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不管在自然科学还是在人文科学领域,任何理论都会有过时的时候,因为环境在变,应用对象在变,比如说,即使是牛顿以来物理学的普世公理,在上世纪量子学兴起之后也都要重做一番考察。还有,史蒂芬·霍金前段时间承认,他的“黑洞”说看来是错的。人文科学更是如此,多少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他们的贡献已被证明无甚用处,或者已被修正。
学者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并不是永恒的,在有生之年,就可能看到自己被否定和遗忘的命运。因此,有时候,你必须善于修正自己的理论,甚至在提出一种理论的时候,就为之留有余地。美国人阿尔伯特·O.赫希曼就是个中翘楚,他是一个极善于作自我质疑和否定的理论家,研究范围横跨经济学、政治学、历史学、思想史、哲学、伦理学诸多领域。他晚年出了一本文集,取名《自我颠覆的倾向》,他说,我们很容易忘记一点:“在社会世界中,事物可能显得更紊乱、更不确定。在社会世界中,任何一个普遍有效的规律,都可能在既被一部分人坚持的同时,却被另一部分人摈弃(或者被不同的人以非常不同的形式坚持)。”
此书的第一篇讨论的是赫希曼的祖国——德国的事,具体而言,讨论的是两德统一前夕,东德人大规模移民西德的现象。它一般都被简单地看作一个道德事件,也是大势所趋:东德政府人心尽失,国民弃暗投明,投奔自由世界。但赫希曼相信,只要是集体事件,其中必有复杂之处。他考察了东德史上历年移民西德的人数,从中寻找出道德人心以外的因素,例如东德政府的移民政策等等。他考察导致东德瓦解的大移民里,不同人群的选择,他发现,最终移民出境的人未必一开始就是出于坚定的主观意愿,他们可能只是表示不满,后来因大范围传言的胁迫所致,加上匈牙利等邻国开放边境,才选择出走,而留下的人也未必是保守或效忠政府者。在信息传播的过程中,有曲解,有误读,也有弄假成真。赫希曼的这篇论文,告诉读者对任何历史事件都不可简单视之。
冷战结束前东欧社会主义集团的最后几年,是赫希曼许多作品的灵感和素材来源。他的代表作《反动的修辞》就写作于1985—1989年间,因为那时东西两个世界都面临变革这一敏感问题,赫希曼作此书,目的是对抗新保守主义拒绝变革的理论姿态。他分析了悖谬命题、无效命题和危险命题这三个主要的保守观点,但是,在书的第六章里,赫希曼颠覆了自己之前的一些说法,他论述道,之前的“反动论证”换一种角度来看也是“进步论证”,恐惧并排斥改革的人,他们的论证方式也可以得出“改革势在必行”的结论来。
“自我颠覆”是尼采用过的术语,弗洛伊德在他的精神分析理论中也曾涉及。赫希曼觉得这是一个好习惯,“应该算得上是一种美德,更何况,它本身确实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假如一个人善于否定自己刚刚提出的观点,旁人可能会觉得他是在“自打脸”,行矛盾之事。特别是在今天的话语环境下,一个作者把话说得绝对一些,不但不是缺点,反而更具策略性,更有助于抓吸注意力。而赫希曼,他偏偏要逆向行驶,用他的自我颠覆提醒我们,下结论需审慎,一劳永逸的药方不是能随便开出来的。
所有的观点、建议,都是以话语的形式表现的,而修辞则是话语的生命。这本书谈到的冷战的后果、拉丁美洲工业化等等与我们较远,然而,赫希曼对修辞的高度敏感性,特别值得我们注意。善于推敲修辞,可以识别许多命题的真伪虚实,而不易被话语制造者的意图所牵制。如他所说,审慎或许不为渴求答案的人所喜欢,但不断地质疑自己的意见和信念,这一在自己头脑中实现的民主化,能带来无穷的乐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