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庄稼吹不散

2014-06-01 10:08鲍尔吉原野
东方剑 2014年1期
关键词:河水星星

◆ 鲍尔吉·原野

夜如庄稼吹不散

◆ 鲍尔吉·原野

河水未被夜色染黑

夜是什么?首先它不是一个对时间的描述。时间是穿过夜与昼的钎子,既不是日,也不是夜。夜是光线缺席?也不是。人们所说的光指太阳光,它只是光的一种。夜里亮起一盏灯,照亮墙壁和书本上的字。但夜还在,灯光撵不走夜。

夜像太阳和露水,每夜来到人们身旁,来到草的身上,站在大路两边。夜色为眼睛而不是手而存在,手摸不到夜的身体,夜在人的眼里像漆黑的金丝绒,像山峦,像典雅的雾。

月亮从东山俯瞰山路,夜藏在鹅卵石和树干的背后。夜没有影子。烟囱和院墙的影子是月亮的随从。无月之夜,夜把丝线缠在每一根树枝上,让黄花和蓝花看上去像一朵朵灰白的花,让人感到狗看东西的局限——狗的视网膜看不到彩色。夜站在山坡,跟松树并排站立,看公路睡眠的表情。

夜没在河里,夜进入不了水。夜看见无数大河在峡谷奔跑,像一条条宽阔的道路,且平坦。河水未被夜色染黑,不像草和树,它们每一夜都穿上夜送来的睡衣。

喜欢夜的不光是小偷,还有猫和猫头鹰。猫在夜里走路舒服,毫不费力地上房和上树。夜对猫头鹰来说是巨大的游泳池,被染成黑色的空气是池里的水。猫头鹰每夜游过十几个街道,体验有氧运动。

有几次,我后半夜在大街上走,遇到了更多的夜。它们站在玻璃幕墙大厦的边上,趴在没竣工的楼房窗台上向外望。被月光漂白的草坪下面,潜伏着夜的碎末。我在马路中央的双黄线上行走,谁都没走过。我大声唱歌并朗诵,没人阻止你,路灯躬身聆听。我说——夜!叫上去像是——耶!再说一遍夜还像耶。在这么好的夜里人们为什么执迷不悟,钻进被窝里睡觉呢?

昨晚,夜来自一个未知的地方。那个地方如此之大,可以装下密密麻麻的夜。黎明前,夜悄无声息地撤离,干脆利落,没给白天留下哪管一小片条缕。它们撤退以吸铁石的方法集结,所有的夜被吸入一个折叠的口袋。

夜站在屋顶,像一层庄稼,风吹不散,它们认得每一片瓦。夜在瓦的下面作上记号,第二天看一下有没有虫子爬过。

钻入屋子里的夜安静,能忍受鼾声和难闻的酸菜味,它们在床上、桌上随便睡下,熟悉人的气息。外面的夜高大,监管着每一颗星星的位置,校正星座与地面的数据。

夜在哪里休息?绵绵不断的夜趴在花朵下面和向日葵脸盘子上打盹。夜走过昼的日光走过的所有路。夜知道所谓人生历史与时间的背面都贴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夜”。夜比昼更享有恒久。

夜的枝叶

也可说:夜的汁液。

夜,是草木饮水的时分。我坐在桑园水磨石的花池边沿,看到树叶和草饮水时的颤动。没有风,叶子颤摇是水有一些凉。枝头的叶子还没有等到水。错综如迷宫的枝杈分走了水。水呢?水……顶尖的叶子不耐烦了。

土地被吸走许多水,颜色浅了一些。也可能月亮刚从云中钻出来,像在地上铺了一层纸。月在云里的时间太长,就算吃一顿饭也不应该这么长时间,除非喝酒。月亮也喝酒么?也许。月光如万千小虫在地面爬动,毛绒绒的。月光爬不进榆树外皮的沟壑。蚂蚁觉得好笑,这么宽的裂缝还爬不进去吗?两个蚂蚁在里边并排奔跑,且碰不到相互的脚。月光被大马路惯坏了。

夜的汁液把桑园兜在一个网里,透明发达。在网里,地里的水往树上跑,月光顺草根往地里钻,花粉跌落在草叶上,拾也拾不起来。贪财的蚂蚁还在往洞里运东西,不管有用没用。汁液最多的地方,树杈“哔”地折断,鸟飞,绕了半天才找到原来那株树。

草不停地吮水。实际用不着吮这么多,它不听。秋天来到桑园的时候,草的肩膀上挂着大滴的水——它不知道把水藏到哪儿,又舍不得扔掉。因此,水珠在草的手,在它们胳肢窝下面闪闪发亮。早晨,蝴蝶被这些水弄湿了高腰袜子,说这些草真是无知极了。

我曾想搬一架梯子,看桑园最高处的枝叶在夜里做什么。顶端的树叶肥大舒展,颜色比别处的淡。我在楼顶看到槐树冠的一团白花落满瓢虫。先以为是蜜蜂,但闪亮,还有瓢虫飞过来。我爱看瓢虫飞翔,跟鸟儿、蜜蜂不是一回事。它们像拽着细丝游荡的蜘蛛,一掠而过,不知所终,不优雅也不镇定。瓢虫的两扇硬壳里藏着几片薄翼,这么简陋也能飞吗?以后黄豆和红小豆画上黑点也能飞了。

枝叶不动。我估计槐树、桑树和碧桃树顶端的叶子在开会——峰会,商量污染、水资源、鸟儿粪便的问题。碧桃树提议赶走桃木食心虫。隔一会儿,树的顶端飒飒摇曳,举手通过一项议案,譬如不许练功的人往树上钉铁钉挂衣服。

树的生活从夜里开始。它们在静谧中饮水,沉思和休息。车辆消失了,树们松了一口气。可惜缺太阳,没有就没有吧,省得车辆商贩往来。在月光下,除了不能读书,其他没什么不好,多数的树这样认为。

夜的河

夜的河边,像听见许多人说话,含糊低语变成咕噜咕噜的喧哗。河在夜里话多,它见到石头、水草都要说说话,伸手拍打几下。漆黑的夜里,看不清河水,月色没给涟漪镶上银边。河水哗哗走,却见不到它们的腿。

站在岸边,你不相信前面有一条河,不知道是什么在流。星星太少,在天空聚不拢光,照不见河水穿行的脊背。鸟儿拉长声鸣啼,见不到它飞。

夜只是对人类视网膜的蒙蔽,却打开了动物的视窗。人与动物的视觉感光细胞不同,所谓“漆黑”的夜,在狼看来如蓝色的清晨,在猫看来,是蜜色的黄昏。万物清晰柔和,只有人和鸟类(猫头鹰除外)的眼睛被夜遮蔽了。上帝让人、鸟在夜里失去视觉力,是收束了你的能力,让你歇息,让另外的种群开始生活。没想到,人类在爱迪生的带领下发明了电灯,在富兰克林的带领下发现了电并贮藏了电,诞生了不夜城,糖尿病、失眠症和高血压症也随之诞生。人类要为他们发明的每一样东西付出成本,一般说由后代为前辈付出成本,包括医疗费和性命。

河在夜里潜行,步伐越来越快。河无须看路,路在一切地方。水流不怕石头,不怕灌木和岸上的狼。水啥都不怕,它既分散又聚拢,谁都分不开水,水剩到最后一滴也抱成团。

乌云在天边垒出黑堡,在远方阻挡河流。世上没一件东西能挡住河,河曲折但不投降,河断流但不往回流。小河投身大河最终汇入海,水库和大坝都截不住河流。河水卑下,河水清澈或混浊,河水浑身是土,却像青草一样繁盛,像民主高于城墙。夜的河漂过许多人的梦,河水用黑缎子把这些梦包起来送到远方。河水在夜里跟水草拉手,和夜鸟微笑,河在夜里看一切比白天更清楚。所谓阳光并不能照亮一切地方,它留下的阴影和它照亮的东西一样多。夜袒露所有地方,甲虫在灌木下面爬行,枯叶的背后藏着一只褐色的蝴蝶,鸟窝建在树顶。夜不想遮掩什么,夜也遮掩不了什么,夜比白天更广大。

河在一个时辰游出了乌云的地带,星光在头顶闪亮。晴朗的夜空是景泰蓝的花园,这么蓝,天空舍不得在蓝上镶嵌太多星星,只镶了百分之一,如同表盘的标记。这些蓝渐渐融化——夜色也会融化,天空在黎明泛白,是因为蓝融化于大地,主要化在海里——像蓝冰涣散,慢慢堆在河中间,包裹了许多星星。星星在夜的河里洗澡,周围的河水发送白光,后来变成了灯笼,鱼儿穿行。夜色在河里越积越多,让河水慢下来。夜的河驮着越来越淡的景泰蓝缓缓流淌,天快亮了。每到这个时候,河水都要在脖子上系一条玫瑰红的纱巾,再披一条金缎带。黎明跳进河里喧闹,天大亮,河水流得宁静如常。

狗叫引发其他吠声

雷声响时,像空铁罐车轧过鹅卵石的街道,这是春雷。响过,引发远处的雷,呼应、交织,像骨牌倒下。乡村的夜,只有狗叫才引发其他的吠声。雨水应声而下,仿佛晚一点就让雷声成为谎言。声音刷刷传来,街道挤满雨水行进的队伍,

现在是夜里两点,雨把街道全占了,没有人行。而窗外有唧唧咕咕的声音。我开窗,见屋檐下的变压器下面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用力解释一件事,做手势,声音被雨冲走。女的在雨中昂立,也可叫昂立一号,额发湿成绺,高傲倾听。男的讲完一通,女的回答,一个字:

“你!”

男的痛心地解释,做手势。隔一会儿,女的说:

“你!”

这个字响亮,雨拿它没办法,被我听到。这是什么样的语境呢?男人说:“我……”回答:“你!”他翻过头再说,返工。比如:

男:“我对你咋样?你想想。哪点对你不好?难道我是一个骗子?”(手势)

女:“你!”

水银路灯凄凉地罩着他们,光区挂满鲍翅般的细丝。男的上衣湿透,像皮夹克一样反光,眯眼盯着女的不停言说。女的无视于雨,颈长,体型小而丰满,无表情。我想起艾略特《四个四重奏》,最后一首《小吉丁》写道:

“又是谁发明了这么一种磨难,

爱情。

爱呀,是不清不楚的神灵,

藏在那件让人无法忍受的

火焰之衣的后面。”

此时,人都睡了。今天夜里,只有他们是春雨的主人。

夜空栽满闪电的树林

闪电是上帝的胡须,我们终于有机会见到上帝的侧面肖像。相信上帝的人才怀疑过上帝的存在。契诃夫一辈子都在怀疑上帝。他的父亲对上帝过度信仰,契诃夫在打骂和唱诗中渡过了悲惨的童年。契诃夫看到俄罗斯农民在信仰中愚昧地活着,没有人也没有神灵帮助过他们。巴斯德是微生物学的创始人之一,发明了疫苗,他总结一生的科学研究,结论是上帝存在。

被闪电照亮的地面如有发生了地震,看得清草的颤抖。闪电下,河流的浪头比白天更多,如同石块倾泻。

闪电更像一棵树,它的根须和树干竟然是金子做的。当雷雨越来越浓时,天空栽满了闪电的树林。一瞬间长出一棵。雷雨夜,天上有一片金树林。

草被闪电照得睁不开眼睛,手里接的雨水全洒在袖子上。草刹那间看到自己的衣衫变成了白色。秋天还没到,闪电收走身上的绿色。草想象不出自己明天变成一身素衣。

闪电照亮山峰的面孔。山沉睡的时候脸上柔和,崖上的松枝有如乱发。山睡了之后,一堆堆灌木向上潜行。山在闪电里醒来,看清了云的裂缝。云被沉雷震裂,如黑釉的大碗分成两半。

闪电之下,河岸的树林比河水走得更快。明天出现在河岸的树将是陌生的树。人并不认识每一棵树,就像不认识每一只羊,每一只甲虫和蚂蚁。河岸的树趁着夜色奔向了远方,走得相当远。我在贝加尔湖左岸见到一株斑驳的杨树,像我老家的树,摸一下更像。我问它,你到过赤峰北河套吗?树飒飒然,在风中吐露一串话,如布里亚特口音的蒙古语。我看它周围的树,觉得这是个移民部落,阜新的、朝鲜的、甚至有一棵树来自布加勒斯特。闪电照亮奔袭的树林。树停不下脚步,前呼后拥,枝叶牵携,脚下溅出泥浆。

闪电是天的烙铁。我老家早先把熨斗叫烙铁,其实它们是两种东西。在马的臀部作记号的是烙铁,而非蒸汽熨斗。天的烙铁把云烙得大叫,叫声传出十八里。天为什么在云上作记号呢?怕云跑丢了或云犯了罪?天的事只有天知道,富兰克林用铜线风筝把闪电招下来,差点被电死。

闪电是天送给地的焰火,让人间娇滴滴的,化学药剂的带图案的焰火显出可笑。闪电是力量,所有力量都带有野蛮特征而不是表演性。闪电多么美,瞬间照亮一切瞬间,收回自己的光,让夜空继续深厚。闪电让夜里的生物清晰。蓬松的泥土里藏着白色的虫卵,松针比松鼠尾巴更蓬松。

闪电是一条站立的火的河流,它不会是上帝的胡须。这条河流分成许多干流和支流,从雷流出,回到雷里。

闪电像夜空突然醒来。

那时的星星处于童年

从小到大,看周围,没改变的只有天上的星星。

它们没少也没多,这是我的猜想。我小时候不只一次数星星,但没有一次成功。星星像倒扣的扎满了窟窿的水桶,射出桶外的光亮。星星像深蓝海滩晾晒的珍珠,风干后发出贝壳的石灰质的淡光。星星是天外不知疲倦的守夜人,记录着地球的转速。星星假如少了——比我出生的时候少了两颗——也没人发现,更没人痛心、追查或在网上搜索。所以我无须什么证据就可以说星星没变化,星星一颗都没有少,没被拆迁以及列入GDP。星星像夜的森林中的无数野猫的眼睛窥视着人间。

我看到星星会想到童年。我觉得童年的星星大而亮,离人间比较近,我甚至想说出那时的星星也处于童年。为了不让人笑话,这话还是不说的好。我童年的地方有两山、一河,三层的楼房有三座,最繁华的莫过于满天星斗。那时有人逗我,说天下只有赤峰有星星,其他地方的夜如铁锅一般沉闷。这人还说那些下火车、下汽车的人,就是从外地来看星星的人。我听了真是自豪,以为星星是赤峰夜空结出的果实,像杏树结香白杏、桃树结水蜜桃一样。我从赤峰七小放学经过长途汽车站,见下站的人——他们东张西望,灵魂像被售票员收走了;牧区的人冬天穿着沉重的皮袄,脚蹬毡靴;有人拄着拐棍。我见到他们心领神会:唔,又是来看星星的。夜晚看星星的时候,我在心里分享外地人特别是牧区人看星星的喜悦。

小时候,我家络绎不绝地经过各路亲戚,他们到我家,然后去北京或呼和浩特,还有人奇怪地前往集宁;或者从北京、呼和浩特、集宁到我家休息一段儿,回他们自个家。一次,我大着胆子问一位亲戚:你上这儿来是看星星的吗?他竟想了很长时间,说是的。我又问,那你去呼和浩特看什么呢?他说看病。

天没亮,我和我爸我妈乘火车去甘旗卡,马路上所有的路灯都照着我们三个人。我爸的咳嗽像是问候路灯——它们在寒冷的夜里没结霜花,空气中带着冬天才有的铁锈味。星星挤在南山的背后,说它们潜伏在山后也没什么大毛病。南山戴雪,黑的沟壑如马的肋条。在新立屯我们吃了马肉饺子,我爸知道后很生气,我觉得味酸。

星星从克什克腾、巴林左旗和右旗那边飘进英金河的水面上,我趴在南岸,从草叶的缝隙往河里看——星星在洗澡、在悠游、在串门,而一颗空中落下的鸟粪吓跑了河里所有的星星。

我今天仰望星空的时候,关于星辰的知识一点儿没增加,而星星既没多也没少。观星使人感觉自己是近视眼,看不清它们,而它们又确凿地存在着。星星没有老,是人老了。星星没被氧化,它们身上没有自由基,不会脱发与肾亏,更不会得结肠炎或酒精肝。说到底,谁也不知道星星是什么,约略听说它们是发光的飘浮在太空的石头,这只是听说。人到老,对星星的了解也就是这些。印裔物理学家钱德拉塞卡比我们知道得多一些,说星星也会变瘦、变矮。当我们听说我们眼里的星光是千万年前射过来的之后,不知道应该兴奋还是沮丧,能看到千万年的星星算一种幸运吧?而星星今天射出的光,千万年后的人类——假如还有人类的话——蝾螈、银杏、三叶草或蕨类才会看到。如此说,等待星光竟是一件最漫长的事情。

群星疏朗,它们身后的银河如一只宽长的手臂,保护它们免于坠入无尽的虚空。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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