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灵
木溪
我渴望着拥抱,就像花朵渴望阳光的亲吻。
我的皮肤张开无数细小的嘴巴,呼吸和叹息。
我看不清自己的需要,
在暗夜的寂静中,
我呼喊一个成年女人的名字。
那是一种类似沐浴的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激荡起来。温暖来自身体外部,也来自心的深处。慢慢地,夜的歌声划过树叶的末梢,潮水一般地涌进窗棂,那是一只柔滑的、携带着母亲气息的手,我伸出手去将它紧紧握住……
我在看电视,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几眼电视。上了初二,家里便很少让我看电视。我的手上握着遥控器,警惕着门的响动,一旦门外响起脚步声就“啪”一下把电视关掉,然后如脱兔一样跳离沙发回到书桌边去。我已经精于此道,并且屡试不爽。
电视里正播着日本连续剧《血疑》。我爱看山口百惠的片子,尤其是这部《血疑》,长久地流连于充盈其中的缱绻的情绪。那是一张细密而粘稠的情感的网,仿佛远离生活,和心灵却是那么贴近。
在那个阶段,我仿佛成了干旱中饥渴的麦苗,需要滋润,需要抚慰。
幸子将脸深深地埋在爸爸的胸口……爸爸的手轻轻地却有力地摩挲着女儿的后背,爸爸的眼里闪烁着泪光……姑姑泪流满面地将幸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一遍遍深情而绝望地呼唤着幸子的名字……姑姑的声音像在风中颤抖的光滑柔腻的绸缎……东京萧瑟的冬天,被这浓郁和炽热的情感融化了……
我蜷在沙发的一角,眼睛里蒙了一层薄雾,心底隐约泛起异样的渴望。怔怔地望着屏幕,仿佛自己的身体和幸子融合在了一起,我就是幸子,我的心灵和肌肤感受着亲人的怜惜和拥抱……呵,拥抱,我努力地在记忆里寻找那似乎熟悉却早已陌生的感觉,它们如同深秋的落叶从记忆之树上飘零了,悄悄地化作了泥土……
还是在两岁的时候吧,爸和妈带我去和平公园玩,他们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眼看就要够着妈妈的衣襟了,妈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妈按着胸口喘气,对我说:“你好可爱啊!”我的脸紧紧挨着妈的身体,听着妈急促的心跳。那个身体是多么地温暖和柔软啊!她像被子一样裹着我小小的身体,让我觉得安心和快乐……
这是我两岁时的记忆,现在,我是15岁的少女了,那些记忆随同时间一起飘逝。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有时候这样的独立是一种情感上的孤独。父母在生活上最大限度地满足我,在学业上对我寄予厚望,可是我却分明看见一道鸿沟横亘在自己和父母之间,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那种隔膜和疏离的感觉却无孔不入,它们如同空气分子游荡着。
爸爸的脚步沉重地落下,门真的响了。我惊厥一般地跳起,回到摊开的书本前面,来不及擦去眼角的一小滴泪。回头望着爸爸将脱下的外衣挂在衣帽架上,他的表情有些模糊和僵硬,隐隐感觉他带进了一股凉丝丝的气息,有早晨寒气的味道。它和刚才黏稠稠温馨的氛围混合在一起,房间里的气氛怪怪的。
“苏了了,你妈今天不回来吃晚饭了,我们两个将就着吃点。”爸说。他们习惯于叫我的大名,就像外人一样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叫着。
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无话。这种气氛让人尴尬和不适。因为安静,咀嚼的声音就显得特别难以忍受。我咽下最后一口饭,对爸说:“我吃完了。”爸在喝汤,没有看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我却忽然感觉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击中了。爸也许真的不爱我,我想。
妈妈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灯下读外语。妈妈在睡觉前端来一杯牛奶,牛奶冒着热气,散发出好闻的奶腥味。
“你爸说你胃口不好,你想吃点什么?”妈妈问。
我不作声,今天的情绪似乎特别低落,是《血疑》给闹的?妈在身后站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就掩上门出去了。我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多么希望妈妈能把手抚在她的肩上,或者将我的脑袋抱在怀里,像亲吻小孩子那样亲吻我的脸颊,轻轻地呼唤我的名字。我早已忘了妈的亲吻是什么滋味了。
就在妈关上门的一刹那,我的眼泪汹涌而出……
第二天早上,我刷完牙从卫生间出来,嘴角还挂着一抹牙膏的白沫。
妈在替我铺床,淡淡的金色的晨光穿窗而过,拥抱我的被褥和妈妈的身体。妈拍打着被子,习惯性地将手伸到松软的枕头下面,却蓦地停住了。我脸色大变,疾步走上去想阻止妈妈的动作。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呆呆地看着妈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一张白色的卡纸,放在早晨的阳光里好奇地端详。
那是一帧人物肖像,我的碳笔画,那上面画的是木溪。
“这是谁?好像是木溪老师……”妈说。
“还给我!”我有些愤怒地把肖像从妈手里夺回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我相信敏感的妈此刻一定会明白一切。是妈颇费心思地请了老师教我素描,那时我的肖像画已经画得惟妙惟肖,妈妈又是见过木溪的,她只是费解女儿怎么会精心地画了这个女老师的肖像,并且严严实实地藏在了枕头底下!
我的脸涨得通红,嗫嚅着将那张卡纸藏在身后。妈妈疑惑地看着我。妈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有着穿透心思的力量,我几乎无地自容。
她也意识到了女儿似乎隐隐地抗拒着他们,一种陌生感幽灵似的游荡在他们和女儿中间。只是那段日子我拒绝交谈,这种拒绝无须语言,我可以用肢体和目光来传达对父母的不满。比如,在饭桌上,我每每一语不发,至多问一句答一句;要是心里不赞同父母的话,便从鼻子里轻轻哼一声,一副不屑的样子。
这时候,我已经果断地把木溪的画像扔进了废纸篓,以此向妈妈证明:那只是一张没有价值和意义的画而已。
但事实绝不是这样!我心里清清楚楚。
我骑上自行车,车轮在刚下过雨的柏油路上碾出一条弧线。早晨的空气里散发着夜晚残留的露水的气味,像薄荷糖那样沁人心脾。有几个不认识的男生超过了我,又故意回过头来朝我吹口哨。
我没有搭理他们,还想着那张木溪的画像。我有些后悔。有时,连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的举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成了别别扭扭的两个人,老是和自己过不去。那张画像,是我花了两个晚上打了几十张草稿才画出来的。我要捕捉住木溪的神韵,那种柔和的目光、天然的母性的光环。木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磁力,她能让你感到安全和包容的爱。而这些,是我需要的感觉。我偷偷地把木溪的画像放在床头,就像许多男孩和女孩迷恋偶像歌星,张挂他们的海报一样。不同的是,我在游移而害羞地做着这些,我是不是有些异常啊?
我不知道别的女生有没有像我这样喜欢一个女老师,这样的喜欢带着恋慕,有些朦胧,甚至有些古怪,但它却充满了诗意。
我知道木溪喜欢自己。
木溪看着你的时候,她常常是微笑的。她用充满激情的声音讲课,她的声音像阳光下清澈的湖水泛着金色的粼光。
第一眼见到木溪,就喜欢上她了。那天下午本是阴暗的,窗外落下细细的雨点。我正和另外两个同学留在教室里出黑板报。那时候,H老师刚走,我们还没见过接替他的新老师。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一道耀眼的光线从室外豁然而入,一个中年女教师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质地柔软的衬衣,脸上带着无声的微笑,那微笑蕴含着一种魅力,使见到她的孩子都能体验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温情,并且身不由己地去接纳她。
她用欣赏的目光望着我们写的黑板报,然后,用带着音乐节奏的声音说:“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我叫木溪。”
我有些惊喜地看着这位气质优雅的女老师,心里有一些熟悉的东西悄然泛起。木溪老师走过来,慈爱地摸了摸男生坡儿圆圆的脑袋,她柔和的手落在他毛茸茸的头发上,像母亲的手一样轻轻一按。我的心头顿时掠过异样的悸动,这是久违的感觉,我甚至想象不出经这样一只温润的手抚摩会产生怎样舒畅和感动的体验!自从长成一个大女孩,妈妈就不再有这样亲昵的举动了,这是真的。
对木溪莫名的喜欢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木溪呢,她上课的时候总是喜欢提问我,总是深深地看着我;她每每用惊叹的语气鼓励我的每一次进步,她在课堂上高声朗读我的作文,她甚至把我写的班会串联词讨去,仔细地推敲,然后告诉我:“这样的串联词连高中生也写不出。”我受宠若惊地望着木溪,突然觉得赞赏原来有这样一种神奇的魔力,它像催化剂一样激发人的潜能,使你迸发出片片耀眼的火花来。
我从不告诉别人自己对木溪的喜欢;从不告诉别人我曾经那样欣赏地看着木溪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看着她抱着备课本像年轻人一样奔跑着来上课,木溪跑步的姿态自然而优美,有风吹来,拂动她的头发和衣襟;我也从不告诉别人,自己常常梦想着和木溪意外地在楼道上相遇,听木溪亲热地叫我的名字,我的心里会有些着慌,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这些连丹妮都瞒着,我对丹妮和对木溪的心情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丹妮是若即若离的梦,木溪是迫近的真实。
这些,是我的秘密,尤其不能让父母知道的秘密。
现在,那张木溪的画像将同其他废纸一起扔到垃圾堆里,经受风吹雨淋,和那些腥臭肮脏的东西一同烂掉。想到这个,我就感到刺心的疼痛,这是我为自尊心付出的代价。
这个下午,我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傍晚的校园透着寂寞的凄凉,在没有人的时候,连楼道都变得阴森神秘。从那个砌成梅花形的窗口,能清楚地看见砖红色的音乐教室。走到底楼的时候,我看见音乐教室的门敞开着,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钢琴声舒缓地流泻着,那曲子弹得并不经意,混合着澄澈的水声,仿佛一个傍溪而立的少女,薄如蝉羽的裙纱和少女的黑发一起随风飘起……
弹琴的竟是木溪!她微微地仰着头,她的脸被金黄色的暮日的光映照着,现出迷醉的神情。她的身体摇晃着,摇晃着,波浪般的起伏,她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鱼儿似的游动……我怔在门口,被眼前的场景和扑面而来的音乐击倒。然后又恍悟般的悄悄躲到门边,生怕被木溪发现。我在温暖的琴声中忽然生出一个欲望,心底里有一只手轻轻地牵引我,像婴儿那样,多么希望有一天,木溪能用那双柔软的手搂抱我,就像母亲对孩子一样。
我被自己的欲望吓了一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