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鱼入温水
别看老杜态度表示得最积极,但是真正该掏钱时又不那么愿赌服输了,他那点伪装的文雅甚至不能坚持着等到再输两把时才脱去,老杜确实肚量不大,平常在公园里跟人下象棋也是只能赢不能输,要是连输几盘,他就会气得背地里把对手祖宗八辈都问候一遍,他是万万不敢当着面骂人的,老杜吃过亏,正是因为输棋一时气起,骂了对面的老头,谁想老头的儿子就在旁边,一拳挥来,老杜几周都没敢露面,眼睛青肿完全消退后才出现在别的公园里的象棋摊上,从此老杜再骂人只会在骑车回家的路上边骑边骂,越骂骑得越快,等骑到家时怒气也就散尽了。
老马的脚在桌下轻轻踢了踢老杜,意思是让他注意在女士面前保持风度,但老杜的嘴脸仍然是充满愤怒和怨恨的,他数着手里的毛票,然后一股脑扔向老马,老马很是错愕,并非对老杜的举动错愕,而是此刻桌下有另一双脚回应了他。那显然不是老杜,这双脚的力度是轻柔的,动作还有几分拘束,从短暂的接触上可以判断出那是一双穿着尖头皮鞋的脚,也许是踢错了人?老马谨慎地用余光观察了两位女士,她们都若无其事地讨论着刚才那把牌打得精彩。或者只是不小心碰到了而已?突然他发现小刘的眼睛热辣地盯着他,仿佛为他正在寻找的答案做出了提示,老马觉得自己的血压升高了,他的脸一定很红,但他要保持镇静,他缓缓地收回了腿,但是那双脚却顽皮了起来,在桌下追随着老马,再次轻柔又那么无意地碰到了他,老马快速地和小刘对视了一下,小刘依然笑嘻嘻的,她说:“马哥不仅身体壮,手还壮呀,看来今天真不该跟他打牌。”可她的表情却又像在说“没看出来你还挺会调戏人的哟!”老马从来没试过这种感觉,好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贼,非但没人责罚,反而被人鼓励再多偷些,他想今天这真是踢错了一小步,迈出了一大步,如果不是这个美丽的误会,他不敢确定小刘对他是有感觉的,小刘的皮肤更白了,腰身的曲线也更加婀娜了。
再接下来,他只能看到小刘摸牌时伸出的那只白手,一枚金灿灿的戒指毫不留情的勒住了肉嘟嘟的手指,她的脚一定也是肉嘟嘟的,老马被这手脚绑住了,从头到脚都僵直着,他顾不上思考自己需要哪张牌、不该给下家什么牌……很快他的整张百钞就变成了零钞继而下一张百钞也被解体……
老杜胡了两把屁胡,坚定了他有赌不算输的信念,在输光了手里的钱后又向老马借了一百元准备翻本,桌上没人有结束牌局的意思。人们的体温和二手烟无处消散蒙住的空气让大家的脸上泛出了油光,小刘突然觉察出了自己的失礼,赶忙起身说要去给大家沏点好茶来,大家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等待小刘,小刘端着几个玻璃杯回来时,小齐从自己的钱堆里掏出二十元钱,她把钱放到小刘面前,“打牌归打牌,可不能占你做生意的便宜,喏,这是我的茶钱。”
老马没到麻将馆里打过牌,不明白其中的规矩,也连忙递上钱,“应该的应该的。”小刘连连推回他们的钱,最后不得已才勉强收下,打算给老马找钱时,老杜说“我的茶钱先让老马垫一下,回头我一块儿还给他,省得麻烦了。”小刘的白手停住了,这才能看清楚那金戒指的分量应该不轻,老马心里咯噔一下,只能毫不在乎地说“不碍事不碍事。”
“风水轮流转啊,转到我这儿来了。”小齐胡了牌心情好了许多,话也跟着多了起来,时不时还哼两句歌,老杜虽然还在输也跟着小齐胡乱地哼唱着,或者是发现老马比他的点儿还背,抑或大概输得是借来的钱,压力反而小了许多,因为这钱他压根也没打算还,按照老杜的逻辑,这是为了老马的终身幸福而组织的牌局,不该他老杜掏钱出来,前面输掉的那些零钞他就不要老马还了,谁让他们是朋友呢?
又一圈下来,天色已经很暗了,结算完毕运气本来最好的老马却输了最多,算上借给老杜的和茶钱,他只剩了一百多元,老杜赢了七八十,只说自己是保了本,仅仅赢回了从兜里掏出的那些钱,老马冷笑一声“输掉我的钱就不是输了?”小刘和小齐也都说自己没赢了,那钱都被谁赢走了呢?老马现在没有脑子想那许多,他生气,气老杜占便宜没够;他高兴,因为小刘兴冲冲地张罗着请客吃晚饭呢,他开始了新一轮的血压升高,吃饭的时候要不要喝酒?喝多少合适?喝完酒他们该有什么亲昵的举动吗?
“涮羊肉?涮羊肉怎么样啊?”
小齐看了看表,赶忙抓起皮包“我不陪你们了,我得赶紧回家做饭了。”
“那咱们三个吃,别管她,回家做饭的女人最没出息了。”小刘边打趣边把小齐推出了门外,只听到小齐在楼道里喊道“下次再打啊两位哥哥!”
小刘折返回来,再次征询大家的意见,老杜说“主要看小刘妹妹想吃什么,我们无所谓的。”小刘思索了半天,“你们要是不在乎环境我就带你们去个好吃的小馆子吧?”
麻将馆里还有几桌没走,小刘走到一个正在打牌的中年男人旁边,低声交代了几句就领着老马老杜二人离开了。
出了门老马还想推上自行车,小刘扶住了老马的胳膊,“咱们三个打个的吧,那地方不算太远,但是怕你们俩饿了走不动。”老马老杜就稀里糊涂地上了出租车,到了个从未去过的小区,小区底店分布着各类老某、小某或者胖某的烧烤店,炭火烤出了孜然和肉香,老马的喉头不禁动了动,偷偷吞下嘴里分泌的丰富唾液。此时的包头夜晚还有些许凉意,已经有迫不及待的年轻人围着烧烤摊光着膀子推杯换盏了,老马又嫉妒又不屑他们的年轻气盛,他们以为自己有着别人不具备的青春,大肆挥霍,却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更多是老去的时光,有些人甚至没来得及等待就离开了世界,他想起了还没来得及拥有青春的外孙和刚刚老去的老伴,他们在本来应该被放置脑后的时候全都冒了出来,无论老马怎样用力都挥不走他们的身影,老马的情绪低落了,但脸上还要笑着,他的心像被串羊肉串的签子戳了一个又一个细小而深的孔,回忆从这些孔里渗出来,然后凝固。
不知不觉随着小刘走进一个狭小的烧烤店。“我就爱来这家吃烧烤,他家的味道特好,你们想吃点啥?随便点,我请客,千万别客气!”菜单就是一张塑封了的纸,上面沾满油渍,“那我做主了?”小刘点好了烤串又叫了三个二两装的白酒,“今天高兴,咱们喝点。”老杜该是没见过这样豪爽的女人,喜笑颜开,有吃有喝有钱赢,他这个中间人当得算是值了,第一道菜拌萝卜皮上桌后,三个人碰了杯,白酒从老马的口中刺过食道再刺入胃里,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痕迹,烧灼了他的神经,他看着对面相处了一个下午的小刘,她的表情始终是笑眯眯的,五官已经熟悉了却是个不知根底的陌生人,或许以后他们也要相熟甚至要共度后半生,酒精冲刷了一下,小刘的眉目更清晰了,眼角的鱼尾纹反而使眼睛增加了些许妩媚,这么一个漂亮又有点小事业的女人,应该有很多追求者,凭什么看上他老马呢?比如刚才那个麻将馆里的男人,他们是什么关系?
老马装作不经意又充满关心地问道“不耽误你的生意吧?我看麻将馆里还有挺多人。”
“哦,没事,今天为了陪你,我特意让我姐夫来帮我看一下生意。我姐他们早下岗了,平常我就让他们来我这帮帮忙,也算帮衬他们呗。”
小刘的形象又好了几分,那些风流的疑问被亲情的答案扫除干净,这也许真是个难寻的好女人。小刘不时举杯,不时说说缘分的神奇,老杜被酒精熏红了眼睛随声附和着,老马想,我凭什么不能被她看上?这都是缘分,而且,我老马的身份和地位并不差,酒精把心上的孔填满,都是因为那场变故才让他衰老、自卑、自责,这些本来就不该属于他,现在,他要重新开始,和小刘一起重新开始。
这顿饭老马没有吃饱。第一顿饭无论女方怎样热情总不至于真让她请客吧,“再要点什么呀?马哥杜哥,你们看看菜单。”老杜的舌头开始发胀,“我要俩大腰子,别的不要了。”老马连连摆手,“我够了我够了,实在吃不下了。”他一直在心里为这顿饭算着账,加上老杜刚点的大腰子,刚好还能剩下一会儿打车的钱,所以接下来要速战速决,万万不能留下继续点菜的机会。
老杜自豪地说他点的大腰子一定要烤透烤熟,不然会有腥气和骚气,他无法容忍那种味道,老马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嫌骚你倒是别吃呀, 事真多!”老杜的自豪突然变成了矫情,于是他就真的矫情起来,“咋啦?我发现你这一晚上就对我没好气,你这是要过河拆桥哇?”老马这才懊悔,从老杜借钱开始到现在,真的没有好言好语对他过,老了老了却像小孩一样心里藏不住事了,小刘一定以为自己多么吝啬。小刘端起酒“二位哥哥,我算看出来什么是挚友了,我真羡慕你们经常这么斗嘴的朋友,我这酒干了,你们随意,敬你们二位好友!还希望你们经常到我那儿照顾照顾生意!”
把小刘送回麻将馆,二人取上自行车,还不忘信誓旦旦地承诺过两天一定再来,老马是一定会再来的,老杜就没必要作陪了。穿过暗黑的小区,老杜这才小心翼翼地问老马,连输带请客一共消费了多少,这个话题再次召唤出了老马对他的厌恶,老马不愿想起这一天就消费了一家人几天的生活费,他也瞧不上老杜抠抠搜搜的样,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多少。”
女儿女婿已经睡了,他蹑手蹑脚完成了洗漱工作,躺到床上才发觉其实自己有点醉意,如果明天他们问起,只能说是和以前的同事聚会了,什么时候介绍小刘给他们合适呢?不好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住。那什么时候再去找小刘呢?明天醒了打个电话给她,今天这样算是确定恋爱关系了吗?肯定算是了,不然她为什么总在桌子底下踢老马的脚呢?(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王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多部。现任本杂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