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咏
“听话的有听话的前途,不听话的有不听话的前途。”
小时候上作文课时,老师要我们读故事写心得。故事的内容是抗日战争期间,女童军送国旗给死守上海四行仓库的守军。
照说,这个关于荣誉、爱国、奋不顾身的故事,心得一点也不难写。
不过那时我故意唱反调,写了一篇“吐槽”的心得。文章详细的文字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大意是:
一、如果不能打胜仗,送国旗也没用;如果能打胜仗,国旗过几天再挂也没关系。
二、如果打败仗还挂国旗,老百姓会误以为打胜仗,错过了逃亡的黄金时机。
三、国土失掉了,还可以收复,但女童军命没了,就无可挽回了,因此还是命比较重要……
我还写了不少理由,总之,结论就是大唱反调。可以想象,在那个国家、民族情操重于一切的年代,我被老师约谈了。
老师问我:“老师平时对你好不好?”
我说:“好。”
“如果你觉得好的话,听老师的话,别人怎么写,你就怎么写。”老师停了一下,又说,“大家会怎么写,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为什么?”
“你相信老师,这是为你好,你听话以后才有前途。”
“噢。”
我相信了老师,从此我的文章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种是公开的、“听话”的文章,像是:作文课的作文、比赛的作文、考试的作文、贴在墙报上的作文。另一种是偷偷摸摸的、“不听话”的文章,像是:传小纸条的文章、写情书的文章、投稿的文章……
一直到了我长大之后,我母亲还很喜欢数落我小时候多么顽皮、多么不乖的事迹。当然,四行仓库的心得事件,也是其中的一件。
对我来说,那些其实只是听从自己内心的话,或者诚实地说出、做出自己想做的更有趣的事情而已。当时我一点也没想过,那就是所谓的“不乖”。
依照那样的定义,我这一辈子其实还做了不少“不乖”的事。像是,第一次投稿时没有邮资,偷爸爸的邮票;像是,为了让稿子内容更精彩,编出许多学校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为了看电影,偷偷翻墙爬进电影院,被老板拎着耳朵拉出来……
或者,像是,约会时没有征得雅丽小姐的允许,就偷偷地吻她;或在实验室做研究时,明明大家都觉得异想天开、根本不可行的方法,我硬是要试;或明明大家觉得是没有机会被接受的期刊,我硬是要投稿;或辞去了医师的工作,成为一个专职作家,成為一个编剧、广播主持人、电视连续剧制作人……
回想起来,是这些“不乖”、“不听话”的作为或决定,一点一滴造就出了今天我的人生非常决定性的部分。
有时候我不免要想,如果我那时候放弃了“不听话”的文章,只写“听话”的文章;或者因为没有零用钱买邮票,因此放弃投稿;或者先征询雅丽小姐同意,才敢吻她……少了这些“不乖”,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相信,就像我老师讲的一样,所有要我乖的人几乎都是很善意地为我好。我也相信,听话的人的确会有前途。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不听话的人,长大一样会有前途的——差别只是,听话的有听话的前途,不听话的有不听话的前途。
回想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让那个年轻、不乖又有点彷徨的自己,或者像我当年一样的年轻人知道:
别担心,只要相信你自己,继续努力、用力让自己长大成心中希望的样子,一切都会很好的。
睿雪摘自《不乖:比标准答案更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