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尽
(一)
十六岁那年,我突生怪病,起先是怕冷,而后是嗜睡。师父为我寻遍名医,依旧不得根治。
那日,我坐在床上裹着棉被吃西瓜,猛地有睡意袭来,眼前一黑,就咚地一头栽到地下。等我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鸡。
认清事实后,我颇为伤感。因为在此之前,我的前途是十分坦荡明媚的。因着天资聪慧,我曾被称为御兽界百年难遇的奇才。
我重生在一片古林之中,林子巨大无比。当我花了整整三年走出去的时候,我已经从一只小鸡长成了一只大鸡。
在山间小道上,我遇见了第一个人。可惜是个猎户。
猎户扛我时很是吃力,因为我太重。在林子里的时候那些野兽个子巨大,我便认为自己异常娇小,现在与常人一对比,自己竟有半个人高。
猎户将我扔在小木屋的墙角,拍拍手,看上去挺高兴:“今天运气好,捉到一只灵兽。”
所谓御兽师,御的并不是普通兽类,且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御兽师。有时,数千名平凡人中也不见得能出一名具有御兽师资质的人。
林子里溪水的倒影模糊不清,我倒是没发现自己原来是只灵兽。
次日,我被拉出去卖,只卖三十纹银还嫌贵!因为太贵,到最后都没人买我,猎人失落地牵着我离开,走了不出三里,面前密集的人群主动分开了一条路。
是一只雪狮和一条巨蛇。根据两只灵兽额头上纹路的繁复程度,得以推算出站在两兽头顶上的是四阶御兽师。想不到这小地方也会出现御兽师,还是四阶的。
众人仰头望着那两名中年男子,一脸钦慕。我不屑地扭头,想当年咱十五岁就上了四阶。
“我买了。”忽然上方有人说道,声音挺轻,冷冷清清倒也悦耳。
我仰头,只能看到少年尖尖的下巴和雪白的颈部。他只身着普通杏色长袍,却依旧显得优雅华贵,漆黑发丝半绾,顺着脸颊垂下,很柔软的样子。
有风拂过。
我的脑袋轰然炸开。
(二)
公子茜,姓陈,名茜,端阳人。
公子茜出身名门,祖上辈出高阶御兽师,其父八阶,其母五阶,御兽师的优良血统一路承袭。他的出生也不负众望,其资质胜过陈氏一族有记载的所有御兽师。
公子茜八岁就正式成为一级御兽师,天之骄子光芒盛极一时,却不料半路杀出一朵奇葩,奇葩竟将公子茜的光芒分去一半。这朵奇葩就是戴小乐。戴小乐就是我。
在当时,一个捡垃圾的小乞儿能在御兽师府里打个酱油就算三生有幸了。每隔几年,一些高阶御兽师便会下到各州挑选一些好苗子,我那时才十岁便被七阶御兽师收入门下。
半年里我连跳两阶,被所有人誉为奇迹。下半年,公子茜也投到了我师父门下。那年,他十二岁,比我大两岁。
公子茜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小时候他总爱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瞪我。他长得那么漂亮,瞪人也好看,我也无所谓便让他瞪。他好强,什么都想胜过我,但是又事事都比不过我。美人失落惹人怜,我就是太善良,故意让过他一次。他却发了火,要和我打架,那小身板自然是打不过我的。
可是后来,罚跪的却是我,跪三天还不给饭吃。当时我饿得头晕眼花,最后还是公子茜不顾师父责罚给我送吃的。当时年少,心地纯洁,因为几个馒头,两个小朋友就此握手言和,互帮互助,并一起立下宏图壮志……
思绪拉回当前,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鸡爪,不免分外伤感。
现在换作是公子茜牵着我走,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这些年他身量拔高了不少,相较于早年性别模糊的精致漂亮已硬朗了不少。
那两个四阶御兽师收起灵兽,指上多了一枚形状怪异的指环。
“哈!公子茜你怎么牵了一只鸡?太不符合你七阶的身份了吧!”
公子茜不理他,自顾自地走。他就是这样,高傲、自负,除了长者和强者,其他人在他眼里就只是会行走的葫芦瓢而已。
见不被搭理,其中一人伸手便要拉他。公子茜在我心中一直都是高岭之花一般的存在,他不喜欢被别人碰,皮肤白嫩得跟豆腐似的。就算身为他的师姐,我以前也没好意思总摸他,现在哪里能轮得到你!
我冲上去,狠啄那人的手。
那人捂手痛呼,甩臂唤出雪狮。雪狮纵身向我扑来,一掌就可以把我拍成肉饼。
公子茜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冷笑一声,身后厉风盘旋升起,一团金光在上空猛地炸开。金乌仰空长鸣,双翅舒展便纵横数十米。
那雪狮立即耷拉双耳,呜呜地退回主人身边。
公子茜面无表情转身就走,金乌跟着飞了几步迎风化作一团金屑,金屑游蛇般追随着他的左手,在无名指上凝成一枚淡金色的指环。
我快步跟在他身边,抻长脖子去看他的手。明晃晃的,他的中指上还套着一枚蓝色戒指。
公子茜突然停下,弯腰撑膝,静静看着我,我心虚地缩了缩头。他抬手,迟疑了一下,摸了摸我的鸡脑袋,叹息,声音微不可闻:“你有点像那个人……”
师姐果然没白疼你,连这样都能认得出来。
他的背影略显单薄却挺得笔直,四周人来人往,一身孤寂。
(三)
端阳位于江南,粉墙黛瓦绿藤萝。可这个比江南女子还要宁静婉约的地方,却被誉为御兽师之都。
师父早已教不了公子茜,一年前就将他托付给一位交好的九阶御兽师。九阶为最高阶,在整个罗娑大陆屈指可数。至于九阶之上就不得而知了。据说,百年前有一奇人屠龙射凤被破格列入仙籍,后人也有效仿,但皆深入龙潭一去不复返。
这次公子茜外出是替代理师父去各处物色好苗子。不知是他要求太高还是其他原因,竟无一人入得他的眼。回到端阳后,那位代理师父也倍感意外,以前交给公子茜的事情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于是拍拍他的肩膀:“怎会连一个都找不出来?”
公子茜摇摇头,竟是显出几分失落来,低声道:“连我都不及。”
代理师父哭笑不得:“你资质超群,今后成就定在我之上,放眼望去有谁能与你相较?”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啧叹一声,两指摩挲着下巴,视线扫过公子茜手上那枚金色指环,“我知你还对她还念念不忘,可那戴小乐世间只有一个。”
公子茜牵着我沉默不语。
看公子茜想我想成这样,我很高兴,却也难过。我们曾说好携手共进,一起站在最高处笑看天下,如今却只留下他一人独攀高峰。但又能怎么办?他已超越我太多,我早已失去与他并肩的资格,连掉价到三十纹银都没人要。
想想就恐怖。
我一直都想跟在公子茜屁股后面,但美人配大鸡这种组合太不受他人待见,时不时就有人趁公子茜不注意将我逮住关到茅房。公子茜对此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看他似乎有点后悔把我带回来,不过我老跟在他身边确实有点丢脸。
公子茜啊公子茜,你怎么能嫌弃你的小乐师姐呢?
为了尽量使公子茜重视我,我开始模仿自己生前的一些习惯。比如只吃菜不吃饭,还没开饭,我的饭盆就被厨子养的大黄狗舔得一干二净;比如睡觉时喜欢搁一只脚在公子茜肚子上,谁知天一黑就被侍从关进了茅房……
不过成效还是有的,公子茜愿意让我跟着他进小书房了。书房一共有两个,大书房是师父的,可以自由出入;小书房的所有东西都是公子茜自带的,他定居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以前我还是人的时候他也有一个这样的小书房,那是他的私人禁地,连我也不能进。
小书房陈设简单,就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四面环书,真不知道有什么可藏。
(四)
我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好歹也是一只灵兽,就算再没用也该有个特殊功能,哪知我就只会长肉。最近吃得好,肉长得更快了,照镜子也看不出自己是什么品种。我以前仗着有天赋实战厉害,对于书上那些东西都只敷衍,每次师父抽查都靠公子茜。
在公子茜的书柜最里面发现一本《灵兽谱》,用嘴叼出来摊到地上用爪子翻页,翻到一半觉得很眼熟。我说怎么这么破,原来是我以前用过的那本。
没找到想要的,倒在里面发现了一张纸。纸已泛黄,我艰难地嘴爪并用才将其展开,是一幅人头画像,俊秀的少女一脸坏笑,右边眉毛少了半截。
我自小毛发粗重,成长过程中眉毛有朝一字发展的趋势,因而每隔半月我就会蹲着让公子茜帮我刮眉毛。公子茜心眼小,无意之中我总会得罪到他。
有次师父布置的任务只有我没完成,眼看就要错过饭点,大师兄便大发慈悲地分了一半的饭给我,等和师兄头对头吃完才发现公子茜拿了两份饭菜站在身后。他也不说话,径自将手里的东西扔出窗外。后来我向他道歉,他倒是爽快地接受了。哪知每次刮眉毛时就偷偷刮光我右半截,我那么信任他当然不会发觉,到后来那半截眉毛就长不出来了。
“罗玉凤,你的名字。虽为凤凰远亲,但未继承一丝神力。擅飞跳、贪食、愚钝、肉身无限长。”公子茜慵懒地靠在门边,侧头缓声道。他微微眯眼盯住我,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看了有多久。
“咯?!咯咯——咯咯——”我傻兮兮地挥了挥翅膀,转圈,单脚独立。
公子茜换了个姿势,薄薄的嘴唇开合:“罗玉凤鸣叫似水中气涌之声。”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停顿数秒才醒悟,我傻呀!
沉默中,公子茜走到我面前捡起地上的《灵兽谱》放回到架子上,看到地上的画立刻沉下脸,捡起来折好小心塞入袖中。
公子茜理理衣袖,踱步走到桌后坐下。
“过来。”
“……”转圈再转圈。
“嗯?!”公子茜自顾自地转着手上的金色指环。
不装傻了,这是他要生气的前兆。他生气很难缠,而且以我现在的情况肯定要挨打。当机立断,我一个纵身便扑到他脚下。
公子茜抬高下巴,垂眼,淡淡道:“听得懂人话的罗玉凤倒是少见。”
从这以后,我的待遇高了不少,侍从专门收拾出了一个空房间给我住。公子茜似乎还没把我和戴小乐联系在一起,只认为我是一只天赋异禀的罗玉凤。他找了个低阶御兽师来教我飞,那御兽师看到我无比震惊,为什么三岁的罗玉凤还不会飞?为什么公子你要养一只这么没用的罗玉凤?
对了,还有所谓“肉身无限长”那不就是肉山大魔王吗?!
(五)
这天公子茜在书房写写画画,我蜷曲成一大团在他脚下睡觉。或许是得到了他的默认,最近很少有人找我麻烦。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身上。
是纸张温暾翻动的刺啦声,淡淡的墨香在静谧的空气中漫开。
公子茜忽然自顾自地开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白色衣摆自眼前扫过,我就被揪着翅膀一路拖到了墙角。
地下暗门打开,走过一道狭小隧道,隧道尽头映出点点蓝光。跟着公子茜走入那个石砌小间,看清眼前的情景,我深深叹了口气。
暗室四面空旷,只在正中央放置了一块白玉石台,有一人躺在上面。室内蓝光从缠绕着石台休憩的蛟龙身上散发而出,伴随着扑面而来的寒气,水莹莹地照亮了整个空间。
似乎是发现异样,通体晶莹的蛟龙警惕地睁开眼,只有漆黑瞳孔的大杏眼恶狠狠地盯住我。
是我的亮仔。
遇到公子茜之前我从未想过还可以与亮仔重逢。一般来说如果御兽师死亡,其手下的灵兽多数会被放归山野,很少有人会像公子茜一样接手曾经有过主人的灵兽。灵兽比人更重感情,一旦被降服,他人便再难驯养,因此而死的灵兽不在少数。
其实在看到那个金色指环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却没想到亮仔这条冰息蛟被他用来保存我的身体。
或许是太过思念,不知不觉间我靠近了亮仔。亮仔龇牙,扭头看看台上的“我”,回身跃跃欲试地想扑上来咬我。我这才清醒,浑身僵硬,亮仔肯定认不出我了。
“退下。”公子茜走上来慢声道。
亮仔不听他话,依旧试探着要往前跳。
公子茜垂眼冷冷瞥它一眼,声音还是不紧不慢:“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
别看公子茜长那样,手段可比我厉害得多。亮仔这么像我的性格,之前肯定是被狠狠修理过。果真,亮仔不甘心地呜呜后退盘在“我”身下不动了。
可怜的亮仔,我很心痛。但看到地上那摊巨大的口水,不免更痛心疾首。亮仔爱流口水的坏习惯,我费了好大劲才给纠正。我没走几年,老毛病又犯了。公子茜你也不帮我管着……公子茜你用这种奇怪的眼神俯视我干什么?我脑袋又没长花,盯回去。
公子茜却移开视线,大步走向前,在石台前停下。他先是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罐,打开盖子就飘出一股清香。他从里拉出一条湿帕俯身为“我”擦脸擦手,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梳子,半蹲在地上帮“我”梳头,最后弯腰为“我”仔细整理衣服。
他做得非常认真,浓密的睫毛低低垂下,薄薄的嘴唇微抿着,鼻梁很挺,皮肤雪白,是个很完美的侧脸。
公子茜捧着“我”的脸朝上轻轻吹气,将几根散乱的发丝吹开,一根粘在了嘴角。他的手背顺着“我”的脸颊滑下,两根手指擦过嘴唇的力度稍大。
我在一旁看着总觉得怪异,但又说不上来,两人的距离会不会太近,连鼻尖都快碰上了。
公子茜这时侧头看我,他还弯着腰,鬓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眸子。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公子茜就双手撑住石台,对着那张毫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吻了下去。
睫毛在轻颤,辗转缠绵,呼吸轻微。
(六)
女金刚是我在同门中的绰号,因为我嗓门大力气大。不过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做女人很麻烦,有时真恨不得变成男人。
朝夕相处了六年的小师弟是男人,小师弟对我有其他心思,不管怎么样都有种断袖的即视感。
回神,这才发现暗室四壁皆贴满了那少女的无数画像,有跑的有笑的。最上方的线条略显凌乱粗糙,越往下纸张越新,因着手法愈加熟练,人物也更鲜活。
我落荒而逃,连滚带爬地蹿出暗室,但落在背后像要在上面烧出一个洞的视线实在让人忽视不了。
我想公子茜是认出我了。
在柴房草垛里躲了两天,风平浪静,似乎没人发现少了一只鸡。我忽然感到很空虚,就像捉迷藏,躲半天发现居然只是自娱自乐。
而且快要饿死了。
咚咚咚,有东西在啄门。
砰的一声,门裂了,一股热浪袭来。我尽量把身体缩紧,透过缝隙看到比我还大上许多的金乌一只爪子踏着门板,身体满满地塞住了门口。
脑门翘着几根金毛的硕大头颅东嗅嗅西嗅嗅,隔着稻草与我对视。
金乌咳了咳,溅出几颗火星,看样子是想烧房子。我决定先下手为强,冲上去狠狠啄它头顶,趁着空隙冲破屋顶。咱这段时间可不是白练的。
等摇摇晃晃地飞到天上才想到,我怎么可能比金乌飞得快!
于是便有了天上两只鸟打架,不,是单方面地被殴,地上数人仰头看好戏的一幕。金乌胡乱喷火,天色早已暗下,就见光芒四射,火树银花,煞是漂亮。众人捧着茶杯,鼓掌叫好。
金乌是被公子茜打下来的。我也体力不支跟着往下坠进池塘,恍惚中听见有人高声喊:“公子不可以!”似乎有人跳下水,一双冰凉的手将我从水中托起。
意识陷入黑暗,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是早前梦寐以求的公子茜的那张柔软大床。但此刻有种躺在钉子上的感觉。
一动,全身都痛。低头一看,除了缠着绷带的地方,其他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我被那只死鸟烤焦了。以前我就和金乌不合,这死鸟有事没事就溜到我房间,不烧其他的,只烧我被子。我就只能长期和公子茜拼床睡,没想到现在还要受罪。
这一动,就把趴在床边的人吵醒了。
公子茜抬头,披在身上的外衣滑落。他只穿了一件白色亵衣,长发披散着。他的头发并不非常直,而是在发梢处略微卷曲,弯弯绕绕一直延伸到胸口。视线被衣领挡住,我咽了咽口水。
公子茜跟着我的目光看向自己,嘴角弯了弯,拉开衣襟,用小指将头发勾了出来。
一大片白白的胸膛露了出来。
我几乎当场吐血而亡,师弟,你现在色诱的是一只罗玉凤!
(七)
有些事你不说破我不点破,就可以当作谁都不知道。现在我和公子茜就是这么个相处模式。我每天吃吃喝喝,还有个小御兽师陪着晒太阳。
只是公子茜换了个更宽敞的房间,房内铺满长毛地毯。他睡上,我睡下。
整日闲适,时间就过得飞快。
一年后,公子茜升为九阶御兽师,是古往今来除了那个不是人的传奇人物以外最年轻的九阶御兽师。他现在已是站在能够睥睨众生的位置。
那天晚上,公子茜半躺在床上,伸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背上,没有任何动作,似乎只是想碰着我而已。他本是寡言之人,或许是升到九阶御兽师真的挺高兴的,他今日的话特别多,几乎称得上是絮絮叨叨。
从他小时候学礼数笔直地坐到半身发麻,到十二岁那年不顾父亲为自己安排的最高阶御兽师,而是为了胜过某人投到了一位七阶御兽师门下,最后说起我与他的一些日常琐事,什么我考试作弊、睡觉不洗脚、抢他饭,还拉他一起趴在墙上看男人被人告密挨师父打等等。
听他讲来,有很多我都记不清了,但看男人那事我有点不服气。你敢说你没看过小姑娘?以你琐事不沾身的性子,又不可能只是为了陪我而已。
公子茜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的眼皮子也越来越重,后来实在撑不住,昏昏睡了过去。
雨打窗台,暗香弥漫,睡梦中似乎有人在轻语,等我。
一夜无梦,睡得很好。公子茜一向起得比我早,上午我也没有在意。
到了傍晚,我才发现公子茜不见了。
小御兽师这会儿正和一小丫头打情骂俏。我冲过去叼起他的衣摆,我力气比他大多了,受公子茜吩咐他又不敢召出灵兽打我。
他半天才看懂我的意思。小御兽师挠挠脖子:“我也不知道,公子说他今天有事就独自外出了。确实有点奇怪,居然一个人也没带……他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敢问……”
总之有不好的预感。我很想去外面看看,但由于体积太大,而且我这个物种貌似眼神不怎么好使,飞在天上也看不清地上的人。
坐立不安,直到三天后有消息传来。消息来自地处聚龙潭下游的水镇,镇中水道蜿蜒如织,据说几百条河流一夜间染上鲜红,浓浓腥味里,河中虾蟹皆不见了踪影。这引起众人恐慌,纷纷拖家带口逃出水镇。
我素来喜看一些奇闻怪事,深刻记得,此情景曾在百年前发生过。
——屠龙。
(八)
其实在之前我有思考过,是干脆跑到一个深山老林里安安稳稳地做一只肉山巨无霸还是留在公子茜身边陪他老死?
这不没等我做出选择呢,公子茜就急着去寻死,那我岂不很没面子?怎么说也是两辈子加起来第一个亲我的人。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挺能吃苦的,风这么大,我愣是不吃不喝整整飞了一天。好在我翅膀比较大,速度也挺快,要不还没等到达虹山就倒栽葱了。
虹山终年浮云纠葛虹光缠绕,这个离天最近的地方长满梧桐树,常有凤凰来此栖宿,因此也被称为“凤巢”。
果不其然,本该神光笼罩的凤巢已被炸,火舌冲天,一路上迎面砸来不少碎石尸骸。以虹山为中心,空中无数灵兽将其团团包围。我竟是不知公子茜强到了这种地步,以一己之力,便将这山野之内的灵兽全部召出。
好不容易穿过乱石沙阵精疲力竭地降落在焦土上,前面的公子茜突然扭头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受到重创的凤凰垂死挣扎,便是比之前更加艰难地恶斗。公子茜也不好受,衣服全被烧烂,头发胡乱披散着,不知是哪里受了伤,身上黑红一片。光影交错,烟尘飞扬,颜色不一的血液在上空抛洒,形成一阵细细的血雾。
金乌是只好鸟,被撕下一只翅膀还是奋力啄瞎了凤凰的第二只眼睛。指挥着千百灵兽的公子茜背对着我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更加强大的力量,但发现自己是那样没用,从头到尾只能眼睁睁看着。
好在我的身体厚实,做个肉垫倒是绰绰有余。
是的,就是这样狗血。
过程可以这样唯美描述:千钧一发!在那漫天血雨中,一道巨大的倩影挡在了他的面前。她回眸一笑,血花怒放,而他仿佛看到了那少女俊俏的容颜。
事实是公子茜差点被我的肉身压死。
等到反应过来才开始后悔,我发现我又死了。
上次是眼前一黑,醒来就变成了一只鸡,这次很奇怪,仿佛是灵魂脱离肉体,轻飘飘的,风一吹就往上升。
我的眼神还是不怎么好,往下看去模模糊糊的一片。只看到身下白光极盛,光晕中浮有一人,广袖长袍,花纹繁复的丝带无风自动。
原来神仙长这样。
公子茜把罗玉凤的鸡头抱在怀里,我看不清了。他似乎是跪在了地上,嘶哑的声音还是传到了我耳朵里——
“我本就不求长生成仙,我放弃!是人也好,是兽也罢,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只愿她能再次回到我身边!”
(九)
戴小乐活了,醒来后却痴痴呆呆,俨然是个傻子,总觉得不是之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她。高处不胜寒,公子茜回来后越发不爱说话了,只是整日守着那个傻子。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后山的桃花开了,漫山遍野的粉白色。不用风吹,花瓣自己就飘摇落下,织成一张绵绵大网。
戴小乐被冻了好几年,现在看上去就像公子茜的妹妹。桃树下摆了一张小矮桌,小桌旁是一张摇椅,戴小乐流着口水在上面摇。一旁递过来一杯热腾腾的红豆粥,端着白玉小杯的手修长,是比那玉石还要剔透。
傻子不领情,笑嘻嘻地推开杯子,滚烫的粥撒了一地。公子茜收回手,头上肩上早已落了一层厚厚的花瓣。他用帕子慢慢地擦了手指,摩挲着指间仅剩的那枚金色指环,神情有些落寞。
“我说……”身后有人犹豫着开口。
“你是哪里来的冒牌货?”少女指着痴傻的戴小乐问。
公子茜一怔,转身,站在面前的陌生少女这时歪头看着他。少女身着红色劲装,衬得肤色极为白皙,斜飞入鬓的眉,鼻梁高挺,少了几分女子该有的柔美,却给人以一种火焰般生机勃勃的热度。
公子茜略一皱眉,他竟没发觉有人靠近!他有些不耐烦地召出冰息蛟龙,下了指令,便背过身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寒霜覆盖了地面,花瓣与水凝成的锋利冰刃在那少女手下仿佛只是脆弱的羽毛一般,两指一弹便轻易碎裂。
少女硬是将那垂死挣扎的蛟龙一把抱在怀里,呼喊的声音甚是洪亮:“亮仔你个没良心的,居然变胖了!”
公子茜的背挺得很直。
少女将蛟龙缠在脖子上,往前走了几步,犹豫着停下,只远远地开了口:“公子茜。”
“……”
“禁闭室西面墙角从下往上数,第六排第七格拿开砖头有个洞,刚好可以塞进个馒头。”他还是没回头。
“好吧,小时候非得一起来打蟑螂,你说我不怕我不怕,其实半夜讲梦话吓死了吓死了,还威胁我若说出去再也不帮我做功课!”
杯盏落地,茶水沾湿衣角。
良久:“陈茜——”
俊美男子撑桌起身,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并不凌乱的衣袖。
侧头,怕冷似的轻呼出一口气,淡然道:“听到了。”
摇椅微晃,花落无声。
(十、我是公子茜)
八岁,我浑身血污地走出一阶试炼场,成为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御兽师。
“阿茜,娘真高兴能有你这个儿子……”
“阿茜,爹和陈氏一族以你为荣!”
“陈茜!你是怎么做到的……”
“公子茜,你看那个就是公子茜,强到变态……”
是的,我是最优秀的,我前程似锦,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我是最受瞩目的!
戴小乐?那个看上去傻傻的女人怎能被称为“神迹”?这样的人怎可能胜过我?!
不顾父亲反对,我坚持投到师父门下。
那时心高气傲,不能忍受一个女人比自己强。她居然看不起我,还故意小心地让着我。
两人大打出手。
被罚的自然是她。戴小乐跪在地上饿得头晕眼花,我为了羞辱她特意去送了吃的。谁知她感动得泪流满面,拉着我的手说还是我对她好。
真不知道她的眼睛是不是长歪了。不过哭起来还是……有点……可爱的吧?
从小就在世故圆滑里长大,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对于未知的奇怪事物,我总会忍不住靠近,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居然也挺好的。
我要变强,再变强!总归还是努力站到了她的身边。
十六岁这年,她离开了我。
我几乎觉得天都要塌了,那时才发觉对她的友情早已产生了质变。我用蛟龙护住她的身体,因为我觉得她还会回来,即使师父每次都开导我,让我想开。
终于,我找到了她。
她竟然变成了一只鸡,还是不可一世,嚣张跋扈。我就想看她被欺负的样子,但是没有想到,她会再次离我而去。如果知道会这样,我宁愿她永远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大鸡。
她只留下一个空壳就消失在我眼前,她痴痴傻傻,但我甘之如饴。
我从没想过,她还会回来。当她以陌生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当她说有仙人因为感动而救下了她,当她说再也不会离开我……
我假装淡定地说:听到了。
其实,我恨不得冲上去紧紧将她拥在怀里,狠狠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