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梦录

金方舟

卿：

见字如晤。

昨夜你我梦中同行，聊及你的追求与梦想，幻灭与伤感。余音还绕于今日，不禁提笔，以青山为笺，以月光为墨，录梦与你。

你说你曾有过许多梦想：年少时，梦想进复旦，题海浮沉多年，而“达达的马蹄”告诉你，这是美丽的错误；梦想成为作家，于是博览众书，四处投稿问路，却稿沉大海，终于心字成灰；渴望不朽的爱情，却被丘比特的箭射伤，四处流离，无枝可依，历经种种，恍若“游园惊梦”。人生若“聊斋”，初看时灯下美人如玉，醒来后不过冥纸遑遑。你遂同我言起，你不愿再有梦，不敢再去追，只因有梦，而不花开。

“是否我们追求，只是为了印证幻灭？”你悄声问我。加缪为我作了回答：“这个世界虽然荒诞，但人生下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接受荒诞，而是担当荒诞。”世已桑田，心勿沧海。

我追忆昔景，我们在大罗山的山巅，卧看满天繁星，给星子命名：安徒生、毕加索、释迦牟尼……许多我们崇敬的追梦人，都化作了星辰。

你该不忘安徒生吧？我们共同的精神秘密。他是为美而生的，《丑小鸭》兴许可视为他的自传。他一生无数次因追梦而被现实嘲笑，然而未曾放弃。他孤独一人沦落他乡，梦想成为歌唱家，却因嗓子失润被剧院解雇。他以写剧本为自己的神灯，却因剧本不适合演出而无人问津。他有理由绝望，然后转身返乡。但，倔强的他对命运说不，上帝的风才向他吹来——他得到了剧院导演的赏识。

我多希望你重新打开梦之心扉，好让上帝的风也吹向你。

多年后，安徒生的喜剧《在尼古拉耶夫塔上的爱情》公演，声名大噪。彼时的安徒生潸然泪下—— 十几年前，也是在同一家戏院中，他的梦碎了。而这时他曾经失落的梦，终于开花了。

未曾长夜痛哭的人，不懂梦想开花的美丽。梦想是一朵用血才能浇灌出来的红玫瑰。

我想你将你挚爱的毕加索给忘了，你喜欢他的蓝色时期，充满淡淡的忧郁，一如我们青春的颜色；你更迷恋他的立体时期，给人无限张力。你曾说，毕加索是大海，今日之毕加索与昨日之毕加索是不一样的，正如每天的日出是不一样的。

我希望你不会成为村上春树笔下那个“过去的人”：存在不过是往日的记忆残片，心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已寿终正寝，只是按照过去的方式坐卧行止。当下许多人的墓上应被刻上“三十而死，六十而葬”，是因为他们在年轻时就失去了梦想——如果放弃梦想，就等于走向死亡。

毕加索是一棵不断开花的树，他的树向下，生在泥土里，而他的花开在天空里。还有梵高的向日葵也开放在他的星空里了。我念及你曾不断超越自己的文字，从散文到小说，从小说到现代诗，从现代诗到词，从词到古诗，从古诗到赋。这些文字的流转，是你与汉字共赴的心灵之约，你在不断超越自己。你说：“汉字真美，汉语有魂。”在这里你找到了自己的梦，我仿佛听到了文字花开的声音。这里辑录你的小诗两首：

前世

前世

我以宣纸

为你谱一阕离辞

今世

我以小字

为你作一首短诗

君可知

往昔 临安采莲的女子

是我轮回了千年的相思

百字令

念

无言

眉黛敛

眼波潋滟

情思诉红笺

尺幅鲛绡轻掩

双燕归来穿垂帘

忆杏花微雨初相见

琴瑟一曲徜徉山水间

凌波惊鸿笑嫣然舞蹁跹

幽窗棋罢困倦酒甚浅

听雨品雪诗意缠绵

昔景经岁还迁延

云烟泣残阳闲

何处寻人面

此去经年

谁堪怜

愁颜

惦

你的梦从诗中款款走出，绽放在江南的杏花微雨之中。

有人说人生有两大悲哀，一是梦想实现，实现了再无梦可做；二是梦想不能实现。不是所有的梦想都会花开。The most beautiful dream always on the way。我不相信梦想能真正实现，我相信它似福克纳说的那般：只会被追求，永恒地被追求。Bob Dylad唱道：“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阿甘曾大声宣告：“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而跑……没为什么，就只想跑。”过程即梦想本身。

我们的梦想不一定要崇高。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碑文写道：“当我年轻时我梦想改变世界；当我成熟后，我梦想改变国家；当我进入暮年，我梦想改变家庭。这些梦想都成了不可能。当我行将就木，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自己，我可能改变家庭、国家甚至世界。”可以倒过来，梦想是从改变自己开始的，最小的梦可成就伟大的梦想。

“我们要有怎样的梦想？”你询问道。我思忖：梦想可以和三毛的一样，不求深刻只求简单；梦想可以像王尔德的一样，犹如在阳光下打滚的春天；甚至可以像释迦牟尼，菩提树下树非树，拈花一笑为众生……

书不能悉意，故搁笔于此。

爱你与梦的梦中人

甲午年正月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