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的苹果

2014-06-06 10:04西门媚
山花 2014年7期
关键词:苹果

西门媚

看到她晃动着又长又白的腿从玻璃门外转进来,左彬才松了口气。

他已经在机场出口等了好久。

苹果穿着牛仔短裤,在机场大厅里很打眼。

左彬心想,就是在成都,苹果还是很出色啊。

他有点享受地看着苹果走动着,东张西望,拿出手机要打。他这才举起手挥了挥,苹果远远地看见他,嘻嘻一笑。

他的不安和焦急早就飞远了。

“我就晓得你的飞机会晚点,所以没敢早出门。”苹果一边走近一边说。

她头发剪得更短了,脖子和耳朵全亮在外面,白白的,很漂亮。她回家的这一段时间,变得更白了。左彬心里还是有点奇怪,怎么她还能变得更白。

苹果一直很白,从左彬认识她以来,她就没晒黑过。不管是在广州、上海还是北京,她都这么白,在人群中总是显得很突出。有人赞赏她的白,她总是大大咧咧地说:“在我们成都,都是这么白的。”

如果再有人问,她就解释:“成都女孩儿从小不晒太阳,皮肤就这么白了。”

苹果一直说着成都味的普通话,软软的。但这只是发音软,说不准她什么时候就会呛别人一下。

现在左彬听着她说话,觉得她说的更不像普通话了,就是成都话。但左彬也能听得懂,左彬为这一点挺高兴。

苹果今天戴了个黑框眼镜。

苹果见左彬盯着她的脸看,笑起来,右手扶了眼镜框,把食指顽皮地从框里伸出来晃动,示意他这是没有玻璃的。

左彬知道这只是个空的框架,现在女孩流行这个。左彬心里还是觉得挺遗憾,这个黑框破坏了苹果漂亮的五官。

但他忍住没说,就像他不会生气她这么晚才赶到。

他昨天还猜测,这只是她的一个玩笑。他还想,很可能是,他到了成都,她就来电话,说她已经回北京了。

苹果皱皱眉说:“你还带了这么大个行李箱啊?背个包就行了嘛。”

上出租车的时候,左彬把行李箱放进车后面,苹果又抱怨了一句:“你不是有个大登山包吗?背那个多好。”

左彬没吭声,他想,你要是早说就好了。

左彬昨天还专门问过要好的同事,同事又问了自己的老婆,才回答左彬的。他们说:“你得穿整齐些,带上礼物,要显得郑重。”

左彬今天穿得很商务,差点想在白衬衣上加条领带了。幸好临时还是把领带装在箱子里了,因为气温高,把衬衫领最上面的扣子也松开了。不然苹果更会皱眉。

在车里,苹果打量着左彬,说:“你这样,我爸都会不相信。唉,我爸最不喜欢你这款的了。”

左彬的脸就悄悄红了,他想起箱子里还装着五件一模一样的衬衣。

“你见了我爸,别乱说话啊。”苹果说完这句就扭了脸看着窗外,“这点我倒不担心,你就是话少。”

车正行驶在机场高速路上,两边的景色跟别的城市也差不太远,左彬无心观看,他盯着苹果的侧脸。苹果的脖子和肩胛形成一道好看的曲线。

他伸手拉住了苹果的手,苹果并没有缩回去,左彬心里一阵喜悦。

苹果放低了声音说:“这次多谢你,但你也别误会,我可没答应你什么。”

“我知道。”

左彬低头玩着苹果的手。苹果的手白净柔软,每个指尖都饱满圆润,充满弹性,左彬一个个地轻轻捏着,想像这是最好的键盘。

苹果的耳垂也好,小小的,圆圆的,但左彬不敢伸手去抚摸。左彬回想起半年前那一天早上,他比苹果醒得早,他无限珍爱地打量着苹果,心里充满喜悦。

当时他也没敢抚摸她,怕惊醒了她。

他恨不能把她的所有都记下来,他觉得这太像一场梦。头一天的活动中,苹果情绪不好,喝了很多酒,很快醉了,他提出送苹果回家,结果,苹果却主动来了他这儿。

他拿了手机出来,先是对着天花板拍了一张照片,想了半天,又对着床头拍了两张,最后摆弄着手机,悄悄地拍了一张苹果的手扣住被角的特写,最后又拍了一张,能看得见苹果的左耳和浓密的黑发。这之后,就没敢再拍,觉得像背叛了苹果,惴惴不安。几天后,鼓起勇气把几张照片删掉了。

删掉之后当然又后悔过,觉得一切都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人相信,苹果会跟自己在一起,连他自己都觉得不相信。他觉得至少应该留下那张左耳的照片。

苹果回成都几个月,左彬更是以为苹果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这一两周,他们晚上在网上碰见,说说话。

左彬在网上话要多些,用文字表达比用口语表达要勇敢很多。

大前天照例又是苹果胡乱说了一堆,左彬突然说:“我要来看你。”他和同事晚饭的时候喝了一点酒,是借着酒劲说的。

哪知苹果轻轻松松地说:“好啊。”

“我来了就住你那儿。”左彬打出这一行字,发送之后,心里就有些懊恼。

谁知苹果打出的还是“好啊”两个字。

这之后,两人都没再说什么,第二天晚上,苹果主动在网上跟左彬说话,说:“你哪天来?”

左彬一阵激动,说:“明天我在公司安排一下工作,后天到。”

苹果说:“那好,你来了正好在我爸面前扮演我的男朋友。他催我催得不行。你来应付他一下。”

左彬虽然明白了苹果的意思,但仍不免做了更多的设想和准备。

在北京的时候,苹果身边有太多的人围绕,在成都,苹果肯定有些寂寞,要不也不会每夜跟自己在网上聊天。在北京、上海和广州的时候,因为选择太多,苹果没法做选择。现在也许不一样了。

左彬陷在一堆思绪里时,苹果正在和出租司机聊天。一碰到红灯司机就扭头过来,对着苹果说话。

左彬知道司机会和副驾驶座位的客人聊天,但全身扭过来,和身后的乘客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知道司机也觉得苹果好看。

他一点也不吃醋,反倒觉得得意。

司机聊天聊得东拉西扯,说着左彬不大懂的方言。苹果也用成都话回应着,说得很快。左彬听起来就很吃力了。只知道他们大约谈了会儿哪个地方要拆迁改造,哪个地方在修地铁。

忽然就听到苹果说:“右边右边,慢点儿,从这个小口口进去,前面倒不了头了。”

这么就到了。

下了车,左彬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小街上。左边是一条河,右边是一排酒吧餐馆之类的。路两边有不少茂盛的树。这样一条小街,跟北京还是很不相同。改变了他在机场路上的印象。

“就在前面。”苹果走在前面,一边说。

左彬拖着箱子,跟在后面,觉得很奇怪,又不好问。他前面看到的是一个绿篱围起来,上面写着“田园茶馆”的地方。

苹果直接就走了进去,左彬也只好跟着。

他本来想,是不是会跟着苹果回家,最坏的打算是,到苹果家附近找间酒店住下。

这是一个露天茶馆,不大,撑了五六把遮阳伞,伞下面聚了好些人在下棋。

苹果冲着人围得最多的那张桌子叫了一声:“爸!”

就看见有一个人放下手中的棋子,望了这边一下,说:“苹果啊,你先耍呵,我一会儿就完了。”

苹果转头对左彬说:“我们进去坐,外面好热。”

左彬听到有人笑着说:“老付,你们女儿带女婿来了!不要下了!”

苹果已经抬脚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

左彬这才发现,这个园子周围有两三个房间,苹果进的这一间比较大,里面摆了好些桌椅,但没有人。

苹果拉开一张竹椅坐下,从另一张小桌上抓起一把蒲扇煽了煽,转过头对着外面喊:“吴孃——”

就听到外面答应了一声,那个被叫作吴孃的中年妇女进来问:“苹果,你朋友哇?喝啥子?”

这是左彬生平第一次进到茶馆,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就对苹果说:“你决定吧。”

苹果说:“两杯花毛峰。”

左彬问苹果:“你很熟啊?”

“那当然。”

“刚刚那个下棋的是你爸?”

“嗯。哎呀,他怎么老是下不完。”

苹果嘟嚷着,走了出去。

左彬听着苹果在外面说:“下完了嘛。还要数子子?他们帮你数了嘛!不数了不数了!他们又不敢骗你。”

苹果一连串地抱怨,左彬忽然觉得有点高兴。

苹果对自己老爸的抱怨,不耐烦,都有种撒娇的成分,左彬忽然联想到苹果对自己的态度,觉得也很相似。

左彬正想着,就看见苹果跟她爸一前一后进来,他赶紧站起来,去替苹果的爸爸老付搬椅子,脸上一阵滚热。

“这个是左彬,这是我爸。”苹果站在后面介绍。

左彬赶紧喊了句:“伯父好!”

老付没有应声,转过头问苹果:“左彬?左边?”说着就哈哈哈地笑起来,转过脸对着左彬说:“你爸妈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左彬愈发尴尬,放下椅子,说:“伯父,你喝什么?”

苹果笑起来,说:“我爸就是这儿老板,不用你张罗。”

左彬坐在椅子上,头半低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干什么。

老付并没坐下,反而去了外面。苹果在她的椅子上,端起茶碗,揭开盖子,没喝,反倒吃吃地笑个不停。

左彬心里觉得那满满一杯茶会泼洒出来,谁知那碗茶随着苹果的笑声,一起一伏,一点都没洒出来。

这时,老付又踱了进来,端了个跟别人都不一样的茶杯,坐下来。

他换了普通话问左彬:“你在北京啊?”

左彬总算安心了些,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先递了名片,为了避免一问一答像审犯人的感觉,慢慢地答得更多一些。

“嗯,我是做IT的,我们公司是个德国公司,在中国几个片区都有分公司,所以我除了在北京,其它几个地方也经常跑。”

“你认识苹果多久了?”

“嗯”,左彬看了一眼苹果,苹果正在椅子上玩蒲扇,眼睛盯着天花板的吊扇,然后站起身,去把吊扇打开,又换了几档,试了试风,最后把吊扇开到最小的一档,然后看着吊扇慢慢旋转。

左彬回过神来,他知道苹果她爸正看着他,他想好了,一切照实说,他基本就能应付。如果应付不了,苹果肯定会站出来帮他。

“我们认识很久了,都有三年多了。那个时候我主要还在上海,苹果还在速迅传播公司做推广,我们就是在她们的活动上认识的。”

“三年哪?”老付看了一眼苹果。

左彬不知如何说下去,心想是不是跟苹果对她爸说的情况有冲突。好在老付转口问起左彬的家庭情况,左彬都一一照实说了。这些他是知道会问到的。接着又问到他工作的情况,他也尽量解释。对于外行来说,左彬的架构师工作真是很难解释。但老付似乎也听明白了。

接着,老付就问到工资待遇了。

左彬稍一停顿,斟酌了一下,准备还是直说。虽然,这是个他从没向别人说过的问题。

苹果却站出来,打断说:“爸,好晚了,该吃饭了!饿死了!”

“你喊吴孃去端点儿烧菜嘛。”

“那咋个行,我们出去吃嘛,你开车,带我们去吃好吃的。”苹果撒起娇来,把她爸爸拖起来,她爸爸满脸换了笑,对着左彬说:“那我们走。”

左彬看到这父女俩,觉得惊讶。苹果像小女孩这种娇娇的样子,他是第一次见到。刚刚见到老付的时候,觉得他比自己想象的年轻,看起来最多只有四十岁,不像能当苹果父亲的样子。如果走在外面,说他是苹果的哥哥什么的,绝对不会有人怀疑。但现在两人真像是父女了,不止是外貌像,父慈女娇的神情更像。

老付开着一辆很小的车,很便宜的国产车,年代看起来也久。

在车上,他跟左彬讨论起车来,问左彬开的车。左彬也如实回答。他父亲点点头,说:“我早就想换车了,只是对这辆车很有感情。我开车开得早,在成都算是最早有私车的。四川周边,我带苹果都跑遍了。你不要看这个车现在不起眼,其实皮实得很,翻二郎山都翻了好多次。”

左彬一直在点头。他坐在后座,前面的父女俩未必能看见他的表情。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苹果总算坐在左彬旁边了,左彬心里觉得很温暖,觉得她和他一起面对长辈。

左彬还是不能放松,特别是老付叫他的名字,叫的是“左边”。他知道这是玩笑,但这更让他不知怎么应对。在他自幼的家庭教育中,长辈永远是稳重成熟,不容置疑的。而现在这位长辈看起来年龄不大,又要和自己开玩笑。

老付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说:“你们倒是有一点很像。”

苹果看了左彬一眼,说:“哪点儿像?我才不要跟他像。”

“眼镜啊。你们的眼镜真是像,这种方形的黑框框,架在脸上。”

“嗯,我是因为近视,跟苹果不一样的。”

“就是啊,苹果搞个这么个架子遮在脸上,干啥子呢?我看到你,还以为我们家苹果是在搞情侣眼镜呢。就像那些穿情侣装的。”

左彬切着盘子里的牛排,说:“是啊,我觉得苹果不戴眼镜更好看。”

“就是嘛。苹果忘了她初中的时候,有段时间视力下降,说可能要配眼镜,她在家里哭了好几天。就说在书里看的没有人愿意跟戴眼镜的女孩谈恋爱。”

“爸,乱说啥子!咋会是初中的事嘛。你记到些什么啊?”苹果生气地喊,又叫了服务生来加菜。

两个男人相对一笑,开始拿苹果开玩笑,他们似乎结成了联盟。

开始上甜品的时候,左彬就主动走到收银台去结帐。金额很高,左彬没想到成都的消费这么贵,他现金不够,只好刷了卡。

回到座位的时候,老付说:“应该是我请你们的。谢谢啦!”

在左彬家里,长辈是不用对晚辈说客气话的,左彬现在脸红筋胀,含混地说:“伯父别客气,我是应该的。”

“爸,你等会儿回茶馆,先走,我陪他去找旅馆。”

“找什么旅馆,就回家里住吧。我也不用回茶馆了,我刚刚听左边说他也会下棋,等会儿,我们可以在家下盘棋。”

苹果还要反驳,老付果断地说:“就这么决定了。我打电话给吴孃,让她关门。”

左彬心里喜一下,忧一下。他很想去苹果家里,觉得这样才可能有进展。但他又感觉到,这不是苹果愿意的局面,而且,如何正确地和老付相处,他还是一点底都没有。

在苹果家的书房坐下,老付把棋盘摆好,左彬心里还在嘀咕,该如何应对。

这间书房应该是她爸爸的书房。

所谓书房,跟普通人家一样,不一定是用来看书的。

这里,书架上除了精装本的几大名著以外,摆了一些酒,更多的是各种奇怪的摆设。

墙上挂着几把琴,除了吉它,另外的一些,左彬叫不准名字。

见左彬盯着看,老付说:“那个是非洲来的,还有,架子上那两个,也是非洲的。”

左彬说:“我还不知道苹果去过非洲。”

苹果刚刚把茶端进来,一边说:“不是我买回来的,我爸比我去得更早。我爸去过的地方可多了。”

他们下棋的地方是一个榻榻米,老付盘腿而坐,显得放松。左彬就不行了,他想试着盘腿,马上发现做不到。只好半坐半蹲,他知道自己的姿势十分难看。

苹果也坐在旁边,也像她爸爸那样坐着,还嘀咕着:“下什么棋啊,爸爸,谁下得过你啊?”坐了会儿就站了起来,去书桌前,玩起电脑来。

其实左彬是不怕下棋的。自己的爱好少,围棋却是从小下到大的,在网上下棋,能有五、六段水平,如果是在现实中,也算得上业余三、四段了。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思维方式跟围棋很吻合。

但很快,左彬就得认真应付棋盘上的局面了。

老付棋力很强,才开始就下得狠,是不顾大局,一味纠缠的那种。左彬想起下午在茶馆看到的那一幕了,想,她爸爸可能一直在外面下野棋,所以,养成这种死缠作风。

老付连下狠招,寸土必争,但话却谈得轻松随意,他先是问左彬出国的情况,去过哪些国家,有些什么观感。

左彬一边应对棋局,一边老实回答,把出差开会去过的国家一一报出来。

老付就谈起了,他在八十年代就在匈牙利住过一两年。

左彬心里吃惊,他看苹果家里的状况,觉得经济上应该只是普通,没想到,老付似乎是个经历非凡的人。

老付也看出了左彬的吃惊,就讲起了:“我是成都最早下海的人呢。”

“八零年,我就把工作辞了。那时候,不光连下海这个词都还没有,辞职这个事都没有人听说过。我和苹果的妈妈,那个时候,就从成都跑广州,从这边买番红花,到广州去卖。广东人那个时候就喜欢番红花。四川又产这个,还很便宜。只是这个事情,如果抓住了,很吓人。那个时候还有投机倒把罪。你们现在肯定听都没听过。我们跑了好多趟,每次都是把番红花收到后,装到衣服里面的夹层里,夹层是我们自己缝的,可以装好多。结果八三年的夏天,苹果的妈妈正怀着苹果,我们在火车上,差点被抓,苹果的妈妈没有办法,把所有的番红花从火车厕所里面扔掉了。人是平安了,那几年挣下的钱差不多也赔进去。我们都灰心了,就才没做这个事情了。苹果生下来,我们就在成都做点小生意。有什么做什么,什么都做过。”

左彬听得出神,连下了两步臭棋,等他省悟过来,为时已晚。他弃子认输,要求再来。

苹果听到这声音,从电脑边抬起头,说:“你下不过我爸是正常的。”

新的一局开始,左彬正要收敛心神,老付又一边下棋,一边开始聊天。

“你不知道青年路,青年路在我们这儿曾经很有名。”左彬当然没听过,他对成都完全不了解。

“青年路是成都最早的最新潮的市场,那时候一个摊位,过两三年,价格就能翻上十倍。那时,我们在青年路有三个摊位呢。卖服装啊,皮鞋啊。我们跟杨百万是邻居呢。杨百万你知道吧?”

左彬觉得仿佛有点印象,正犹豫地想点头,老付又早讲了下去。

“这个杨百万不是你们江浙的杨百万,比你们那个名气小点儿,但是要早好几年。大概八五年前后吧,那个时候我们的摊位跟他的是挨到的。那时苹果还不会走路呢。苹果,你还记得到这些不?”

“爸,你咋个话越来越多了呢?老人家才这样!”苹果在电脑那边不耐烦地应着。

“要不是去匈牙利,我的摊位也不得那么快出手。结果在匈牙利还是没挣着啥子钱,眼界倒是打开了。”

左彬听着老付一路讲下去,又讲去俄罗斯倒牛仔裤、旅游鞋之类的事情,他没有开始听得认真了,他得专心对待棋盘上的事。

很快他就发现了苹果爸爸的弱点。

苹果爸爸棋形不好,过于猛冲猛打,但大局观差,有点像韩国棋风。

左彬下棋一向沉稳大气,不急不躁,越往后越显出优势。

除了开始的一局,后面一连赢了三盘。

苹果这时站了过来,说:“你们不闷啊!好无聊。左彬,陪我下楼去买烟!”

左彬这才有点省悟,这连赢苹果爸爸三局,实在太不知礼数。忙站起来,跟着苹果出了门。

买了烟回来,老付已经出门去了,苹果抱了枕头、毛巾被给左彬,示意他在书房睡觉。

左彬很想跟苹果多呆一会儿,便跟着苹果,苹果看电视,他也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演一个古装喜剧,苹果看得哈哈直笑。左彬不是很能体会那个电视剧哪儿好笑了,但他看着苹果开心,也觉得开心。苹果笑起来真好看啊,那么舒展自然,一点不修饰。她瞬间开颜的样子,让左彬想出一个笨拙的比喻:“火星掉在干草上”。

苹果刚才应该没有生自己的气。左彬这么一想,就安心了。

在书房睡觉的时候,左彬想起刚才苹果爸爸讲的那些事情,真是在自己的人生经验之外。自己的父母都是本分的单位职工,自己的叔叔伯伯,也都安分守己,没人干过什么叛逆的事情。

他从苹果爸爸的身上,想到了苹果。认识苹果的这几年,苹果已经换了好几回工作。那些工作,左彬都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的,推广策划之类的。可能收入不高,但也过得去,苹果反正一直比较自由的样子,经常拔脚就去旅游了。往往是回来之后,左彬才知道苹果又换了一份工作。

虽然苹果的状态一直游移不定,但左彬知道苹果是个好姑娘。

苹果是左彬认识的最漂亮的姑娘,不单漂亮,还不追求奢侈排场,没见过苹果讲究什么名牌。苹果的同事左彬也见过一些,有好几个的爱好就是血拼,随时手上拎着几个购物袋。有这个爱好的姑娘,难免就想从男人那儿挣钱。

苹果跟她们不一样,也不凑到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名牌。就从这一点,左彬就认定苹果是他想要的女孩,想娶的老婆。

唯一让左彬困惑的就是,他始终不明白苹果在想什么。他知道像苹果这么漂亮的姑娘,追求者当然不少。自己没什么文艺气质,不懂得浪漫,甚至连旅游都不爱好,苹果青睐他的可能性不大。

但有时他又给自己鼓劲:自己身上有着最稳定的力量,应该是苹果最需要的。他有一次在网上跟苹果说:“我可以做你的精神支柱。”谁知苹果回了一句:“我还想给谁做精神支柱呢。”

今天听苹果爸爸的这一番话,理解了苹果这么东游西荡有家庭遗传。他还是不习惯苹果爸爸的风格,但是女孩子是这种性格,他觉得完全没问题。

飘忽的女孩子总有一天会安定下来,结婚生子。

左彬想透了这一层,就放心地睡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到榻榻米上。左彬赶紧起来,洗漱完毕,苹果已经坐在桌前吃早饭。她的筷子夹了点咸菜,停留在空中,眼神不知落在哪里。

左彬赶紧拉开椅子加入。他早就知道跟苹果在一起,不要太讲礼仪。

“伯父呢?”

“别管他。他经常不回来住的。”

快吃完的时候,苹果忽然说:“等会儿你陪我去看一个人。”

“嗯。”

“我的初恋男朋友。”苹果说起来,似乎露出微微的笑意。

左彬有点吃醋,但又马上自我解释,一定是带自己去向对方示威的。

走到街上的时候,苹果说:“我们买点东西吧。”然后领着左彬在街边的水果超市选了好几种进口水果,提子、奇异果、蓝莓之类的,样子很漂亮,价钱也贵。苹果要付钱,当然左彬执意不肯。他心疼苹果。苹果的工作经常有一搭没一搭的,又爱四处旅行,怎么可能让苹果来付钱。

苹果又在隔壁的花店挑了一大束白色的百合花。她抱着花,左彬提着一大篮水果,打车到了一个很旧的住宅区。

左彬心里一直觉得奇怪,同时还有略微的不满。

这个住宅区的楼都还是水泥外墙,楼也都不高,五六层的居多。估计都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进了一幢楼,穿过黑暗的楼梯过道,上到三楼,苹果按响了一家门铃。

门打开,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煞白的脸,那人就像没看见苹果和左彬似的,转身进去了,只是门开着。

苹果示意左彬在门厅换了拖鞋,走到客厅,把水果放在客厅中间的一张麻将桌上,又把花放到靠墙的一个柜子上。左彬才看到那柜子上有一张黑白肖像,镶在一个黑框里。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

苹果和左彬坐在一张硬木沙发上,苹果跟左彬说:“他就是小君。”

左彬这才明白,苹果说的初恋男朋友应该就是这位已经去世的小君。他打量这间房子,房子的陈设想当旧了。一面墙的落地窗帘,暗暗的金红色,华丽的流苏。反倒把这屋子衬得更加寒伧。这窗帘也是很多年前才会有的繁复样式。

苹果站起来,去到窗前,熟练地找到一个机关,一按,窗帘就徐徐展开了。露出一扇不大的窗子,但窗子在墙的正中,阳光照进来把屋子照了个透亮,苹果回头对左彬说:“这房子朝向好,在成都,房屋里能照到太阳是件难得的事情。”

房间明亮起来,白炽灯的光就感觉不到了。苹果又去把客厅里的灯关了。

左彬心里也同意苹果的说法,阳光照进来,虽然家具陈旧,但也显得生动些了,让房间不那么压抑难受了。

开门的那个女人一直在厨房里忙碌,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苹果从篮子里拿了一大串提子,去到厨房。

左彬听到苹果在跟那个女人讲:“那是我男朋友,他来看我。我就和他一起过来看看。”

他听不到那个女人的答话。左彬心里替苹果尴尬。

他本来就觉得难堪,明显这个房子的主人并不欢迎他们。他很想拉着苹果一走了之。但现在更替苹果尴尬。

苹果对这间屋子显然十分熟悉。左彬设想,苹果当年一定在这儿住过。他再打量那张照片,照片上的那个小君很英俊,高鼻薄唇,神情忧郁。

左彬又看见沙发背后的墙上,还有一张巨幅照片,是张彩色的结婚照。小君是男主角,也是相似的神情,旁边化着浓妆的新娘,应该就是刚刚开门的那个女人。

左彬明白了这些,更觉得坐着这个硬木沙发难受,很硬,人坐着向后滑,但为了坐规矩些,人又得和重力做斗争,不停地移动重心。他站起来,客厅太小,也不知往哪儿走动。只好走到窗前,望出去。窗外还是一排排同样的房子。幸好这个单元正对着一块小空地,视线可以投得远些。

左彬看到空地上停了好些车,面包车居多。旁边还有一些一楼的人家,圈出一小块菜地、鸡圈什么的。一个骑三轮车的人正在大声吆喝:“收废品——旧电视、旧家具、旧沙发、旧洗衣机拿来卖——”

很难想象这是在成都市区。

苹果端了洗好的提子走进客厅,左彬忍不住了:“我们走吧!”

“再坐一会儿吧,好难得来一次。”

苹果把桌上没洗的水果拿起来,放到了墙角的冰箱里。关上冰箱门的时候,苹果忽然把冰箱门上的一个冰箱贴取了下来,又从裤兜里摸出两个,一个贴回原来的位置,一个贴在下面。

左彬吃惊地看着苹果,不知苹果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那个冰箱看起来也很旧了,淡绿色的,容量也不大。但特别的是那个冰箱的门上贴满了冰箱贴,至少有几十个。

苹果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走到窗边,和左彬一起望向窗外。

苹果指着远处说:“这个地方,好多年都这个样子。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就是那几幢高楼那儿,五年前都已经拆迁了。一直说要拆过来,却一直没来。有人说是因为这个地方人口太密集了,房产商要改造这个地方,赔都得赔死。”

“这儿的房子有好些年了吧?小区环境真不好。”

“当然好不了,这儿以前是工厂宿舍区,后来工厂搬走了,就剩一堆下岗工人。小君爸妈走后,他就一直住在这儿。也没等到搬迁。”

阳光已近正午,照不到屋内了。左彬看着苹果站在身边,苹果穿着牛仔裤白T恤,头上戴着的灰色棒球帽,进屋也没摘掉。她简单的打扮和这个小区很融合,但又看起来清洁出尘,不像这个环境里的人。

左彬心里猜想着,苹果当年是这间房子的女主人。

苹果正在讲述斜对面的那个烧饼摊的历史,左彬忽然就觉得声音不对。便看见苹果眼睛里,蓄着泪水。

他连忙打断苹果,说:“走吧!”

苹果这次没有反对,跟着他,走到门口,换鞋,开门。苹果清了清嗓子,对厨房里喊了句:“小利,我们走了。”

听到里面应了一声,苹果才迟迟地把门关上。

过道上很黑,眼睛一下子很难适应。

苹果走在左彬前面,却走得轻轻巧巧,左彬按着苹果的步幅频率,很快地走下楼来。

在走出小区的过程中,左彬不知该跟苹果说些什么。苹果倒是开口了,说:“你再陪我去趟文殊院。”

“文书院?”左彬不明究里。

“一个庙子,就在市区,离这儿不远。”

等到了文殊院,左彬才弄明白这几个字怎么写。他对这一切都太陌生了。

文殊院在左彬看来,不太像寺庙,倒有点像公园。红墙圈着,门口在卖门票。左彬去买票,回头看着苹果。他不确定进寺庙应该有些什么规矩,是不是应该买些香烛纸钱。

苹果面对大门远远地站着,见左彬拿了票过来,说:“哦,我本来没想好要不要进去的,那就进去吧。”

左彬以前没听苹果说过信仰什么的,他小心地问:“你常来啊?”

“不,我很少来。他在这儿。”

左彬愣了一下,猜苹果说的他应该就是小君。小君在这儿,大约是安放在这儿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寺庙。左彬注意到,像他们这样空手进来的人并不多,大多数的人手上都会举着红烛高香之类。

苹果虽说自己很少来,但却熟门熟路地往院子侧面走去。左彬紧跟着,走到一个露天茶园。

左彬心里对这些都还是很诧异,他看见苹果找了把竹椅坐下,然后挥挥手,对远处穿着僧衣的服务人员喊了声“茶!”

苹果找的这个位子是在一个角落里,面向一丛植物,头上也有大树,自成一统,不大受其他茶客打扰。

左彬坐下,等掺茶的人走了后,左彬终于开口了,他斟酌着用语:“他什么时候走的?”

“到今天三个月了。”

左彬心里计算着苹果回来的时间,估计苹果这次回成都耽误这么久,应该就是这件事。但他不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停了半天,才想起来说:“你说他在文殊院?”

苹果“嗯”了一下,朝远处指了指,“骨灰放在那里的。查出病之后,小利拉着他来信了佛,所以,现在就放在里面。”

“要不要去看看?”

“他其实不属于这里。他的个性我晓得。我不想在这儿看到他。”

苹果说着说着,眼泪一颗颗地掉在茶碗里,手开始剧烈地抖动,茶碗在茶船里发出哐哐哐的声音。

左彬着急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由得想起昨天苹果在她父亲的茶园里端着茶碗笑嘻嘻的情景。他站起来,又坐下,他把椅子朝苹果拖近了些,最后,抓住了苹果的手,把茶碗接下来,放到桌上,握着苹果的手。

苹果似乎平静了些。断断续续地开始讲:“我们还在读中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我爸那个时候根本不在家里,有时寄点钱回来,完全不管我。我和小君中学毕业就在青年路摆摊。我爸那时还留了一个摊子给我,我和小君非常刻苦,什么都卖,流行什么卖什么,起早贪黑的,相依为命,互相鼓励。干久了就不行了。我和他吵架,吵得很厉害。现在想起来,是因为太累,也因为觉得没有希望。后来,我想去读书,他就攒了钱给我,我就去北京读了个很贵的书,两年的大专班。走之前,他说:‘我们活不到最好,但要活到最多。其实我们都清楚得很,我这去读书,我们就是结束了。但我一直相信这句话,可以活到最多。我到处跑,都想着这句话。”

左彬心里想:“你爸爸也是这么想的。”但他知道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小君一直在成都。可能是因为身体原因,也可能是情绪吧,他越来越蔫了。青年路改造之后,只好回他家附近开了个小店,卖卖足彩什么的。他酒越喝越厉害。后来就和小利结了婚。他跟小利并不好,是小利一直追他。他那么灰心的一个人,就没拒绝。我晓得,他那个人,嘴上不说,心里面固执。他咋个可能顺着小利的意思,去信佛呢。”

“什么时候的事?”左彬随口问,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半年前,就是走前两个月。我听朋友说的,我当时还不知道是因为他生病。还很生他的气。很好笑,比听到他结婚还生气。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苹果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了个小玩意,左彬接过来一看,正是苹果刚才在冰箱上取下的那个冰箱贴。很旧了,浅黄的五羊图案。

“这是我们第一次去广州进货的时候买的。我们一直约着要出去旅游,基本没实现过。偶尔出门都是进货什么的。后来,我到处走动的时候,就会买点特别的冰箱贴。开始是带给他,后来他结婚了,就寄到他的铺子里。他知道是我寄的。”

左彬回想苹果贴到冰箱上的那两个新的冰箱贴,一个是黄色的三角形,估计是金字塔,另一个是什么就想不起来了。

苹果讲完这些,两人沉默地坐着。

苹果点了一支烟,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微微地摇动,一股青烟轻轻地消散在空中。左彬看见苹果脸上出现了一种淡淡的神情,好像人已经离开了这里。

沉默地过了许久,他终于想起来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过。他说:“饿了吧?我们去吃饭。”

苹果这才回过神来,说:“不好意思啊,你第一次来成都,还没陪你逛逛。你自己去走走吧,外地人来都要去武侯祠、杜甫草堂看看。我等会儿还有点事,你先走。我坐坐再走。”

苹果这一客气,左彬心里更失落,但也不好说什么,其实他宁愿陪着苹果,看她笑固然开心,看她落泪难过,他更觉得离她近了一步。

他一个人从茶馆出来,走错了门,在文殊院里绕了半天,才走回正门。还没出门,就看见苹果正在旁边的小卖部里买香烛纸钱。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看见她拎着一大堆东西,又在询问什么,他想,应该是在问祭拜的注意事项吧。

他明白苹果不愿意此时看见他,就默默地离开,依照苹果的指示去逛了武侯祠、杜甫草堂。这两个地方,除了老年人,都是盲目又热闹的外地游客。左彬走在他们中间,完全不能投入。他一直在想着苹果,他觉得似乎更了解苹果了,但要总结一点什么,他又完全说不出来。

苹果对自己到底是什么看法呢?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还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他在公园的林荫路上走着,也跟着人流进入一些展厅。但一直感觉飘忽。想到了飘忽这个词,他就想起以前跟那个要好的同事讲起苹果,说她什么都好,就是飘忽。他现在觉得,不是苹果飘忽,是自己不了解她的世界。

晚上回到苹果家里,苹果已经在家了,她说头疼,早早就睡了,把左彬一个人留在客厅里看电视。

左彬把电视的频道从头到尾翻了两遍,也坐不住了。回到书房,拿出笔记本上网。觉得心烦意乱,那些常去的网站也留不住目光。最后又上了MSN,他是想看看苹果睡着没有,他怀着侥幸的心希望能在网上见到苹果,跟她说两句话。

但苹果的头像是黑着的,她不在线上。

清早醒来,左彬在客厅里见到了老付。老付正在看报纸,眼镜架在鼻子尖。那应该是付老花镜。左彬心里有点奇怪,因为老付看起来太年轻了,不能想象,他已经是要戴老花眼镜了。

老付招呼左彬坐下,说:“苹果要我跟你说,她先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左彬心里一沉,其实这也在他的预想之中。

“她跟电视台的一队人要去拍雪山,她说走得早,不跟你告别了。”

左彬不知该如何对答。

想了半天,说:“伯父,呃,反正我也要回去上班了。”

“别叫我伯父了,”老付笑了起来,说,“你叫我老付或者付哥就行了。”

老付见左彬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又笑,改用四川方言继续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是我们家苹果的男朋友。这个女娃子,把你招来哄我。”

“唉,”左彬悄悄地叹了口气,亦不觉松了口气。

“其实你条件不错,可惜,我家苹果太像我了,啥子都拴不到。我太了解她了。她完全不用拿你来哄我,我又没咋个逼她。”

左彬忽然想起,也许让他来扮男朋友,是要扮给小君看的,或者是给小君的妻子看的,也许只是为了去小君的房间看看?

左彬没有深想下去。他去房间打开行李,把烟和酒拿出来,这个是买给老付的,那天来的时候没有机会给。

“呃”,左彬喊不出“付哥”这个称呼,喊“老付”也觉得不礼貌,他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老付,“这个是给苹果的,你帮我交给她。”

老付打开,是一只新款的iphone。老付笑着,说了声:“苹果啊。”

左彬心里放轻松了一些,他觉得如果当面给苹果,苹果一定不肯收。他想送这个给苹果已经很久了,觉得这是最适合她的东西。第一代iphone出来的时候,左彬就想,这个应该是给苹果的。

在回北京的飞机上,左彬还一直在猜想,不知苹果拍完雪山,会不会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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