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珍子
有些事不该只有医生知道
秦珍子
21岁的小妍走进急诊室时,脸上还挂着笑容。她和陪同的女伴说着俏皮话,两个人互相捏鼻子、做鬼脸。
接诊小妍的大夫也只有20多岁,宽大的白大褂下面,是膝盖戳破洞、裤脚磨出毛的牛仔裤。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这两位年轻的姑娘,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竞速。小妍已经被“死神”盯上,却毫不知情;小大夫则凭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劲头,死死拽住了小妍的生命线。
这场发生在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急诊室的相逢,已经是10多年前的事。当初那个“像嬉皮士一样”的小大夫张羽,早成了副主任医师。她后来遇上过无数个小妍、小美、小丽,她们都一样年轻,一样轻松地嚼着口香糖,说说笑笑,糊弄着生死攸关的问题。
当初的小大夫如今很有能耐,她会接生,会治病,做得了人流,也切得掉肿瘤。只是在发觉自己能做的事越来越多时,她心里的憋闷也越来越重。
对她来讲,最大的“噩梦”就是看见一拨又一拨、一代又一代女性,遭受本可以避免的疾病伤害。而眼下,她觉得生了病的,不仅仅是人的身体,还有医患之间的关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许多本该双方都知晓的事,却只有医生知道。
悲剧差点儿就发生在小妍身上。
这个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姑娘称自己痛经,要大夫给开几片止痛药。可小张大夫刚坐上诊,哪敢掉以轻心,非要按原则一一来问。
“结婚没?”小妍否认,并瞪大眼睛反问医生:“我像结了婚的人吗?”
张羽又硬着头皮问:“有过性生活吗?”“没有!”小妍回答得更坚决。
张羽没有放弃,因为她始终觉得,小妍的症状,很像宫外孕。
几乎是连哄带吓,她才说服小妍去做B超和尿检,为了保全这个小姑娘的面子,她还特意隐瞒了尿检其实是HCG妊娠试验。
结果,化验单证实了张羽的设想,一个红色的、大大的加号表示,小妍怀孕了。面对化验单,小妍垂下头承认自己“有过一次”。
如果仅仅是避孕失败,那么小妍和张羽的相遇,将会到此为止。但在一小时之后,这个姑娘发生大出血,已经昏迷,需要马上手术。
张羽冲回宿舍,借钱垫付了费用。而闻讯赶来的小妍男友“在生死面前被吓傻了”,这个同样20出头的大男生根本不敢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情况危急,张羽的上级医生车娜决定立刻手术。
这个决定风险很大,家属很可能状告医院,张羽和车娜都将承担法律责任。但救人要紧,车娜已经拿起了手术刀,她叮嘱张羽通知小妍父母,让医院做好备案,最后说了一句“管不了那么多了”。
经过一番生死时速的考验,小妍出血的输卵管最终被手术钳关死。她的血压开始回升,心率下降,生命体征各项指标平稳地显示在电子监护仪上。
当小妍清醒过来,看见最后关头才知情赶来的母亲,第一句话就是:“妈,我做错事了。”
因为这场相逢,小妍和张羽成了“一生的好友”。又过了几年,张羽亲自主刀,为小妍剖宫产出一个健康女婴。后来,张羽自己也当上了母亲,她为女儿写道:“记得珍爱生命,永远不要害怕,只要回到妈妈身边,一切都有办法。”
她更加不希望,那些因“脸面”而酿成的悲剧,再度发生在任何女孩儿身上。
张羽有时会觉得无能为力,特别是当危险已经向人们发出了警告、却被随意忽略掉的时候。
2009年的一天,张羽正协助一位教授上手术,兜里手机突然发出连续震动。
下手术后,张羽赶紧回电话,求助的是她的发小梅花。梅花的舅妈一个月前在老家做了妇科手术,手术前,医生说是子宫肌瘤复发,手术后,医生又说瘤子是恶性的,切完了还需要化疗。一家人立即陷入恐慌。
张羽从梅花那里得知,她舅妈的子宫肌瘤已经耽误了好几年。她来月经总是大量出血,脸苍白得像纸片。但这样的异常情况她自己压根儿没在意,舅舅也只是冲红糖水给她喝。
张羽说,子宫肌瘤是成年女性最常见的良性肿瘤,她从医10多年,协和医院妇产科所有住院接受手术的病人中,1/3甚至一半以上都是子宫肌瘤。一些肌瘤会和女性“白头偕老、相安无事”,但当瘤子在短时间内迅速长大,或出现影响月经、大小便甚至生育的情况时,“就成了定时炸弹。”
梅花舅妈的子宫里,就埋着这样的“炸弹”。最初医生建议手术,但舅舅“听别人说”了一些建议,没有同意。
直到出血越来越厉害,血色素掉到正常女性的一半时,梅花舅妈才不得不接受手术。肌瘤复发后,她又经历了第二次手术。这一次,因为误诊为癌症,医生切掉了她的子宫、卵巢等“妇产科全套东西”,尽管伤口已经愈合,但她从此拒绝洗澡,每晚都哭泣。
“病人身体的伤疤早长上了,但心灵上满是鲜亮的刀口。”事到如今,结果已经不可逆转,张羽也只能安慰梅花舅妈不要伤心过度。
其实这样的例子张羽不止一次遇到过。她经常会很纳闷,为什么病人“宁可相信院子里说的,也不相信院士说的”。因此,她最反感的就是“听别人说”这句话,很多病患就是因为相信“别人”,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近年来,频频发生的杀医、伤医案也曾让张羽恐惧和失望。她的同事、协和医院妇产科一位深受同事尊敬的医生就曾被患者家属殴打,肩关节脱臼,鼻梁骨骨折。
在张羽看来,医患关系并不是单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她认同一位老师曾跟她说过的,既然医患关系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撇不开大环境。
她曾遇到过一名叫林青的患者,48岁,子宫上满是多发性子宫肌瘤,发展下去可能有生命危险。但她拒绝手术,理由是“没有子宫就不是女人了”,还认为医生是在处心积虑坑她的钱。负责她的年轻的住院大夫准备放弃,让她“回家养瘤子去”。但张羽还想再试一试。
她把林青约到办公室,为了消除患者的不安全感,她像老朋友一样与林青聊起生活,并逐个解释她的所有疑问。经过一个小时的讨论,原本绷着面容、语气冰冷的林青终于笑了出来,对张羽说:“从现在开始,我就听您的。”
“的确有医生将世故和厚黑用在病人身上。”张羽毫不客气地指出,她能理解患者的不信任感,但她同样觉得,不少患者根本不知道怎样和医生交往,才能获得最好的医疗服务。因为“让医生反感,很大程度上对你病情的‘预后’不利”。
比如妇产科性质特殊,通常与女性的生殖、生育健康相关,在不少女性眼里,这是非常要紧的隐私。“邻家大妈”式的“包打听”会让医生反感。
再比如,跟医生相处,不用担心不懂医学知识,但要做到互相尊重,不要张口闭口“你会不会看病”。在张羽和她所认识的很多医生心目中,这句话是比任何辱骂都严重的“攻击”。
“医生和病人不能站在一处,病人唯恐挨宰,誓要闹一个明白,索一个赔偿,结果会导致终端的所有人都受害。”张羽感慨。
2013年,张羽写的《只有医生知道!》出版。“那都是真实发生的,不存在虚构病情和编造。只是出于保护病人隐私和文章架构的考虑,进行了艺术加工,把发生在多个病人身上的事用一个故事讲了出来。”张羽说,她希望自己某一天能脱下白大褂,摘掉大口罩,放下听诊器,“走”到病人的面前,讲述他们“不知道的事”。
(摘自《中国青年报》2013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