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国
十几年前,跟随剧组在马兰核试验基地拍摄电影《横空出世》时,正赶上美国轰炸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这一突发事件,几乎改变了整部电影的走向,结构、剧情、台词都在现场做了重大调整,现写现拍。整个拍摄期间,我能真切地听到、感受到血液在剧组、在几千名配属官兵身上奔涌咆哮的声音。从那时起,“两弹一星”于我有了全新的意义,它不再是我创作上要面对的一个历史题材,而是和我、和所有中国人命运攸关的现实。《国家命运》最初的创作冲动便是来源于此。
我曾经在马兰核试验基地生活了十多年,后来的二十多年也一直没离开过这条战线,可以说是“两弹一星”事业的后来者、传承者。我接触过大量的科学家,与许多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掌握有大量别人无法了解的第一手资料,并且创作过不少这类题材的影视作品。有了这些条件,我以为《国家命运》的创作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了。但事情并没这么简单。优势也可能恰恰就是禁锢、是陷阱。加之最近几年已有不少反映“两弹一星”题材的影视作品,许多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已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对创作《国家命运》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障碍。因此,如何突破自己,突破别人,就成了问题的关键。
首先,这是一部关于人的作品。无论从人力、财力,还是科学技术的角度看,“两弹一星”都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为复杂、最为庞大的工程,在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和心灵史上都堪称“经典”、堪称“丰碑”,其影响力至今无可比拟。但作为一部作品,“两弹一星”只能是一个背景,一个各类人物活动的舞台。人是核心,也是这部作品的突破口。无论是领袖、科学家,还是普通官兵,只有他们有血有肉,作品才有活的灵魂。神秘、辉煌,是看点,但也是陷阱。要让观众看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被人所感动、所震撼、所吸引,与人产生共鸣。
这是一部民族史诗和个人命运的传奇。作为一段历史,“两弹一星”无疑可以称作中华民族的史诗。它是一个民族在面对威胁时敢于亮剑的精神,在面对艰难困苦时的一种斗志、一种拼搏,是一次民族精神力量的高度凝聚和巨大释放。但“民族”这个词不是空洞的,它是无数个个体生命的聚合体。因此,民族史诗也是个人的史诗,正是无数个个体生命的传奇造就了伟大的奇迹。说到底还是写入,写个人生命与国家和民族命运的生死相依,荣辱与共。
说到底,这些还只是一个角度问题,解决起来并不十分困难。重要的是“两弹一星”的现实性,这才是创作这部作品的难点所在,和真正需要突破的地方。
我们常讲要继承和发扬“两弹一星”精神,这是最重要的一个方面,但这还远远不够。仅仅提继承和发扬,等于我们自己割断了历史,无形中把自己放在了旁观者、欣赏者的位置上。这未免太冷静了。事实上历史并没有中断,比如我们面临的现实威胁,国家的安全利益等等,这些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丝毫的减弱,只是表现的形式不同罢了。这一说法,也许很难得到广泛的认同,但作为编剧,我必须思考。继承和发扬固然重要,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与现实的问题互动起来,去对照,去反省,去举一反三。不然的话,“两弹一星”精神这笔巨大的财富就会被我们浪费掉很多。
什么是“两弹一星”的现实性?记得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炸不久,在拍摄现场,一位演员指着鼻子问我:“你们军人是干吗的?养你们干吗?”我知道这话很不讲道理,但身为军人,我无言以对。类似的责问,近些年在朋友的饭局上,在出租车里,甚至在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嘴里,我越来越频繁地听到。这不是所有人的现实,但它是我的现实。作为编剧,我可以不写这些,但我不能不想。
我有32年的军龄,在我刚穿上军装的年代,军人与今天的社会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我知道时代在变,知道这是和平时期的正常现象,甚至是一种好的、进步的现象。但我不得不反省,同样作为军人,同样生活在和平时期,相比“两弹一星”那代军人,我们身上还有多少他们那种骨气和硬气?同样,这是我身为编剧必须要去思考的现实。
“两弹一星”的历史,我非常熟悉。但是有一个问题我始终得不到答案,那就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中国的经济、科技和工业水平,怎么可能搞成“两弹一星”?我花了很大的工夫去算过账,越算越觉得不可能,可就是搞成了。所以在《国家使命》里,我让毛主席拍着腰说:“搞‘两弹的钱在这里,但不是口袋,是裤腰带!”除此之外,我找不到答案。
对于近些年世界上所发生的战争,每个军人都在思考。别人思考的或许更宏观、更深远、更加高科技,我想的却很小儿科。比如西方国家对伊拉克、利比亚的打击,我总在想,假如伊拉克、利比亚也有原子弹,那些西方国家还敢这么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么?这些年里,每当在新闻中出现伊拉克、利比亚时,“两弹一星”这个词总是会在我脑海里突然地蹦出来。我不知道这样想对不对,但它们在我心里就是真真切切的、血淋淋的现实。
还有一个现实让我很不舒服。最近几年,“感恩”这个词很流行,不管什么人,不管他做得如何,只要敢于说出这两个字,这人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然是个高尚的人了。可是对“两弹一星”那代人,生活在今天的我们,难道不该对他们怀有感恩之心么?
我不知道以上这些所谓的现实,与“两弹一星”之间有无必然的联系,也许真的风马牛不相干。但思考总是一件好事。面对“两弹一星”这样庞大的题材,思考是一条捷径。不管结果如何,《国家命运》至少是一个思考后的产物,也是它和别的同题材作品的不同之处。
我还曾经以为,创作这样一部作品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事实并不怎么愉快。这也同样来自对所谓现实的纠结与思考。其实我很明白,换一种思路,换一种角度,写成就,写辉煌,用一句奇迹去概括一切,是最保险也最讨好的办法。但那不是我想写的,更不是“两弹一星”在今天对于我们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