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婷
海边矗立着公元前6世纪长方形大厅的几根大理石廊柱,一些当地人在晒太阳、游泳。目光越过圆柱与残垣断壁,远处是塞瓦斯托波尔的现代城市,这方沉寂,那方喧嚣,从古到今,阳光明媚、海水清澈的克里米亚似乎都不是一个真正的休闲场所。
塞瓦斯托波尔郊外的泰瑞克·切森尼斯古城(Ancient City of Tauric Chersonese and its Chora),是我克里米亚半岛探秘之旅的起点。克里米亚半岛至今仍保留着很多古希腊文明的遗址,是西方文明的源头之一,各种文明和贸易的走廊。2013年新入选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泰瑞克-切森尼斯古城,有“乌克兰的特洛伊”(Ukrainian Troy)之称。
克里米亚很少有政局稳定的时期。因为丰富的自然及人文资源,无与伦比的地理战略价值,两千多年来,古希腊人、古罗马人、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和俄罗斯人等等,在这2.7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踏过无数铁骑,留下了极其复杂的历史脉络与文化构成。
公元前七世纪左右古希腊人就到了半岛南岸,称克里米亚为“泰瑞克”(Tauric)。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多利安人(Dorian Greeks)建立了这座切森尼斯古城。多利安人本是属于印欧语族的游牧民族,自称为赫伦人(Hellenes),他们建立了光芒夺目的希腊古典文明。切森尼斯古城作为古希腊城邦的杰出代表,以葡萄酒和造币技术闻名于世,后又发展成黑海地区最富有的拜占庭文明之一。
和许多地中海地区的文明古迹一样,如今的切森尼斯古城也只剩下了残垣断壁。考古学家根据地基状况,判断出古城由六大部分组成,既有城市遗迹,也有广阔的葡萄园。古城经过细致规划,被分为上百个长方形的空间。在这个备受关注的世纪遗产中,公共建筑别具特色:酒商的住宅、基督教遗迹、石器时代和青铜器时代的定居点、罗马时期和中世纪的塔楼防御工事及供水系统、铸币厂等。依据石头围墙,我们勉强能看出点房屋形状,只能听着导游的讲解,努力想象当时的盛况。那时的春天,人们在这里举行葡萄美酒盛宴,质量上乘的红葡萄酒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地中海和黑海沿岸各国,成就了这座城池的繁荣。
与残垣废墟形成明显对比的是旁边修葺一新的圣·弗拉基米尔大教座(St Vladimirs Cathedral)。东正教在十世纪中由拜占庭传入基辅罗斯,公元988年基辅罗斯的大公弗拉基米尔·斯维亚托斯拉维奇(Prince Vladimir Svyatoslavich)率先受洗加入东正教,并宣布东正教为国教,命令全国居民在第聂伯河中受洗,皈依基督教。到了十一世纪末,基督教已传遍俄罗斯全境。弗拉基米尔接受拜占庭体系基督教的地点正是克里米亚半岛的切森尼斯城。1850年8月23日,为了纪念弗拉基米尔大公,切森尼斯大主教主持修建了这座金碧辉煌的东正教教堂。
正因为如此,全球遗产基金在其报告中称:切森尼斯古城遗址,无论是考古发现还是对于人类文明史的研究,都具有重大意义。
在克里米亚纷繁复杂的历史长河中,有一支统治过半岛的民族的经历颇令人唏嘘,那就是鞑靼人(又称“塔塔尔人”Tartars)。克里米亚的名字“Crimea”便源自塔塔尔语“克里木”,是鞑靼人早期汗王的名字。
巴赫奇萨莱皇宫幽静的一角,用大理石装饰的喷泉,泉水如盈盈珠泪般日夜滴淌,一段关于鞑靼可汗王朝天方夜谭式的神秘遐想就此展开。
第一眼见到巴赫奇萨莱皇宫,便明显感觉到与克里米亚其它历史古迹不同,典型的伊斯兰风格建筑。走进围墙,花丛树木中,一座28米高的宣礼塔十分醒目,这是整个宫殿建筑群中最壮观的部分,一旁矗立着后来重修的清真寺Big Khans Mosque,如今也是克里米亚最重要的清真寺。
宫殿外部很简洁,内部各种装饰反映了16世纪克里米亚鞑靼传统风格,有专供皇室家庭成员礼拜的小清真寺,官员的议事厅,可汗的居所等。花园里的夏日避暑凉亭(Summer Arbour)很美,中间一座小巧的白色大理石喷泉,四周窗户上镶嵌着彩绘玻璃。当年,克里米亚汗国的哲学家、艺术家和诗人等围绕着可汗,甚至一些可汗本身就是出色的文学家和科学家,他们在这里吟诗消遣,谈论人生。鞑靼皇室不仅喜欢来自威尼斯文艺复兴风格的铁艺大门,也很享受土耳其浴,浴室成为可汗们重要的社交活动场所。
神秘的后宫,光线昏暗,墙壁上装饰着伊斯兰文化特有的植物图案,枝枝蔓蔓,缠缠绕绕,让幽居在此的生活更加令人遐想。这里的生活是“上锁”的,连阳台上的窗户都是特制:外窄内宽,为的是让后面的女子向外探望时,不被外面的人看到。我似乎可以瞥见,色彩妖媚的软纱与绸缎包裹下的蒙面女子望向远方的期盼眼神。
巴赫奇萨莱宫有一座“泪泉”(Fountain of Tears),大理石装饰的喷泉上面镶嵌着一钩新月。克里米亚属于水源稀缺的地方,这样的喷泉仅在每座城市的圣所可见,表示圣水源于天上,是为了信仰而牺牲的穆斯林圣徒的“泪眼”。这座“泪泉”是一位名叫齐利姆·契莱的鞑靼可汗,为寄托对波兰郡主玛丽雅·波托茨卡娅的哀思而修建的。
昔日的“泪泉”丰富了诗人的想象,俄罗斯伟大的诗人普希金就曾专程游览这处著名胜迹并为之动容,“眼睛里闪耀着泪花,心儿激动得收缩起来”。那些倾诉痛苦的爱恋和无望追求的诗句,从诗人的笔端喷涌而出,1824年,著名爱情长诗《巴赫奇萨莱的喷泉》诞生。普希金默默折下两枝红玫瑰,像他在这首抒情短诗中告诉我们的那样,放在潮湿的大理石上,沉浸在深邃的思索与忆念之中。
如今鞑靼王宫已经倾圮,唯有这座孑遗的喷泉,依旧顺着生锈的铁管缓缓地流出,好像在柔声诉说着悲怆往事。那个叙述爱情与死亡的鞑靼民间传说,和诗人的不朽诗篇一起成为宫殿最浪漫的部分。
阿拉伯清真寺、苏格兰古堡、意大利花园和雕像,混搭得如此出色,难怪沃伦佐夫宫(Vorontsov Palace)可跻身乌克兰七大著名历史建筑之列。
十九世纪,沙皇早已将克里米亚纳入版图。新罗斯西科边疆区执行长官,俄罗斯政治、军事家沃伦佐夫伯爵(Mikhail Semyonovich Vorontsov 1782-1856),将宫殿建在依山傍水之处——雅尔塔大区阿卢普卡市的沃伦佐夫宫(Vorontsov Palace),面朝黑海,背靠克里米亚山,位置得天独厚。这座建造于1828-1848年的宫殿,是目前克里米亚半岛依旧有人生活的最古老、最大的城堡。
沃伦佐夫曾为帝俄驻英大使,所以特地聘请了英国女王的宫廷设计师爱德华·布洛尔(Edward Blore)设计沃伦佐夫宫,整体为当时英国流行的都铎式建筑风格,混合着摩尔复兴和哥特复兴风格,此外还结合克里米亚半岛的浓郁伊斯兰风格,于是便有了这座造型风格独特,外观硬朗的建筑杰作。
入口大门充斥着伊斯兰建筑元素:直塔加球顶,几何形状的墙垛,拱门,古朴的灰砖,看似粗漫却韵味十足。进入到内部,宫殿由150多个房间组成,部分改成了博物馆,占据了一层的八个房间,分俄罗斯厅、中国厅和西欧厅,展出多达上万件艺术藏品,包括18世纪的雕刻、16至19世纪的油画等。
从丰富的收藏品可看出主人的品味不俗,财富实力也可窥见一斑。那些散发着浓郁伊斯兰气息的室内装饰,题材、构图、描线、敷彩皆有匠心独运之处,尤其是名为“Wedgwood Blue Room”的英式茶餐厅,墙壁壁纸布满植物纹样,清新淡雅,又不失贵族格调。
占地40公顷的宫殿后花园中种植了两百多种从国外进口的花草,喷泉与雕塑点缀其间。宫殿门口面向大海的六尊大理石“美第奇狮子”雕像,出自意大利雕塑家Bonani Flank之手,不光有站立的雄狮,还有睡狮。沃伦佐夫死后,这座宫殿由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买下作为行宫,但由于他在1894年病故,未能真正享受。著名的雅尔塔会议期间,英国首相丘吉尔曾在此下榻,据说这些狮子深得丘吉尔的喜爱,他甚至说其中一头与他的气质颇吻合,从此后,人们便称之为“丘吉尔之狮”。
塞瓦斯托波尔港口矗立着一座“沉船纪念碑”,那是纪念克里米亚战争(Crimean War 1853-1856)中,俄军为阻挡英国、法国和土耳其的军队进入塞港而刻意弄沉的15艘舰船。2014年3月6日,俄罗斯海军凿沉已退役的俄海军奥恰科夫号(Ochakov)轻巡洋舰,堵住五艘乌克兰军舰,历史总是出奇的相似。
塞瓦斯托波尔(Sevastopol),当我翻看几个月前拍摄的图片时,历史已经重新书写了。2014年3月18日之前塞瓦斯托波尔是乌克兰的两个中央直辖市之一,乌克兰海军基地,俄罗斯黑海舰队司令部所在地。3月18日,俄罗斯总统普京与克里米亚和塞瓦斯托波尔代表签署条约,二者以联邦主体身份加入俄罗斯。
塞瓦斯托波尔,从1854年英法与俄国爆发的克里米亚战争开始,就逐渐成为一个要塞都市,大量的堡垒、壕沟和故意制造的迷宫隧道围绕市区。1854年9月14日,英法联军在克里米亚登陆,不断对俄国的这个海军基地发起进攻,终于在围攻349天后占领了塞市,俄军战败。俄罗斯伟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曾是沙俄军队中一名年轻的炮兵军官,克里米亚战争爆发后,曾在前线坚守一年。根据这段经历,他写下了著名的《塞瓦斯托波尔纪事》(Sevastopol Sketches)一书。
作为许多血腥战役的战场,战争给这座美丽的滨海城市留下的伤痛印记随处可见,差不多每两条街道中,就有一条以俄国将军或惨烈战役的名字命名,据说这座城市中共有1800座纪念碑。
码头旁是以沙俄海军上将帕维尔·纳希莫夫(Pavel Nakhimov)的名字命名的纳希莫夫广场,他曾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指挥俄国军队抗击法国、英国和土耳其部队,被视为民族英雄。广场边缘,矗立着一座巨大的二战纪念碑。这里站岗的是年轻的水兵,竟然还有女兵。乌克兰本来就是出美女的国家,十七八岁左右的女孩子正是最美的年龄,配上水手制服,英姿飒爽。
海边的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因为是周末,当地人也喜欢来这里休息玩耍。塞市有两个天然良港:塞瓦斯托波尔港和南港,两个港的出海口连在一起,前者水深湾长,后者水浅湾短。乌克兰独立后,接管了黑海舰队的部分舰艇,组建了本国的海军。1997年乌克兰和俄罗斯正式签订了俄罗斯黑海舰队驻扎乌克兰领土的协议,可租用军港20年。根据俄乌两国达成的协议,俄罗斯黑海舰队司令部及其主要作战舰艇至今仍停泊在这两个海港里。
巴拉克拉瓦(Balaklava),冷战时期的近半个世纪里,这个小镇似乎在地图上“消失”了,没有任何标示,所有道路都被封锁,需要特别通行证,通过军方的检查站才能进入该区域,外国人则严禁入内,成了一座神秘的“鬼城”。
离开塞瓦斯托波尔,我们向着塔夫罗斯山(Tavors)驶去,很快便到了巴拉克拉瓦(Balaklava),这里群山环绕,港阔水深,自古以来就是军事要塞。因为是周末,街上人很多,还有不少参加婚礼活动的年轻人。水面则停放了密密叠叠的私家游船,一切看起来和其它滨海城市没什么区别。然而,不远处,深邃的山洞里,却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前苏联时代最大的地下潜艇基地和码头。
二战后苏联在埃及、叙利亚、埃塞俄比亚、也门、安哥拉、几内亚、利比亚、突尼斯、南斯拉夫和越南都建有军事基地或后勤补给点,确保其海空军力量在全球各个地区的存在。冷战期间,为了应对与美国之间近乎疯狂的核军备竞赛,斯大林批准了在乌克兰巴拉克拉瓦建立地下潜艇修理厂的方案,斥巨资在此建造了一个绝密的抗核打击掩体。如今,神秘的军事基地已经彻底对外界敞开大门,游客络绎不绝,很多是来自西方的上了年纪的老人,经过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冷战时期,对那段历史还记忆犹新。
这个巨大的地下兵工厂,墙上的说明全部是乌克兰文,该代号“825水利工程系统”的项目于1953年开始秘密动工,8年时间建成了前苏联最大的地下军事基地。为抵御核攻击,146米高的塔夫罗斯山成为了最好的掩体,工事里阴森森的,凉气逼人,军事基地的入口是一道4米高的金属和水泥制成的大门,厚度达到40厘米,重量超过10吨,混凝土墙的平均厚度为3-5米,据说在遭受核攻击时,重达150吨的沉箱可以密封两个出口,将军事基地完全隐蔽起来。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至少三千人可在这个防辐射掩蔽所维持30天。
基地有十几条水道。一旦战争爆发,黑海舰队所有的潜水艇都可以同时停靠在这个军事掩体中。作为潜艇修理基地,潜艇在此接受维修保养并从此进入黑海执行任务。地下工事包括船坞、维修车间和弹药库等,黑海舰队第14支队曾将此地当作指挥部,一段时间,基地内甚至停留数十艘潜艇、数以百计的鱼雷和火箭以及各式武器。
军事基地中还设有完备的生活和工作设施,许多苏联黑海舰队的指挥官和士兵都曾在这里生活、服役。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军事设施却一天都没有派上过用场。从苏联独立后,乌克兰开发了自己的柴电潜艇舰队,无法继续使用这个基地,很多设施因此拆除了。基地也于1993年关闭,2000年移交给乌克兰海军。2002年7月,乌克兰政府将其改造成国立军事博物馆的分馆,方被世界所知,这是目前开放的原苏联境内最大的弃用军事基地。2005年3月,英国温特斯吉尔建筑公司获得了将其改建成旅游景点的合同,于是昔日戒备森严的军事基地成了游人熙熙攘攘的参观景点,这个建筑奇迹以另一种方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