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公会
让孩子在香港当街小便的内地夫妇或许没想过,150年前,英国政府曾针对香港华人下令,禁止随地便溺。不过,当时港人并无今天的卫生习惯,“屙屎巷”遍布华人区。
1881年,英国工程师奥斯瓦尔德·查德威克在华人居住地的考察报告中写道:“在香港,通行的粪便处理方法采用中国传统的运粪桶,掏粪工用手处理粪便,没有消毒,没有除臭”。而此时,香港的欧洲人住宅区已配备了冲水厕所和下水系统。
不过,当欧洲人也许忘记了他们习以为常的卫生条件,也不过才实施几十年。
人类最早的厕所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地面上的一个孔洞,通向地下放置的可移动的罐子。这种简易设施完成了一个飞跃:将排泄物置于可操作的范围,改善了定居点的环境。
更复杂的设备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克里特岛出现。克诺索斯宫殿里,米诺斯文明留下了古代的冲水坐式厕所—将木制座位修在排水渠之上,由仆人担水倒入沟渠,冲走秽物。这种设备产生了厕所思路的第二次飞跃:通过水,而不是人工,来运走排泄物。不过,这种设施在当时相当昂贵,仅仅是王室能够享用。
罗马人比米诺斯的宫殿更进了一步。厕所建在剧院或者会场附近,通常座位在10个以上。罗马厕所是社交的场所,它没有隔间,不分男女,市民们在座位上相互交谈,完事儿后用一端裹着海绵的木棍沾着一条小水渠的水清洗私处。当然,对于友好而爱好交往的罗马人民,这根木棍是公用的。
欧洲城市规模不大的局面被工业革命打破,大批人口涌进,粪便成为环境灾难。这时候,抽水马桶出现了。
中世纪时,人们在城墙突出处搭建公共厕所供使用,粪便从高处坠落下去,再有耙粪工在夜间运走。人们沿袭了罗马人的恶习:从窗口倾倒夜壶。17世纪时,凡尔赛市长颁布了一项严肃的法令:“禁止所有人将排泄物及其他垃圾直接扔出窗外。”
人口密集的东亚地区则是另外一种情形。由于粪便被视为恢复土地肥力的重要来源,东亚地区的厕所文明从未出现过西式水冲厕所这种浪费的发明。
人的粪便除了用于土地,还曾作为猪的食物。中国古代曾将厕所建在猪圈之上。汉初,皇室厕所下的粪坑是与猪圈连在一起的,汉景帝刘启陪爱妃贾姬如厕时,野猪冲进厕所惊动御驾。而悲剧的是公元前581年,病重的晋景公姬獳如厕,不慎失足掉进粪坑,淹死后才被手下发现。
到了汉末,帝王失足粪坑里的不幸就不再会出现。帝王们多用封闭的马桶,其形制和礼仪不断登峰造极,帝王权贵如厕,要更衣、焚香,旁边要有多人陪侍。马桶底下多铺设香木制成的炭灰,为除臭、无声穷尽了想象力。史料中偶尔出现的蹲坑式厕所,往往是用来描述其极尽奢华的,譬如下铺羽毛,甚至是蝴蝶翅膀。
中国历史上马桶最讲究的是后蜀亡国之君孟昶。他的便盆是镶有七彩宝石的黄金制成,宋太祖赵匡胤缴获孟昶的战利品后,曾感慨“这种皇帝如何不亡国”。
清末,西方的冲水马桶传入中国,但最早接受它的不是皇室,而是华洋杂处的上海富商。袁世凯称帝后,对西式马桶相当不感冒,认为有气味,还是中国式木桶更享受。
古代中国人口较密集的城市,有专门收集粪溺的人力车或牛车,定时沿着街巷挨家挨户转一圈,再转卖给需要粪肥的农民。
早在北宋时期,汴梁等大都市就出现了公共厕所,这种由专人管理的公共厕所,几百年后才在欧洲出现。
日本的情形与中国相似。18世纪中期,大阪已产生了粪便的产权,出租,转卖等权利。住所里居民大便的所有权属于房东,小便属于租户。
工业革命前,东亚地区大城市的人口规模远远超过同时期的欧洲,但因为粪便被收集用于施肥的缘故,在欧洲易通过粪便大规模传播的疾病,很少在东亚的大城市出现。
欧洲城市规模不大的局面被工业革命打破,大批人口涌进城市,人畜粪便开始成为环境灾难。这个时期,抽水马桶出现了。16世纪末期,英格兰的约翰·哈灵顿爵士制造了两个抽水马桶,一个给自己,一个送给了伊丽莎白女王。
1775年,第一项现代意义的抽水马桶专利才由亚历山大·卡明斯发明。经过不断改进,抽水马桶变得方便而便宜。这时,经历了黑死病,霍乱等疾病的伦敦意识到卫生的重要性。有识之士不断呼吁改善城市卫生条件,抽水马桶替代了脏臭的便壶、粪坑。
但历史和人们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人们用更新的技术将脏物清出室内,却不加处理全部排到了泰晤士河中,同时,泰晤士河依然是市民饮用水源,这反而促进了疫病流行。直到19世纪后期,欧洲的流行病学发展起来,人们才意识到病菌与饮用水之间的联系。英国人开始将排污管线加以处理,布置在饮用水管线下游。
正是有了城市一体化的排污系统工程,才使得抽水马桶有了革命性的意义,成为西方现代文明的象征。
1870年后,抽水马桶迅速在美国流行起来。之后的一个世纪,随着欧洲国家和美国在全球的强势地位,抽水马桶与下水系统作为现代公共卫生的标准设施,扩展到全球的城市中,而东亚农耕式的“自然肥”处理法也因为化肥的出现、农业的变革而萎缩,最终统一于欧洲的卫生习惯中。
中国城市四处便溺的现象在1949年后得到极大改观。它或许得自中共领导人注重卫生的习惯。延安时代,毛泽东外出散步时,卫士李银桥会扛着铁锹走在身后。但中国解决之道与众不同,采取的是公共厕所和全民拾粪相结合的方式。从官方宣传看,后者似乎曾起过更大作用。
1949年后,拾粪长期被拔到难以想象的高度。1959年10月,刘少奇不但称掏粪工时传祥和他同为“人民勤务员”,还把13岁的女儿送到时传祥的队伍里体验生活,北京副市长万里更亲自背粪。endprint
就在这一时期,雷锋曾创造了不可思议的拾粪奇迹,在抚顺、营口每天拾粪300斤。
当时的中国城市,沿着街道很难看到厕所,只有在体育场馆、广场等经常出现大型集会的场所附近才容易找到公共厕所。但在特殊时期并不敷用。北京在举行各种庆祝集会时,长安街和天安门附近可以魔术般长出很多临时厕所—有些人行道下面是为此考虑而特制的沟槽,在上面很容易搭建不起眼的临时厕所。必要时,临时厕所可多达123座以上。
1980年代前,中国大部分城市的公共厕所依然是旱厕,虽然它们早已不再承担集中农田肥料的功能。
1980年代末,厕所开始进入家庭,它导致单位在扩建居民楼时,大量拆除了公共厕所。
残存的公共厕所这时开始才普遍改为水冲式。其典型设计,是一条可人力控制冲水或自动定时放水的水槽替代了粪坑。到了1990年代,被蹲式便器替代。
在城市公共厕所大幅减少的同时,流动人口却剧烈增长,公共厕所短缺成为频繁出现的公共议题。于是第一批收费公共厕所应运而生。
1995年1月,《中国青年报》曾在《北京最后的粪桶》中介绍过北京掏粪工。几年后,北京公布兴建公厕计划,天文数字的造价曾引起外地广泛愤懑。初次从小地方来北京的人,亲眼见到的“厕所文明”,与如何找厕所一样,都大大超出了他们的经验。
“厕所文明”的落差在发达国家同样存在。英国《金融时报》记者吉莲·泰德曾对比过她工作过的东京与纽约的“厕所文明”:日本写字楼中的公共厕所干净整洁且对所有人开放,而在纽约,很多写字楼的公共厕所位置是被人租下来上锁的。
她的解释是,日本是个高度均质化的单一民族社会,人们有高度相似的行为习惯,无须担心有人不懂规矩破坏卫生,而纽约则是个习惯差异极大的多元社会,讲究卫生的人,永远要面对不懂规矩的人。
纽约的“厕所文明”落差,自然远远不及今天的中国。大都市有些公共厕所已进化到有免费手纸、擦手纸、烘干机,而多数中国人依然需要提醒“便后冲水”。
硬件上,香港也许是今天世界“厕所文明”的最高级。列宁曾在《论黄金在目前和在社会主义完全胜利后的作用》里这样畅想过:“我们将来在全世界范围内取得胜利以后,我想我们会在世界几个最大城市的街道上用黄金修建一些公共厕所。”
黄金厕所没有在莫斯科、平壤或北京出现,而是2001年在香港诞生,出资建造者林世荣特意在黄金厕所里摆放了一套《列宁全集》。
在开放“港澳自由行”之后,每天从内地汹涌而来的人流进入拥有黄金厕所的香港,“厕所文明”的落差,迅速放大—就像东京的“厕所文明”瞬间降到了纽约。
大陆客让小孩当街便溺事件后不久,有人用google地图证明,在便溺现场,500米内其实有很多个厕所,并不需要排队。但是,对大多数今天的中国人来说,在旺角西洋菜南街找到500米内的其他厕所,并不比找到直线距离只有2200米的那家黄金厕所更容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