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叙“走廊医生”

2014-05-30 12:33李淳风
南风窗 2014年9期
关键词:走廊医生医院

李淳风

兰越峰是个偏执得可畏的人—她的对手们这样强调,她也这样承认。

偏执意味着执著,所以她有的是耐心和时间,同你慢慢计较。无论谁遇到这样的对手,都会很头痛,绵阳市人民医院就已“头痛”多年。

她和医院之间的是是非非,言人人殊,难下结论,但这不影响对“兰越峰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一问题的探究。

这个原本身体多病的人,在这场持久战中意志和潜能都被激发出来,精神抖擞,像一根弹簧,压力越强,反弹越大。

时间上的倒叙,或者能够一探兰越峰偏执的滥觞和力量的源头。

“走廊医生”

“走廊医生”是兰越峰的广为人知的外号。

她与医院之间的争端过于复杂。兰越峰的表述是,她因拒绝配合过度医疗被医院敌视,因举报采购腐败被打击报复,处以待岗。医院方面则说,她因推诿患者而受处分,为个人利益而闹事,而医院则为了“维稳”而一再忍让。

兰越峰拒绝到指定位置待岗学习,为免被以旷工为由开除,就每天坐在医院走廊里“上班”。这就是“走廊医生”的来由,至今,她已在走廊里坐了700多天,其间不断上访、举报。

在这场拉锯战中,今年初原院长王彦铭被带走调查,医院从二甲升三乙的努力打了水漂,还差点被更名为“绵阳市涪城区人民医院”。尽管医院认为这与兰越峰的举报无关,但在相信兰越峰的人们看来,这些似都证实了兰越峰举报非虚。

而医院职工则集体感觉冤屈,兰越峰变成千夫所指。今年2月,当有关部门要将“绵阳市人民医院”的牌子换成“绵阳市涪城区人民医院”时,100多名医护人员走上街头,要求开除“疯子”兰越峰。

结果是,牌子不换,兰越峰也不开除。绵阳市已经10次组成调查组,结论大体相同,一是兰越峰所举报的情况不属实,二是要加强对兰越峰的“人文关怀”,让其尽快回到工作岗位。兰越峰在此过程中被“三任三免”,起起落落,耐人寻味。

最近的一次重新任命,是由一名科室主任“力荐”,卫生局一名干部按指印表示支持,这份举荐书上还写着醒目的3个字:不对外。

这次兰越峰有意妥协,回归正常生活,但最后,又因她拒绝在新闻发布会上承认过往对“医疗乱象”的表述“夸大其词”而告吹。

“走廊医生”的故事仍在继续。

针锋相对

随着介入的媒体越来越多,双方的观点也越来越清晰。

其他医护人员认为,是媒体采纳了兰越峰的一面之词,导致医院遭受了社会一边倒的谴责。性格上,她是个偏执狂;目的上,她是打着公共利益的旗号谋求个人利益;事实上,她并不总坐走廊,每天最多1小时,“走廊医生”名不副实;行为上,她不工作,不断攻击医院,却被认作英雄,其他人兢兢业业,却遭受舆论谴责。

视频资料中,诉说的医生,大多情绪激动,产一科主任尹维,更是眼眶含泪。

兰越峰针锋相对:偏执不是错,当个人利益和公共利益可以共存的時候,一起追求也无不妥;坐走廊只是一种表达方式,事件的社会价值更重要;同事的愤怒,缘于自己长期不配合过度医疗的行业潜规则,这是“过度医疗”受益者的应激反应。

事件之所以无休无止,是因为两个方面的纠结无法清晰化。

一方面,按常识推断,如果一个人和整个集体的其他成员都无法相处,那是她自己有问题。然而兰越峰事件的特殊之处在于,她身在正深陷舆论指责的医疗行业,被认为是利益集团之内的反叛者,所以,站到她对立面的人数越多,在外界看来,似乎正印证了兰越峰触犯了这个群体的既得利益。

另一方面,每当有来自上级的各种评审检查之时,为免影响结果,兰越峰就会被安排出去旅游;几乎整个医院的成员都认为错在兰越峰,但却一直无可奈何,还多次给她复职。医院方面称,这是官方为了“维稳”,一再忍让,但社会的追问紧随而至:如果医院真的没有问题,还怕兰越峰无理取闹?

此二者不解,则无所谓“真相”。2009年5月至今,在争端持续的5年时间里,媒体、行政、社会各种力量介入,独独看不到司法的影子。

被整个生存环境所敌视,兰越峰仍一步不让。上百人罢工游行,她被重重包围,还想冲过去和人群理论,其“强悍”令人印象深刻。

“歇斯底里”

然而,见到《南风窗》记者,才说了几句,兰越峰就落泪了。

生活已经不成样子。本来她是超声科主任,前夫何军是CT室主任,儿子已经成年,一家人生活富足,幸福美满。因为这场持久的“战斗”,她几乎失去了一切。

她与何军离了婚;原来月入万元,现在几无收入;不会做饭,常常水煮青菜;工作岗位丢了,同事成了敌人……“对比前后,请问我得到了什么个人利益?”

她说自己是为了价值观在抗争—对医院和医生而言,病人利益比经济利益重要。

医院要求超声科收取一项“图片费”,她拒绝,一年少收百余万元费用;患者心率过速做心脏B超,她还帮忙查查甲状腺;怀疑宫外孕,查完子宫还查查肝胆胰脾肾,不额外收费;临床医生的某些治疗方案,她查过B超认为没必要,也会告诉患者。

这样做难免越权,按规则,作为B超医生,她不应该干扰临床诊断,双方的冲突正由此而起。

2009年5月,一名53岁的患者被安排做下肢血管手术,医生根据其心率过缓的指征,拟安装临时心脏起搏器。兰越峰做过B超检查,却告诉患者无需安装临时心脏起搏器。患者毛兴玉说,当时一听“心脏起搏器”,以为至少得七八万元,于是离开了医院。在央视今年3月播出的《新闻调查》栏目中,主治医生承认没有与患者沟通好,当时安装临时起搏器的费用应该是几千元。

因为此事,兰越峰与副院长及医教科科长发生肢体冲突。2009年底,又因反映医院采购的设备“功能过时”且价格过高,与院长王彦铭发生矛盾。后来兰越峰又拒绝派员参加重大传染病普查项目和体检项目,让医院工作很被动。

直至2010年6月13日,医院认为超声科在兰越峰手中总是不配合大局,为此拆分超声科,派人去超声科搬设备。兰越峰被激怒,举着“绵阳市人民医院是最差医院”的牌子,跪在了医院大厅。

兰越峰“疯子”的名声由此而来。她说,其后,恶劣的评价进一步发展成为“妓女”、“写黄色博客的人”。

离 婚

她儿子知道了,只说了一句:“我相信妈妈。”

兰越峰的眼泪是为前夫何军而流。同在一家医院,何军很不容易,2003年她和医院的矛盾,就曾导致何军被免职,这一次,何军的角色也很尴尬。

兰越峰伤心,是因为丈夫也相信她是“疯子”。

“和我相处的时候,看得出他很恐惧。”兰越峰说,晚上睡觉,他蜷缩一团瑟瑟发抖。后来分房,反锁着才敢睡。“有一次我送一封信到房间给他,他飞速抢过去,提起裤子就跑。平時见面,他都坐得离我很远,指着我的包说里面有刀,我打开给他看过,才敢坐得近一点。”

最终,何军以兰越峰主动提出离婚的形式实现解脱。

离婚,房子留给儿子。今年2月,为了将房子过户到儿子名下,兰越峰对何军提起了诉讼。2月20日,开庭完毕,何军要求兰越峰不要再去他的CT室坐着,“你在那里工作没法做”,她边追边说了几句话,何军不顾而去。兰越峰倚门痛哭:这么好的人,为何变得如此绝情?

对于“走廊医生”事件,何军自始至终没有对媒体说过自己的态度,“没时间”,“不想谈这些”。

兰越峰和何军都是川北医学院1979级的学生,何军在6班,兰越峰在8班。何军成绩优异,人又高大帅气,一直是女生偶像。

毕业前夕,组建实习组,何军是实习委员,笔下一勾,就把兰越峰纳入了自己一组。“他一米八,我一米五,他一直叫我小不点。”在阆中县人民医院实习期间,他们一起看书,一起下病房,早晚难舍难分。

毕业之后,兰越峰回到老家内江县凌家镇的农村医院工作,何军则进了核工业821医院。3年后,兰越峰也调进了821医院,两人重逢。

兰越峰身体一直很不好,心率失常、肺病、低氧血症,严重的时候公交车都不能坐,只能慢慢走路回家,一回家就得躺在床上,连被子都没力气叠。邻居说她,早上、中午、晚上到你们家,你都在床上。

就是这样一个羸弱的女子,何军却向她求婚。理由是,你这么弱,嫁给别人,人家打你怎么办?你受不了,自杀了怎么办?

一语动情,他们就此成为夫妻。兰越峰不会做饭,连电视机都不会开,何军一直无怨无悔地照顾着她。而现在,一切都已物是人非。2012年3月,兰越峰被待岗,4月份,何军再婚。

何军也是事件的受害者,离婚后与兰越峰再无瓜葛,但并未能离开漩涡。

隔离成长

尽管对兰越峰意见很大,但多位医院职工也认为,兰越峰其实很单纯。刚闹过矛盾,叫她去吃饭顺便做思想工作,她又会爽快地答应,并提议一家好吃的馆子。

这种单纯或许与她幼时的成长经历有关。

兰越峰1963年出生,童年正逢“文革”,“外面很乱”,除了去学校,几姐妹都被关在家里,不准出去玩,“出去玩是要打死的”。

一张方桌,4姐妹,一人一边低头学习,隔离外界的扰攘。兰越峰直至今天,还不太清楚自己的童年是不是“文革”时期。

家里并不贫穷,但父亲不允许女儿打扮,不准穿花裙子,不准留刘海,不准和同学玩,不能有自己的隐私,收到情书都要交给父亲看。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兰越峰1979年上大学。有一天,见到妹妹穿着花裙子回家,兰越峰十分惊讶:家里可以穿花裙子了?

上学的时候,一直有很多男孩子追求她,但父亲太严厉,她从未谈过一次恋爱。大学毕业后,何军写给她的情书,她也要藏起来。个子矮小,藏到衣柜上面,自己看不到,以为安全了,但对于父亲的身高,却是一目了然。

1982年毕业,分到农村医院,走入社会,兰越峰依然不谙世事。

给男病人插导尿管,别人都躲着走,兰越峰愿意上,因为“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有时还是晚上一个人值班时去忙这种工作。男性结扎手术,兰越峰也参与,看到睾丸很好奇,还伸手去捏。主刀医生又好气又好笑,喝斥她说:别动,动了会勃起,手术不好做!

遇到肺炎病人,要吸痰,兰越峰也上。那时没有吸痰机,全靠医生拿管子用嘴吸。“有时用力过猛,一整口痰吸进自己肚子里,好几天吃不下饭。”

这种单纯,随着年纪渐长,变成了直脾气。偶因小事,也会跟人争得面红耳赤,必占上风而后止,面对医院领导,也从来是直言不讳。

她的嫂子评价她,“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

越俎代庖

从医32年,兰越峰见过太多死亡。

还在农村医院时,凌家镇爆发“钩端螺旋体”疫情,100多名农民从田地里感染,先是感冒,突然咳血,最后肺部大出血,许多人最后都死掉了。一个小孩放学路上在河里洗了一下脚,很快就死了,兰越峰听着她死前还说:“妈妈,我不想死。”

10岁的小女孩,考试没考好,在田间自杀而亡,医生到场后,现场直接解剖,生命毫无尊严可言。

生命贱薄,但兰越峰从中学会了敬畏生命。她说自己从不浪费粮食,在农村工作3年,她知道,“粮食有时是农民用生命换回来的”。

她一直厌恶学医,但后来不断救活人命,才理解其中意义。一个名叫张燕的3岁小女孩,拉肚子到脱水,输液输不进去,医生已经放弃抢救。兰越峰临时想到从鼻子里插管进去输液,姑且一试,救了过来。不到20岁的兰越峰成了“干妈”,小张燕的父母送来鸭子作为谢礼。

這让兰越峰感触颇多:一点一滴的技术差异,都可能决定患者的生死。为此她不断读书。“别人说我爱学习,错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学习,我只是觉得多学一点可以救命。”

这些经历烙在心头,如果认定出现“过度医疗”,她就会“看不下去”。“比如,一个卵巢囊肿或者子宫肌瘤,不加观察,随便就做手术切除,一切除可能就影响生育功能。其实,如果是生理性的,观察半年可能就好了。”

“看不下去”,她就越俎代庖地插手。从医经历中,兰越峰干过内科、儿科、妇科、外科,其中心内科尤其擅长,曾跟一批全国名医共事。所以当2009年5月搅黄手术,医院批评她一个辅助诊断的B超医生没资格下结论时,她不服气。

2009年9月,一名叫彭竹的27岁未婚姑娘被送入医院内科,已经失血性休克,因为未婚,医生找不到病因。殷鉴未远,兰越峰再次插手,果断诊断为宫外孕,迅速转到妇科做手术,救回一命。

当天的日记里,她记录了当时的心理挣扎,她的正确诊断衬托出同事的误诊,“又得罪人了”。最后她写道:“只要彭竹活下来,享受美好生活,也值了。”

被放大的“拉锯战”

早在第一次接触媒体之前,兰越峰就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本子里记载着她多年来在医院见过的“过度医疗”现象以及医院创收指向。

日记里,最骇人听闻的内容是,癌症患者明明已经到了晚期,已无生存可能,医生为了练手,还要给他做穿刺。“那种痛苦,让人发抖,这就是证据。”她说。

在这场与医院的拉锯战中,兰越峰一个病怏怏的人,意志力被激发,越战越勇,百病全消,精神抖擞。

现在她没什么收入,她说离婚时何军没有留给她一分钱现金;待岗只能领2400元的国家工资,扣掉三险一金,只剩下1600元左右,还要支付房贷,有一个月同事帮她查,卡里只有4元钱。

她现在一天只花3元钱,每周买5元钱的肉,分成5份,一天吃一份,周末不吃肉,市民、老同事有时会送一点肉给她。原有的病痛消失了,但蔬菜、咸菜吃多了,开始脚肿,还抽筋。兰越峰说,作为医生,正好体会一下营养不良是什么样子。理一次发要20元,她就自己动手剪。

她哭过,自杀过,现在尽量不哭,也不再自杀。她说,水越搅越浑,她的斗志就愈燃愈炽。

事情太复杂,兰越峰的形象也被双面化。不过,即便她也被证实有个人利益诉求,或者叙述存在细节上的失实,支持者也认为这并不重要—当人们对医疗行业疑虑正深之时,兰越峰以一个内部人士的身份出现了,讲述其中的暗处,并告诉你现实比你所了解的更严峻。兰越峰事件,被寄望成为医疗体制彻底改革的“敲门砖”。

被放大了,这让兰越峰和医院,事实上都已骑虎难下。解决的契机多次出现,但兰越峰对“平反”、“恢复名誉”这种“虚拟价值”的执拗,使得双方总是无法最终走到一起,她认为这一诉求不能砍掉,因为“事关尊严”。

4月16日,成为“走廊医生”的第760天,与兰越峰通电话。她思维敏捷、逻辑清晰,和她在微博上呈现的语句混乱截然相反。面对记者相劝,兰越峰仍然说,短期恐怕难以有一个结果。

她依旧想象着一个画面:某一天,会遇到一个青天一样的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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