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拿什么来爱你

2014-05-30 19:22海宁
蓝盾 2014年5期
关键词:大妈大哥眼神

海宁

1

五岁的时候,你说我不能再叫你妈,要叫你婶,管大妈叫妈。五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了,你把我送给大妈做儿子。五岁的时候,我常常趴在低矮破旧的院墙上,看着我曾经的兄弟姐妹围在你身边,等着一锅粗面馒头出锅。一双双肮脏的小手迫不及待地伸出来……你抬头看见我,眼神忽然变得充满愧疚,不停地在衣服上擦手,小心翼翼地喊我的小名:石头!他们也仰起头来,看到我,一起笑。我从墙头上溜下来,撒腿朝不远的新家跑去。

冲进门,大妈已煮好鸡蛋,说:“石头你又跑哪去了?快,来吃鸡蛋!”我不说话,闷声接过鸡蛋,蹲在地上磕破蛋壳,赌气一样的一口吞下。大妈在旁边爱怜地看着我。过了大半年,我才肯叫她妈。她很疼我,是温和的妇人,也许因为她读过书,大伯又在外面做事的缘故。而你总是在焦虑的时候骂我们这些孩子,好像是我们让你的生活变得困苦。

或许你终于厌倦了,不肯再负担,所以那天大妈一开口,你就将我推到她面前,你说:“石头是这几个孩子里最听话的,你就要了他吧。”大妈把我拉到身边,抚摩我乱糟糟的头发,似乎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你好像松了口气,眼神轻松起来,正是那样的眼神,才让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怨恨,你把我抛弃了,你不要我了,你为此感到轻松。

家里真的很穷,哥哥和姐姐常常为争一块馒头打得不可开交,寒冷的冬天,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人挤在一床被子底下取暖,记忆中的夏天我们总是光着脚度过……

这是你把我送出去的理由吗?可是纵然贫穷,那也是我的家,而你,把我从家里赶走了,不再让我叫你妈。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那是一种巨大的痛苦。大妈为我穿上新衣的那天,我一言不发的咬着嘴唇,你说:石头打扮起来就是好看,石头眉眼好。大妈点着头,我却快把嘴唇咬破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抛弃了我。第二天,你送来你给我做的一双鞋子,我喊了你一声妈,你慌忙说:石头,叫婶。大妈说:“孩子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以后,他就有两个妈。”你固执地摇头,不能那样,有规矩的,不能乱了规矩,然后又重复一遍:“叫婶!”

大妈温和而有耐心地爱着我,爱着一个内心充满屈辱和怨恨的孩子。我毕竟还小,容易被温暖。我终于叫她妈的那天,她哭了。

2

七岁的时候,我和妈跟着父亲——也就是曾经的大伯去了城里。

兴许是我的缘故,妈对你和那个家越来越照顾,走的时候,体面的房子都给了你,还有那些看起来不错的家具。那天你一直看着我,后来你伸手想摸摸我的头,我躲开了。

对一个孩子来说,忘记真的很容易,城里的生活很新鲜,对我充满了诱惑。我用很短的时间就改变了一个农村孩子多年的生活习惯,越来越像城里那种洋气的小孩,穿校服,穿白色运动鞋,头发短而整齐,说普通话,我不让妈再叫我石头,而是叫我的学名,张谦。

我没想到你会来。那天放学回到家,进门就看见了你。我不知道那时候你多大的年纪,但看起来像个老妇人,颜色黯淡的衣服,很久没有清洗的头发,还有粗糙的手指。看到我,你充满着慌张和惊喜,怯怯地唤我:“石头!”

别叫我石头,我粗暴地打断你,我叫张谦。

你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妈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说:“张谦,不许这么和婶说话,婶是来看你的。”饭桌上竟然有新鲜的玉米,我伸手拿了一个贪婪地啃。这是以前最爱吃的,但那时你总舍不得在最新鲜的时候摘下来煮给我们吃,总要等到熟得咬不动。妈说:“就知道自己吃,婶大老远给你背来的,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不懂事。”

“咯噔”一下,我被噎住了,手里的玉米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你慌忙站起来捶我的背,我咳了一声,咳出一粒玉米。你说慢点吃慢点吃,婶给你拿了好多呢……

我却失去了吃的兴趣,因为是你拿来的,我不想再接受你给我的任何东西——爱,或者其他。你将我送了人,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你住了一晚,一直和妈说话,我听到妈说:“孩子在这里,你放心吧,想了就来看看。“你低声说:放心放心,不来了不来了……”

你就真的没有再来过。

3

我读了初中,读了高中。那些年里姐出嫁了,哥也娶了媳妇,小妹去了广州打工,你身体不太好……这些事是妈告诉我的,听的时候,我一直沉默着。妈说:“你考上大学回去看看婶吧,这些年,她一直惦记你。”

我摇了摇头。太久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你相处,犹如陌生人。

1998年夏天,我考上了大学。妈又让我回去看你,我还是拒绝了。妈说你肯定会来的,她把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告诉了你。你却没来,让人捎来300块钱。钱,妈又让人给你带了回去,还带了一些药,你的心脏不好,腰也不好,一到阴天就会疼,妈说300块钱可是你攒了好几年的。其实你真的不用这样,我已经不再怨你,但是爱你也已经不可能。

大学生活更加忙碌,看世界,谈恋爱,想未来……毕业,工作,继续谈恋爱……不到30岁的男人总觉得自己会有无限好的生活。你终于病倒了,这次,妈没有征求我的意见,而是下命令,张谦你必须回去。

等在车站的是已经年过40的大哥。他说,妈快不行了,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在等你。

你真老,满头的白头发,可是你才六十多岁,看起来却像八十多岁。你的一双手干枯得只剩下皮。我站在你身边,忽然想喊你一声妈,像小时候那样,可张了张口,喊的却是“婶”。你伸出手摸索着我的手,我弯下身来,听你说话。五个字,你说了好半天:石头,别怨妈……

石头,别怨妈。五个字,我的心像撕开了一道口子,二十几年光阴覆盖的痛,就那样一下子被撕裂。你的手一松,走了。

你就那样走了,我呆呆地俯在你身边,握着你瘦削的手,久久没有眼泪流出。

那晚我和大哥为你守灵。大哥是个木讷的汉子,断断续续地说:石头,那些年,因为你,我一直生妈的气,不是气他把你送走了,是气她送了你而不是我……

我是出生在中间的孩子,上有哥姐下有妹。出生时就身体不好,多病,吃饭时总抢不过他们。大妈没有孩子,又看我们生活艰难,想过继一个抚养。那时哥多少懂事了,晓得大妈家里富裕,哭着喊着要过去。我们家乡的风俗,过继给人的也应该是长子。为了我,你却硬是违了这个例……

你一定要将我送出去,我不知道那一刻你的心有多疼。而你在失去我的那么多年里,我始终是你生命里的一道伤口,再也没有复原,你爱了我一生,想了我一生,也疼了我一生。你还能拿什么爱我呢,在生活的苦难面前?

而如今,我又能拿什么回报你呢,在生命的无情面前?

大哥说:妈是想你想的,把心想坏了。

眼泪终于开始流下来。在你的面前,第一次,我哭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摘自《爱情·婚姻·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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