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玉敏
警察与悲剧
◆ 穆玉敏
哲人说,人生如剧场。
智人说,人人是演员。
据美国未来学家阿尔温·托夫勒估算,如果把人类文明的起始定为五万年前,那么人类已经生存繁衍了大约八百代。八百代人生该是多么的千奇百怪,包罗万象,其中的喜怒哀乐该是写不尽、演不绝的。
然而经过人类几个世纪的归纳、筛选和搜求,发现人世间无论是喜剧、悲剧还是谐剧、闹剧,其剧情不过36种。
这36种剧情最初是由18世纪意大利戏剧家卡尔罗·葛齐归纳得出的。19世纪初,法国学者乔治·朴尔蒂拉在此基础上,又研究了1000部戏剧和200部小说,进一步证实了卡尔罗·葛齐的“世间只能有36种剧情”的论断。无独有偶,中国已故戏剧学家周贻白先生总结我国近千种民族戏曲的剧情,从中也归纳出36种剧情。
这36种剧情是:1.求告。2.救援。3.复仇。4.骨肉间的报复。5.捕逃。6.灾祸。7.不幸。8.革命。9.壮举。10.绑劫。11.释迷。12.取求。13.骨肉间的仇视。14.骨肉间竞争。15.奸杀。16.疯狂。17.卤莽。18.无意中恋爱的罪恶。19.无意中残杀骨肉。20.为主义牺牲自己。21.为骨肉而牺牲自己。22.为情欲的冲动而不顾一切。23.必须牺牲所爱的人。24,两个不同势力的竞争。25.奸淫。26,恋爱的罪恶。27.发现了所爱的人的不贞。28.恋爱被阻碍。29.爱恋一个仇敌。30.野心。31.人与神的斗争。32.因错误而生的嫉妒。33.错误的判断。34.悔恨。35.骨肉重逢。36.丧失所爱的人。
36种剧情高度概括,然而又有社会普遍性,几乎所有人都或深或浅,或亲历或间接地经历其中的一两种。而能接触绝大部分剧情的,恐怕非警察职业莫属了。因为上述剧情哪一种都能酿成案件。并且,警察职业接触的剧情又百分之百是悲剧。死人了、被抢了、被打了、被骚扰了、被侮辱了、被诬告了等等。总之,人们遇到不幸了,警察就要出场了。有警察出场的剧情基本上是悲剧。这是警察职业的幸与不幸。幸在于发现和制止罪恶。不幸的是要面对被罪恶伤害的人们。
与悲剧打交道的职业不是快乐的职业。科学家的快乐是攻下尖端课题,政治家的快乐是力败政敌,文学家的快乐是道出人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医生的快乐是治好疑难病症,教师的快乐是桃李满天下,演员的快乐是把快乐传达给观众。警察的快乐是什么呢?有人可能说,警察的快乐是暴露罪恶,让凶犯归案。
然而那并不是快乐,只是与罪恶较量中智慧胜利的一种快活和柳暗花明后的一种释然。千辛万苦,千难万难,案子破了,心里痛快。可一回到案情中,心情很难说是快乐的。案子破得再漂亮,也不过是弄清了悲剧的由来。而人们期待警察破案的结局,其实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
三十七年前,我在派出所当管片民警时,亲手把一个顽劣少年送进了少管所。我曾感到一阵快乐,这个恶少走后,我的管片儿少了治安隐患。然而当我面对少年母亲的哀伤容颜时,我为我那一阵快乐感到窘迫与可耻。少年没能离开少管所,他从少管所去了劳教所,之后又去了劳改农场。也许这个恶少生来就是坏人,也许他从少管所“晋级”劳教所时就是一个怙恶不悛的罪犯了,但这个剧情的结局是,警察、少年、社会,谁都没赢。
几年前,河南巩义市郊区的一座不高的山上,三个女孩被残酷地杀死。其中两个女孩是亲姐妹,一个7岁,一个9岁。巩义市公安局费尽周折破了案,把凶手从藏匿的广东抓回来。庆功会上,三个被害少女的亲属为破案的民警送来绣着“为民除害,保一方平安”的锦旗,立功的警察披红戴花站在台上。被害少女的母亲也被请上台,她想说感谢民警为女儿伸冤,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十月怀胎诞下,又含辛茹苦供养的两个女儿无端夭折荒山上,她还能感谢谁?她说不出谢谢,她只会对着扩音器哭。而受奖的民警也在“受刑”,他们抓住了凶手,可三个花蕾似的女孩再也活不过来了。
当了几十年警察,我一直觉得警察就像没完没了推巨石到山顶的西西弗斯。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悲剧人物,因为触犯了众神,他被惩罚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巨石太重,他在巨石前似一只蚂蚁。他每每推不到山顶就力量不支,巨石滚下山。西西弗斯就再从山脚往山顶推。石头不断滚落下山,西西弗斯不断往上推。一次次重复,无休无止。
人们眼里的傻警察不就是这样吗?侦破一起案件时就如同往山上推石头。案件破了,快到山顶的石头又滚落下去。新的案件又发生了,又要重新往山上推石头。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却乐此不疲。
西西弗斯做的似乎是一件无效无望的事。然而,在没有尽头的劳作中,结果已不再重要。只要西西弗斯不死,他会永远推下去。
悲剧承载的是崇高的使命。警察不也是抱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在循环往复的“推石头”中,释放出悲剧的力量吗?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