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军
谁都不是世上的盐;在生命的某一时刻,谁都不是人间精英。
——博尔赫斯
岁月是一匹奋蹄疾驰的快马,往昔如深深浅浅的蹄印,散落在记忆的旷野里。在很多时候,阖上眼帘,凝神屏息,總有一幅色彩强烈的画面闪现在脑际:落叶纷飞时节,一支年轻的陆军学员队伍迈着步伐雄健阔步而来,光鲜夺目的红肩章辉映着青春的面庞。橄榄绿与金灿灿的银杏叶是这个季节最梦幻的色彩:一种翠色欲滴,闪烁着青春的颜色;一种流金溢彩,漫洒着收获的光芒。
其实,投笔从戎的梦想,年少时就在心头盘桓:古代将士金戈铁马血洒疆场精忠报国的赤诚,近代革命先驱前赴后继赴汤蹈火忘我牺牲的壮举,无不感染着我,燃烧着年少悸动的心绪。纵然夙愿未成,也曾怒发冲冠仰天高歌抒壮志;纵然壮志难酬,不忘凭栏望远甘愿化作长风舞战旗。而此刻的我已是历十余年军旅生涯的人了,我總神色骄人地向人们讲起我在北京攻读专科时这段难忘的岁月。
梦想的实现是在经历了2002年那个让人癫狂又揪心的高考之后。那时虽然对上军校心驰神往,然而中庸的成绩并不能唤起我足够的自信。记得我们那时的班主任送给我们一句话:“人生难得几回搏。”我的为之一搏的代价是天天“白加黑”、每周“六加一”,以致近视剧增食量下降体重锐减,我不知道我的青春到底在哪里停泊。在后来的一次同学聚会中,得知我所在的重点班只有两人考入军校,有资格与之平分秋色正是我。
春风得意马蹄疾。在父亲陪伴下一路北上,直奔京城。“不要忘记,你此时的身份。”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便如同完成一次交接仪式离去,渐渐离去的背影使我心生沮丧。
我在学员队见到的第一位队领导是一位姓凌的区队长,身材消瘦,眼患近视,一副站着快要散架的样子,但特殊的身份仍旧让我们依然心存几分敬畏。
那时学员寝室仍然是八人一间的老房子,建筑之朴素如军人本身。2002年的我身穿橄榄绿的军服,内心有着说不出的荣耀。因为,那一年,我的个体的命运和祖国这个温暖、神圣的词汇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当我再度回想起儿时满是艳羡地端详别人在天安门广场前的留影,终于不再沉浸于那镜花水月般的幻想。因为,年轻的我和古老的天安门是如此之近!
在那时的两个月的受训时间于我简直度日如年。那两个月,是用雄姿挺拔的军姿站出来的,是用高亢激昂的口号喊出来的。生活于斯,成长于斯。自然不用说,对生性的磨炼,对集体主义的培养,军队这个集体里,甘于吃苦、乐于奉献的光荣传统永远有它存在的道理。在这里,没有丰富的泪水,没有欢愉的宁静,没有人知道你的肉体的疲惫,没有人理解你内心的忧郁,没有人与你互诉衷肠,而一切都源于开始灌输的词汇:纪律。
白天单调重复的训练早已让人疲惫不堪,然而依然有精力旺盛者在就寝后谈古论今。一次,李同学的一阵爽朗的笑声为他违反作息制度提供了有力证据,区队长予以特殊照顾:命令此兄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穿着整齐,绕着宿舍楼来了三圈热身。我们这群野性未泯的年轻人啊,總要为自己的年轻无知,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则性错误接受一次又一次驯导。集训结束后,每个人如愿以偿地被授予红肩章,那是所有人梦寐已久的荣耀。佩戴着学员肩章终于使我们有模有样,男学员器宇轩昂,女学员英姿飒爽;每个人都雄心勃勃,都立志成为天之骄子、国之栋梁,随时准备挺身而出献身祖国。
那时候,等待远方女孩的来信是大多数人最为期待的事情。与我通信最多的是东北财经大学的郑月昕,后来还给我寄来了照片,一时间羡煞我的众兄弟们,纷纷要抢着看信。当然,等待来信的时间终究是漫长的,好在学院人行道边有几十部电话亭,林立如路旁的树木。每天晚饭后,總人成群结队的人乐此不疲地站在那里练口才,后来我也成为其中一员。
在我们区队20人中,“骡子”是最先奔入小康社会者,他有一部白屏诺基亚,其功能之一是定闹铃,这是一件事关革命战友共同利益的事情。兄弟们能否准时起床全靠早晨的那一声“鸡叫”;其功能二便是与女友互发信息——在这方面,“骡子”可谓用情专一,利用上课时间认真短信誊写短信,一字不漏,整整一学期内,风吹不倒,雨打不动。每次都受到教员表扬,说这位同学上课最认真,把老师说的每句话都记了下来;他还告诫我们: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多年之后,当我给“骡子”打电话时,谈及个人婚姻状况,他告诉我,他已经结婚。爱人便是大学时联系的那位,他的那部诺基亚真是功不可没。而现在我依然单身,与我通信的那位“姐姐”早已远嫁他乡,她的儿子都会发信息了;我真后悔当年我爸妈为了省下千把块钱,没给我买一部手机。
当然,读书才是我的兴趣所在。当图书卡、学员证陆续办下来的时候,给了我更多打发时光的方法。自习课我有更多时间泡图书馆,周末的时间可在规定的时限内安排外出。起居作息,操课训练,一切井然有序。图书馆多数书籍陈旧,但也暗藏惊喜。十年之后,当我先后买到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陕西师范大学版的王小波时代三部曲和三个不同版本的《百年孤独》时,都源于那座图书馆给我的最初记忆。我早已读过高尔基的《童年》、司汤达的《红与黑》、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我知道如何面对艰难的岁月,如何在特定的场合下让自己应对得游刃有余。我感谢自己这么多年来坚持不懈的阅读,感谢那所大学给我提供的丰富的资源。
加缪说:“我所经历的那种困难并没有教给我怨恨,而恰恰是某种忠实以及默默的韧性。”关于此后的美好青葱岁月的点点滴滴,关于三年间在图书馆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经历,关于三年间阶级弟兄建立的深厚的革命友谊,关于离别前我泪眼迷离地与大家告别的场面,先把它珍藏在记忆里。逝者如斯。總之,岁月留给青春的是一场挥之不去的梦境,是一抹永不褪色的橄榄绿。
本栏目特约编辑/王欣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