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芫
“绘画是我在失语状态下的一种表达,诗歌则是我独处时的喃喃自语。”——孙健。
了解孙健并不是因为他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而是与其在几年的交往中,在对艺术、对人、对事的交流里,读到了他许多贴在背后的引子,让我感觉到许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其人
2000年,此人来到北京学习艺事,与人第一感觉:谦逊、沉默,甚至有些腼腆,言语交流,木讷有加。冷,冷得让人没有办法。但头脑却相当冷静,喜欢安静的思考与走神儿,喜欢条理化、程序化,他习惯着这种生活方式并沉湎其中。“穿过城市,沉迷于自己思绪中的人”(本雅明语),用在此人身上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愿意呆在这种状态里按自己设定的程序思考、工作,封闭在自己营造的铁皮鼓里,久久不愿出来。他也许天生就应该在孤独中享受忧郁,读了他的诗歌,也就体会到了忧郁是一种沉浸在他骨子里的另类特质。我从他不同时期的几首诗里,读出了在曾经的时空里其真实的状态。
风、书、猪、我
风吹透身体,
晃动着一张后背塌陷的通知,
头颅放弃了语言的进化,
萎蔫的神经再也提不起灵魂的觉悟;
脑后扩张的癣片,
迎接着夜半的风花雪月,
透明的镜子里,
散乱着我恍惚的童年。
书爬进了我的痛苦里,
梦想着佛的隐私;
狼躲在猎人的牧场里,
享受孤独。
猪踏上了天梯的尽头,
收集着风的失望,
在马粪的青烟里,
了解了天堂。
我踩着影子爬上了厕所,
呼唤迷失的记忆;
痛苦躺在了河面上,
夹在两个太阳的沉思中,
凝成了钢化的冰。
从这首2004年的诗里,我依稀看到了一个孤独者的生存的状态。而2002年的《致戈麦》,我则触摸到了一个孤寂的灵魂。
浅显的底片上,
泄露了惊恐的视线,
异地想象中的楼房,
阻碍着悲伤者的无血面容。
流星带着眼镜,
消失在厕所走廊的尽头;
风披着长发,
揉捏着梧桐的面颊。
想起了久违的一声问候,
停留在新年里,
无人过问的星期三;
日子大片地剥落,
无人提起;
只有雪地上的脚印,
相互问好。
冬日蹒跚走过,
醉意流落他乡。
一直以来,总感觉孙健有一种来自自身的压抑,这种隐约的东西在其2005年写的一首《日子——给一个死去的哥哥》诗里得到些许的印证。
钢针穿过皱纹,
天意间放飞一个没有出生的梦,
我把石头点燃,
艰难地对望着一碗水,
昏暗的果盘里盛着一张盗版的脸;
割裂的思想,
倒挂在暮年的枯树上,
呼喊着漫天惊呆的雪花;
踏过我的身体吧,
我的兄弟。
风躲在我的怀里呕吐着阴谋,
下辈子也不敢声张的嘴,
绕过千年温情的背后,
安慰着一院子不能做梦的童年
干枯的午夜窒息着全部的空气,
清冷的夜空里,
只有泪水不断地涌来。
生活在别人的城市,
紧握双拳,
我无力地阻止着这牛逼的便秘;
哥哥死在麦地,
情人被哑巴带走,
非法的建筑里安排着非法的生活;
崎岖的空气里,
再也无人将零乱的日子,
一一提起。
因为一个事件,将怀念与自责埋在心底,成了他一生的疼。
孙健敏感,他不单有着过敏的体质,还有一颗敏锐且带有瘢痕的心,而其以坚强的意志支撑着他敏感而脆弱的感情世界。
无题——致北京的一个女人
吃完盘子里的语言,
跟着一个声音去行走,
收起指尖与嘴唇的视线,
把四肢夹在书本里,
等待着欲望的成熟。
独自行走在三环的盲道上,
左手安慰着右手,
脚步拒绝了思考,
闭目养神;
目光的内视中,
看到了永远寻找不到的表达,
握着惊恐的思维在流泪。
迈上天桥的台阶,
寻找失落在地上的嘴唇,
听到了背后爱情的叹息。
虚脱的头骨,
拖着善良,
挥霍着风的祈祷;
顺从着叛逆的意志,
搂着影子,
独自上床。
我并不了解他内心深处的感情区域,但这两首与感情有关的诗,却让我揣摸了许久,思索了很多,当然也包括我比较喜欢的这首2006年写的《等待》。
黄昏中的感情,
碰痛了时间,
一块抹布吸尽了我的体温;
水,透明得让杯子心慌,
土地里开始布满皱纹;
下雨前晃动的影子,
无意中打碎了桌子上的头骨,
电光闪现,
还原着一个无梦的人。
一尾鱼凝结在冰层之间,
举目无亲,
大地愁容满面,endprint
聆听着最后的声音;
今夜一定是你,
行走在无人的天街上,
落叶不止,
落寞滑落在视线的两端,
忧郁的女人愈加美丽。
月亮校对着无辜的表情,
把疼痛埋在心脏附近,
寂静的山林里布满了海的声音。
书本的夹缝中,
孤独者的消息,
残留在蚊子的喘息里。
今夜属于你和我吗?
年年如此,
结婚的结婚,
启程的启程。
不同时期的几首诗,记录了一个人独自上路后的一段孤独的旅程,他把生活与思索隐藏在诗里,把思考留给了我们。
其画
孙健创作过程中的几次变化与转换,是和他的人生经历与心理的敏锐感知分不开的。有人说:画如其人。孙健也一样,画面的色彩、图式与技术的合理运用所透露出来的气质与他本人一致,清新、高雅、淡泊。
早期的创作《生日快乐》系列中,一头硕大的猪站在人的身上,人与猪的表情都是一副高兴的样子,这种颠倒、错位的图式与虚幻、模糊的技法处理,让人体会到一种梦幻般的荒诞、戏剧化的效果,耐人寻味,引人深思。
其后的创作是以具体街道命名的《白铁皮》系列。穿行在都市之中,消费时代膨胀的城市信息充满着人们的视觉,但悬挂在繁华路段的没有承载信息的白铁皮,让他看到了一个城市反射在上面的离奇的、变形的、面目全非的形象,从而使他产生了一种表达的欲望。他的画面中重复的波纹形象、对称与不对称的形式、有序与无序的并列,形成了画面非常独特的语言要素,呈现出一种全新的视觉效果。同时也展示了与后革命时代消费社会的生存图景寓言式的同构,使其有效地与青春享乐主义、末世的颓废情绪拉开了距离,同时又区别与简单、生硬的抽象文化思维,以及直接依赖政治、民俗图象。孙健介具象与抽象之间的画面语言、清新的视觉图式,无疑为无深度、平面化的消费社会营造了活跃的视觉想象空间。
久居都市,自然会时时想起自己生活过的海边小城,而深入海里的那几行铁轨更是触及到了内心深处想要表达的神经。这些曾经背负时代进程的钢轨蜿蜒进入大海深处,铁锈斑驳,表现在他的画面上则带有一种湿漉漉的视觉震惊。这也正是表达出对深邃大海与工业文明失落的神秘悼亡。
具有人文关怀的艺术家,总是对身边的环境关注有加,他在完成上述几个题材之后,开始创作《传说》系列。画面的山、水、植物,趋于平面化,色调清淡高雅,表达着东方人文的图式与精神。画的放松、随意、偶然、自由、简约而不简单,宁静淡泊的视觉观感背后渗透着一种隐忍的力量,凝练沉着中有一种稳重厚实的感觉。他认为头脑中产生的内心世界与上帝创造的外部世界并无二致,是同一种存在。但渐行渐远的自然景观开始侵入他的大脑,使他有始无终地感伤着。
在更多的艺术家追求观念、强调观点的今天,他用西方的材料方式与手段,开始了东方人文精神表达的又一段艰难的探索。
面对规模扩大化的城市,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都市,开始了对城市化的思索与反思。城市规划效果图,这种理想中的居住环境,代表着人类强力改造自然的最初臆想,打破着生态的平衡。在《城市——标本·副本》的系列中,我看到了效果图上漂浮着的玩具、植物、动物,以及类似屋漏痕的流淌,让人想起了一种理想中的环境与生存的艰难性。
他在关注身外环境的同时也在注视着人类与自身生存状态的变化,画面中的人物已是物是人非,动物的头部和人类的躯体被结合在一起,有的则是身体某部位的变异,表达着他对人类与环境的现在与未来的忧虑。他在《孤独者的消息》与《亚当归来》等作品中开始了对自己真实状态和荒诞表达的一系列探索,而《亚丁的哭声》和《倾斜的地平线》等作品则体现了一种对人类未来预言性的担忧 。
孙健是我认识的朋友中较为低沉、异类的一个,他坚持着独立的思考,坚持着独立的人格,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过着自己可能不太喜欢但已习惯的生活,但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说,也许并非坏事,太多的不适也许正是实现理想的动力。
最后我想以孙健写的一首旧体律诗来结束本文,因为它好像也在印证着什么。
望月
疾路华妆野风浓,
落日香辉满京城,
流年一度春秋梦,
野步信游三夜更;
落寞无边空屐声,
孤月寒辉悬夜风,
流水细忆往日事,
遗失当年旧梦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