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
从鲁迅先生的《〈呐喊〉自序》看,文中最重要的内容应该不是对事实的记叙,而是针对事实展开的议论。如果能够仔细分析文中第一部分作者所记叙的四个事件,我们就可以清楚地发现,《〈呐喊〉自序》的第一部分其实是对国民的麻木做了四个层面的阐述。
在叙述“变卖家产拯救父亲”这一个事件中,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鲁迅在叙述过程中,并没有提到父亲的年龄、病况等一般情况,而是把叙述的重点定位在“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并在“侮蔑里接了钱”这个细节上面。要知道,其时鲁迅经历了从小康人家而坠落到进“当铺”这样的过程。在这里,借救治父亲的这一事件,鲁迅所着重强调的是“世人的真面目”——当需要别人的帮助时袖手旁观的冷漠。众人不但对这个败落家庭的不幸没有任何物质上的支持,也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同情,而且更要表现出一种令人心寒的侮蔑。这个侮蔑,直接原因是鲁迅家庭的衰败,根本原因是当时社会上的芸芸众生蒙受封建思想的毒害,普遍存在一种“爱富嫌贫”的势利心态。
在“南京学洋务”这一事件中,鲁迅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议论:“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更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无论是生活在社会下层的普通民众,还是当时所谓的知识分子,都对先进的西方科学文化抱有一种拒绝的敌意,原因乃在于他们受封建文化的毒害,顽固守旧,没有认识到或者说根本不敢承认中国科学的落后,经济的落后乃至思想的落后。在鲁迅的小说中,这样的描写是很多的,在小说《酒楼上》,吕纬甫说:“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孟子》。最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这是具有科学思想的教师想传授新的知识而家长却不允许,可见在当时的中国,即使有一些思想先进的知识分子想有所作为,也没有可以作为的场所。但是也有教师拒绝新知识的。在小说《高老夫子》中,欺世盗名而勉强可以称得上知识分子的高尔础只给女学生上了一节课,就“终于觉得学堂确也要闹坏风气,不如停闭的好,尤其是女学堂,——有什么意思呢,喜欢虚荣罢了!”因此,在文中,鲁迅记叙“学洋务”的生活经历是表层的。强调社会对“学洋务”的鄙视,只是表明社会的偏见,是鲁迅“还稚嫩的肩膀所难以承受的,但是他还是勇敢地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之路”的观点,也是十分勉强的。标榜自己,绝不是鲁迅的行为,对国人种种心态的揭示才是鲁迅写作这一内容的更深层次的目的。
在影片事件中,鲁迅强调“许多中国人……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示出麻木的神情,……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盛举的人们。”而无论是那些示众的,还是很麻木又很满足的在那里围观的,“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这是国人麻木的第三重含义:欣赏同胞被杀的无聊空虚,任人宰割却从不知道愤怒,更不懂得如何奋起进行反抗的奴性。有鲁迅研究者指出了事件本身更深层次的含义,“症结并不在于人们由于缺乏现代觉醒所特有的愚昧、麻木及感觉思维的迟钝,而恰恰在于对不幸的兴趣和对痛苦的敏感,别人的痛苦成为他们用以慰藉乃至娱乐自己的东西”,对于别人的不幸,民众不论地位的尊卑,不管知识程度的高低,都是带着欣赏的目光来看待,“把理应引起正常的伦理情感的自然反应扭曲成为一种审美的反应,除了自身以外的任何痛苦和灾难都能成为一种赏心悦目的对象和体验”。
《新生》流产后,鲁迅有了一种强烈的荒原意识。鲁迅认为:“叫喊于生人当中,而生人并无反应”,这是一种何等痛苦却又是多么无可奈何的感受?因此鲁迅剩下的便只能说一句“我绝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而已。对于先驱者的叫喊、呼吁,“生人”却拒绝觉醒,决绝与自身的命运做任何形式的抗争,宁愿躲在那“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里“熟睡”,下意识地排斥那些觉醒者、先知先觉者,并想方设法使之边缘化。甚至为了维护旧的社会秩序,不惜对先驱者进行人身迫害。《长明灯》中的六顺,想要吹灭据说是从梁武帝时代就有的长明灯,方头认为六顺是“我们屯上的大害”,要“除掉他”,阔亭想“送他忤逆”却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就说“这样的东西,打死了就完了”,灰五婶要骗他,作为亲叔父的四爷呢,觉得“这种子孙,真该死呵”,硬是要把六顺关起来。这里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在这个连出门都要查黄历看看是否相宜的吉光屯里,六顺之外的所有人都相信吹灭了长明灯,“这里就要变海,我们都要变泥鳅”。至于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则把这种对先驱者的迫害描写得更是深刻,更为淋漓尽致。
如果说,看到别人的不幸而袖手旁观,源于人与生俱来的自私自利,还有力所不能及的问题,似乎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得到人们宽容的话,那么拒绝接受先进文化,抱残守缺,就是国民生而有之的自我陶醉与自我安慰,已经让人十分可悲。而任人宰割却不知道反抗的胆怯,拒绝觉醒,拒绝反抗命运作弄的自甘堕落和灭亡,把别人的不幸当成自己的娱乐,迫害先驱者并自感得意的种种行为则只能是更让人痛恨并憎恨之了。
因此,在《〈呐喊〉自序》中,文章第一部分的记叙,其实是鲁迅对“国民麻木”的不断深入的四度体验,而不应该仅仅被看成是简单的个人生活经历记述;是鲁迅对当时社会国民麻木的冷静思考和深刻认识,而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思想轨迹的显现。简单地说,在感情层面上,表现为一个先驱者对“国民麻木”的童心和愤懑;从叙述层面而言,表现为作者把它当做自己创作的一个始终不变的主题。而隐藏在其背后的,则是作为思想上的先驱者的鲁迅先生强烈的孤独感和荒原意识。
唯有这样,我们才可以理解鲁迅小说那种“看/被看”、“离去/归来/离去”的独特叙述模式,那种“孤独者/麻木者”的叙述视角。“看/被看”的叙述模式塑造了以群体出现的“看客”形象,“离去/归来/离去”的叙述模式塑造了《故乡》中的“我”、《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孤独者》中的魏连殳等等热心社会改革却又四处碰壁的孤独者形象。正是“麻木者”的流行,才造成了先驱者成为孤独者这种可悲的结局。众所周知,鲁迅的小说中只有《一件小事》和《社戏》这两篇小说的感情色彩是明快的,与其说这两篇小说是对下层民众——车夫——勇于承担社会责任和农村儿童——阿发、双喜等——天真善良的肯定,还不如说是这两篇小说与鲁迅其他小说的人物系统形成了一种二元结构的对立,从反向的视角描写了尚未麻木,还未孤独,并且还保持着一点点作者的希冀的人。但同时,我们又可以毫无悬念的推断出来,在那样的一个社会里,他们或者走向麻木,或者走向孤独,再无其他的选择可言。而这,也正是鲁迅感到痛苦与无奈的所在,并且始终驱之不去。
那么到此,我们是否就可以这样说,对“麻木”的四度阐释体验,就是《呐喊》创作的根本动机,对国人“麻木”的批判揭露就是鲁迅小说的主题之一呢?是否可以认为与第二部分鲁迅反复陈述的因为想救国救民却不能被社会理解,而始终感到“寂寞”、“荒园”的先驱者的“孤独感”构成了鲁迅小说的基本主题呢?也许,这是完全可能的。
作者单位:广东遂溪县第一中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