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军杰
(广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广西桂林541001)
唐宋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期。在科举取士制度所带来的社会转型背景下,魏晋以来的门阀贵胄开始被科举出身的新兴士人所取代。两宋时期,“浙右故多大家,以教子取科第为常”[1]。以秀州地区为中心的杭嘉湖平原,也产生了众多科第世家。海盐当湖鲁氏即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例。本文试以海盐当湖鲁氏为家族标本,尽可能全面地还原海盐鲁氏家族之科宦史,为观察宋代家族特别是科第望族的特点及社会流动等学者关注的问题提供一个新的案例。
一
笔者之所以会对海盐当湖鲁氏产生兴趣,是由秀州①海盐当湖鲁氏家族的科第表现所引起。而之所以会注意到此一家族的科第表现,则是由于读到朱壬林所编纂的 《当湖文系初编》中几篇关于鲁氏家族族谱的序文,并进而发现关于鲁寿宁及鲁訔的两篇墓志铭。这几篇族谱序文及墓志铭分别是:1)《当湖文系初编》卷五,鲁宗道所撰 《世谱源流说》;2)《当湖文系初编》卷六,鲁訔所题 《世谱序》;3)《当湖文系初编》卷六,鲁应龙所撰 《世谱序》;4)《丹阳集》卷十三,《右奉议郎致仕赐绯鱼袋鲁公墓志铭》;5)《文忠集》卷三十四,《直敷文阁致仕鲁公訔墓志铭》。
这五篇族谱序文及墓志铭记述了海盐当湖鲁氏家族的起家情况及其家族事迹,他们生活的年代从北宋中后期一直延续到南宋末年。鲁宗道所撰 《世谱源流说》,主要记述了海盐当湖鲁氏的源流及由谯邑迁入海盐当湖之原因。该文也记录了鲁宗道撰写家谱的时间是 “天圣戊辰”年 (1028年),这是北宋仁宗皇帝在位期间,时鲁宗道已经 “讬籍于斯”,宦成而 “卜址爰居”于此了。也记述了鲁宗道的官宦成绩 “位及三公”,官至参知政事,赠兵部尚书,官正三品。[2]第二篇鲁氏家谱 《世谱序》及《文忠集》所录 《直敷文阁致仕鲁公訔墓志铭》,前者的撰写者是鲁訔,而后者的墓志铭主人也是鲁訔。鲁訔是鲁氏家族中较有成就的族人之一,著述宏富,长于经学及杜甫研究。他出生于宋哲宗元符三年 (1100),卒于南宋孝宗皇帝淳熙三年 (1176),享年77岁。在其作鲁氏 《世谱序》之时即绍兴十年 (1140),他40岁。其时,鲁訔所见鲁氏子辈 “先世生男五,一学浮屠氏。孙男二十八人,曾孙七十有五人,重孙二十有五人。[3]12”可以说鲁氏家族已经是 “枝茂繁衍”了,俨然已成为一个聚族而居之大族。第三篇是由鲁应龙所撰 《世谱序》,该文对于海盐当湖鲁氏的发展史犹有重要阐述。该世谱作于宝祐六年 (1258),当时正值宋元鏖战最关键之时期,后一年即宋朝取得 “谔州和议”,国家也因此取得相对缓和的十几年时间。而其时正值王朝之末期,衰亡颓势已不可挽回。与国家形势相同,到了南宋末年,鲁氏家族也出现颓堕之趋势:“自今家风礼教已非昔比,时序或不往来。子弟或不识面,今日若是,后世可知。[3]6”此信息直接体现有 “共祖属群”父母死后,兄弟各房不再同籍共财,各自成为拥有独立户籍和私产的个体家庭的特征。也告诉我们,鲁氏家族经过200多年的发展虽说已经 “枝繁叶茂”但却疏于宗族建设,成员之间缺乏紧密的联系。而该文言 “我氏发源天圣,垂裕迄今两百六十余懻……[3]6”可知,鲁应龙奉鲁宗道为当湖鲁氏之始祖。又自称是续 “高叔祖少卿序系族谱”之后,可知鲁訔 (官至朝请郎太府卿)之先祖应与鲁宗道为同族。而据 《丹阳集》鲁寿宁之墓志铭可知 “曾大父承秀,大父延厚,父惟辩,比三世不仕,而德义有闻。娶刘氏赠孺人,亦笃奉释教……[4]22”鲁寿宁为鲁訔之父,惟辩为寿宁之父,延厚为惟辩之父,承秀则是延厚之父。承秀大约出生于1024年前后,依据其年龄大约与鲁宗道子辈为同一代。而鲁宗道至少有一子鲁有立及从子鲁有开,[5]行辈字与承秀相去甚远。据此推测:海盐当湖鲁氏应是同一家族之不同支系,而共同聚居于当湖也正符合两宋敬宗收族之社会背景。
《右奉议郎致仕赐绯鱼袋鲁公墓志铭》一文,所述墓主即鲁寿宁。鲁寿宁 (1053—1139),字景修,秀州海盐人。承袭前代,以德义闻于乡,尤严于教子,三子詹、詧、訔皆中科,致显贵。因长子詹,历封至右奉议郎。绍兴九年 (1139)七月卒,时年85岁。有 “子六人,长子鲁詹终朝奉大夫。次子慧静,出家为比丘。次謩,右迪功郎监潭州南岳庙。次誉,未仕。詧訔,皆左迪功郎……”[4]22鲁延厚支首先由鲁延厚于浙西路润州丹阳迁入秀州海盐之当湖。由于史料缺乏具体时间不能明确。鲁宗道支虽说早于延厚支定籍海盐,但直至寿宁三子登科之前,都没有具体的史料记载有任何的科宦成绩。虽然宗道定居海盐,但其直系子辈籍贯仍多属于谯邑。因此,海盐鲁氏科第之盛基本表现在鲁延厚支之上。
二
以上几篇有关鲁氏家族 《世序谱》及墓志铭都涉及到了鲁氏家族事迹。可以让我们还原海盐当湖鲁氏的基本情况,也可以考证出当湖鲁氏实为同族两支而聚居当湖的内在信息。但更能引起笔者兴趣的是,这几篇墓志及族谱序中多处谈到:鲁氏 “登仕版者接踵”,“鲁氏自宋及明科名甲于柘水[6]”,为江左之大族。又据明天启 《平湖县志·风俗之四·氏族》记载:“鲁氏,宋代最著,参政鲁宗道后也。宗道除海盐令,因籍当湖,子姓登第者十九人。”[7]为进一步了解当湖鲁氏的家世及科宦成就,依据元人徐硕等撰 《至元嘉禾志》第十五卷 《宋登科题名》篇,查询及梳理鲁氏家族在宋代的科宦成绩。该题名包括了自大中祥符五年 (1012)至咸淳十年 (1274)秀州士人的榜单。[8]而该榜单在一些登第者名下,注明了部分登第者之间的父子、兄弟及其他一些家族关系。据此再配合对照 《天启平湖县志》《天启海盐县图经》并补充墓志、文集及一些分散零碎的相关史料,抄录鲁氏家族登第者如表1。
表1 当湖鲁氏登科表
从对上列鲁氏登科者的梳理中可知,从北宋崇宁五年 (1106)开始,鲁氏家族从冷斋兄弟三人连枝同发始,子若孙又有七人,可谓极盛。至嘉定十六年 (1123)为止,前后相踵达117年之久,登科者据资料所见达18人,与 《天启·平湖县志》的记载相近。更准确地说,除了鲁詹,南宋一朝鲁氏登科者便有17人之多。若以鲁延厚为海盐鲁氏第一代算,鲁氏由第四代开始兴起,第四、五、六代科宦成绩尤为突出,到第七代鲁詧曾孙辈开始其科第成绩出现明显的下滑趋势。鲁氏科第之盛主要集中于南宋时期,至宋代末年以后便极少再见当湖鲁氏子弟再有登科者。
三
而据资料进一步分析可知,这一份名录绝非包含宋代鲁氏家族全部仕宦的名录。以荫补入仕者及一些资料未能说明者都未包含在内。而族人中以赠官的形式入仕者包括前述鲁詹之父鲁寿宁 (历封至右奉议郎)。寿宁六子中有三人登科,除一子出家为浮屠外,其余五子皆有官职。很明显,鲁謩、鲁誉是以荫补或特奏名入仕的。而据 《直敷文阁致仕鲁公訔墓志铭》又可获得:鲁訔两子 “可群迪功郎,监潭州南岳庙。可举将仕郎”[11]。应是鲁氏家族以特奏名或以荫入仕者。又据 《右奉议郎致仕赐绯鱼袋鲁公墓志铭》所记,鲁寿宁孙有官职者甚多:“孙男十有三人,可度右迪公郎,可久可傚右迪公郎新授江州彭泽尉……[4]22”《鲁公詧墓志铭》中又有:“四子,可简左承议郎通判舒州,可适右迪公郎严州司户参军,赠右承奉郎,皆力学工辞,前卒。可辅亦早世。可復右迪公郎,广德军广德县主薄。”[9]7又有淳祐七年 (1247)张渊微榜,鲁鼎卿登进士第,由于与鲁氏关系未明,也没有记入。及宁宗朝画官鲁之茂,虽没有登科之记载,但还是可以找到史料证实其有官职。鲁之茂:“海盐当湖人,号雪村。善画梅竹,宁宗朝为郎官。”[12]而鲁之茂的行辈字明显说明其为当湖鲁氏之一员,且关系密切,应为近支。而鲁之绩 (鲁詹之曾孙)亦为文官,但没有史料说明其入仕方式。据此可知,海盐鲁氏为官者至少有29人。可见像鲁氏家族这类科宦世家,家族子弟往往有机会得到 “蒙荫”的机会。以荫入仕者甚至可以接近以科第入仕者的数量。鲁氏家族这种科宦现象的出现,也正印证了一些学者对于科举出身人数较其他途径出身而为官的人为少的看法,①关于科举考试的社会功能,见贾志扬的The Thorony Gage of Learning in Sung China.(《宋代学术入门之难》)(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李弘祺 《宋代官学教育与科举》(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4).后者基本认同日本学者梅原郁做出的有关 “科举出身官员占全部文官的53.44%,而以荫出身的则占全部文官的39.81%”的数据。当然这种现象主要集中于南宋时期。若进一步据上所引各篇 《世谱序》及墓志铭、《至元嘉禾志》中的登科名录及其他资料,探索鲁氏族人以登科入仕、荫补入仕者之间的家族关系。可将其家族分为几个支派。以寿宁五子为始,至鲁应龙,鲁氏大约经历了五代。鲁詹及其子皆为进士,至其曾孙鲁之绩为文官。鲁詧一支科宦成绩最盛,次子可简亦登进士科。可简两子鲁玨、鲁玕亦皆登科入仕。而曾孙鲁之大也于嘉定年间登科。连续四代都有人为官。鲁訔支,科宦成绩也相当突出,子可宗、可举,孙鲁策、鲁铎皆登第。而鲁璠及鲁瑮皆为鲁詹从子,极有可能是其弟鲁謩、鲁誉之后。鲁文伯、鲁文若及鲁应龙则分散出现在各史料之中,鲁应龙则是鲁氏家谱的重修者之一。大概是由于鲁氏到了南宋末期支脉疏远的关系,到了鲁应龙及鲁氏子字辈之时,鲁氏出现了几位难以确定关系的疏远族人,如文伯、文若,皆为秀州人,鲁宗道之后。但限于史料,无法具体证明其与延厚支族人的家族关系。而鲁巽与鲁应龙则是鲁宣义的直系后代,鲁应龙是见于记载的最后一位登科的鲁氏族人,两人父辈名皆不详,但可以确定是鲁氏支族后代。从上述分析似乎可以假设:如果父辈有中进士者,其子孙辈中进士的可能性就比较大。尽管如此,像海盐鲁氏家族几代之内有至少29位族人为官者,在秀州地域之内甚至是整个两宋时期可谓是凤毛麟角。而海盐当湖鲁氏在徙居当湖之后,能以如此速度迅速成为一方望族,可以说主要得益于科举。应该说两宋时期科举是造就一个地方望族最为直接的方式。
四
在中国历史上,江东地区最有名望的世家大族莫过于 “顾陆朱张”。然经历汉晋隋唐,“旧时王谢堂前燕”已然 “飞入寻常百姓家”。大多数曾经叱诧风云于一时的中古士族门阀皆随着历史一同烟消云散。正如南宋朝寓居嘉兴的士人王明清在其所著 《挥塵录》中所言:“唐朝崔、卢、李、郑及城南韦、杜二家,蝉联珪组,世为显著,至本朝绝无闻人”。[3]14便是对中古世家大族之消亡的一种感叹。但紧接着他又指出:“若莆田之蔡,白沙之萧,毗陵之胡,会稽之石,蕃阳之陈,新安之汪,吴兴之沈,龙泉之鲍,皆为今之望族。”[3]14正是道明了中古士族至宋多已无闻,而新兴的地方望族亦正已或正在形成之中的时代特点。宋代是秀州地域个性由尚勇好斗的 “吴越之风”,转化为 “厚于滋味之奉”而 “人性柔慧”的 “江南之风”的关键时期,同时也是秀州望族形成的关键期。有关宋代秀州地区的望族概况,可以从清初著名的嘉兴籍学者朱彝尊为其乡人姚氏所撰写的 《姚氏祖谱序》中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吾乡望族,在宋有吕氏、钱氏、朱氏、沈氏、鲁氏、卫氏、常氏、焦氏、莫氏、娄氏。终宋之世,以科名显,以家法传,莫若闻人氏。”[4]纵观宋代海盐当湖鲁氏家族的科宦史:当湖鲁氏大约于北宋天圣年间由同族两支先后定居当湖。至北宋末、南宋初鲁寿宁几位儿子相继登第后,主要分鲁詹、鲁詧、鲁訔三支在南宋时期科第表现出色,且主要集中于鲁詹及之后的两代,这期间也是鲁氏最为兴旺的时期。另外,当湖鲁氏家族虽有多次修谱的记载,但主持修谱者多为有科第名位的族人及代表性族支,因此其修谱时间及具体负责修撰族谱的支系都具有不稳定性。更多的族人则表现成为 “时序或不往来,子弟或不相识”的一个松散的 “共祖集群”。这似乎可以说明,鲁氏家族的状况是 “家庭”特征重于 “家族特征”。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两宋时期秀州地区宗族制度建设较为松散的状况。从这个角度来说,鲁氏 “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其家族兴衰与国家沉浮具有明显同步性的主要原因,应该是因为过分依靠科举及蒙荫维持家族官户身份,而疏于家族建设。正如朱彝尊所言,家法等软性文化的传承与科名一样对于家族的维系具有重要意义。两宋时期鲁氏家族的科宦历程及兴衰经历为我们观察宋代家族之特点留下了一些线索与思考。当然,要真正认识宋代嘉兴地区家族的特征及制度建设状况,有待于更具体更丰富的个体及群体研究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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