上放着一纸通知——后天上午,县上的检查组将来吾镇,要求我们冯堡村务必彻底清理路边粮田里的果园。我笑了笑说,封锁消息,等吾妙计,然后又昏昏睡去。第二天我对支书和村主任如此这般地作了吩咐,然后叫了酒量较好的村副主任,拎了一扎白酒去寻德旺喝酒。孙子曰:“利而诱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不怕拿你没办法,就怕找不到你的短板,谁叫你德旺好酒。

第三天下午,我在镇上准备好了烟和茶,并且求镇长要了两张扶贫化肥票,等德旺来找我。德旺果然来了,但德旺打乱了我的几套预案,德旺进门后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砸我办公室的东西,使我没有丝毫说服的机会,我准备的化肥票也被他撕得粉碎。他把我们陇东几乎能骂的脏话都骂完了,把我办公室里能砸的东西几乎都砸完了,然后扬长而去。镇长领着几个弟兄给我整理办公室,因祸得福,旧的都换成了新的。书记给我传达了县上检查顺利通过的消息,颇多褒奖。但我平生第一次领略了胆囊痛的滋味,从此我的胆囊炎就像周瑜的箭伤,每到关键时刻就阵阵发作,使我疼痛难耐。

我总想找德旺长谈一次,但德旺一直没有给我机会。后来我调到县委办公室工作,一直没有见到德旺。再后来国务院保粮限果的文件不知道怎么成了一纸空文——粮田里照样能够栽果树,顽固的德旺趁机恢复了他的果园梦。我陪首长下乡时经常从德旺的果园旁边经过,看得出德旺在果园里所花的心思,如果年景正常的话,很快就能见花挂果了。1999年春天,陇东大旱,上级要求各部门都要联系一个抗旱点,帮助群众拉水抗旱。分管后勤工作的副主任问我咱们怎么办,我突然来了灵感,我说你准备两辆拉水车,准备十袋二铵化肥,准备三十把头铁锨,动员四十个弟兄,明天上午听我调遣。副主任说诺。人道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我为什么不一箭双雕,既落实抗旱任务,又借机会消除心中的痛呢?第二天上午,我们利用三个小时,把德旺十亩不到的园子,水灌足,肥施饱,做好事不留姓名,然后也扬长而去。

我想这下不轮我找德旺长谈了,而轮他找我了,可惜德旺偏偏不善言谈。德旺的果园收入很好,最好的年成收入超过十万。德旺的儿子也很成器,在村子里领办了一个果树专业合作社,既推广生产技术,又负责储藏销售,德旺俨然一位腰缠万贯的老太爷了。此后他经常找我喝酒,每年都给我送来最好的苹果,但只字不提以前的事。我想,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想给我打电话说什么呢?是想说以前的事吗?可惜,我把尾号5454的电话给压了,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德旺的儿子子承父志,今秋又给我送来最好的苹果,可惜他和父亲一样,似乎也不善言谈,从不提起以前的事。我想问他我的电话没有打通时德望说了些什么,我想问德旺是否真的像医生说的那样肚子胀得快不行了,却几次张不开口。

我想给他解释为什么没有接上他的电话,甚至试图给他说说以前的一些往事,还是张不开口,只有不知什么时候滚下来的两行热泪,蜇得脸颊发痒,任他在一片模糊中离去。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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