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继超
那一夜,他做了个这样的梦:一条大河突然干涸,他奔跑在河滩的乱石中,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彼岸……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妻子的来信,他们即将出世的长子胎死腹中——已怀孕八个月妻子由于长时间弯腰挨斗,导致胎儿宫内窘迫,孩子还没出世就夭亡了。那一夜,他的头发全部变白。然而,他依然歌唱,依然大笑,那歌声、笑声更加响亮。很少有人知道,在这歌和笑的后面,他承受着掩饰着怎样的锥心之痛。后来他就拼命写作,那印着一个个方格的稿纸,成了他情感进发的天地、成了他精神的寄托。
他就是苏方学,在天山深处一个招待所,他给我讲述自己的这段经历,却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讲完后,依然是哈哈大笑。我已记不清是怎么说起了这些事,话题好像是从他那一头白发说起的。那时,苏方学刚刚四十出头,来我们核试验基地采访。我陪他到科技人员家串门,一路上孩子们都冲他叫爷爷好。我就问,苏老师,你还这么年轻,头发怎么就全白了?他就说起了那个梦。
苏方学本来是一个歌唱家。他出生在广西,是刘三姐的同乡,从小就在大山里唱歌,一直唱到了武汉音乐学院,唱到了部队文工团。他有着非常响亮的歌喉,但他更有太多太浓的激情,一唱到动情处鼻子就发酸,领导只好安排他在合唱的队伍里。苏方学不甘心让整齐的声音同化去他那奔放的热情,就拿起笔来写歌词、写诗、写散文。1965年,他跟随张爱萍上将在江苏的一个小镇搞社教,将军记住了他的热情、才华和歌声。当张爱萍上将重任国防科委主任,中国重回科学春天的时候,苏方学被调到了国防科委创作组,成为一名专业作家。
苏方学忘情地徜徉在两弹一星战线的火热生活中,以他的浪漫和潇洒,给这由钢铁、火药、电子元件构成的神秘事业,增添了几分美丽的画意和诗情。在渤海湾的导弹试验现场,他写了《大海的报告》;在大凉山的了卫星发射基地,他写下了《祖国的翅膀》;在东北大草原的火炮试验场,他写下了《酒杯里的太阳》……两弹一星元勋王淦昌、邓稼先、黄纬禄等,都在苏方学的作品里得到生动的反映。苏方学创作了我国最早一批反映两弹一星事业的文学作品,在科技和文学的结合上,进行了可贵的探索,并形成了自己独特风格。他的作品充满了浓烈的诗情和朦胧的美感,热情洋溢,语言华丽。读来令人如雾里看花,云中赏月,人物和故事都诗化了、升华了、美化了。我曾经开玩笑说:苏老师,你在是方格纸上溜旱冰,笔下能表现出那么多漂亮的花样来,他得意地哈哈大笑:“将军统率千军万马,我们作家指挥千言万语!”
苏方学最具分量的作品,是他的长篇系列小说——原子弹四部曲《太阳神的神庙》、《太阳神的驿站》、《太阳神的火伞》、《太阳神的警钟》。1995年,在全军长篇小说研讨会上,我陪苏老师给与会的老作家们送书,捧着这四本沉甸甸的大部头,心想,这不要说写,光抄一遍就要费多大工夫!苏方学写作非常投入、非常拼命,他告诉我,每天睁开眼睛他第一眼就是看写字台的稿纸,第一件事就是趴在写字台前写作。那一年,他回家乡为母亲守灵,夜深人静时,在母亲的灵床前他还要铺开稿纸写作。在苏方学的语言中,说得最多的一个字是,写;他最喜欢别人对他的称呼是,苏作家;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们作家。在我见到的专业作家中,苏老师是最敬业、最尽心的人,作家二字在他那里一直是那样崇高、那样神圣。
三十多年中,苏方学几乎走遍了国防科委所有的试验基地和科研院所,他的朋友有将军、科学家,也有普通士兵。对部队年轻的业余作者,苏老师倾注了特别的关爱和热情。记得20世纪80年代,我们这些大西北、大西南边远地区的年轻人来北京出差,常常一下火车,就直奔苏老师家:“苏教师,还没吃早饭呢!”“好,快,小郭,煎两个鸡蛋!”小郭是苏老师的妻子,叫郭兆甄,是一位很有才华的词作家。不一会,两个香气扑鼻的鸡蛋和热气腾腾的米粥摆在我们面前。现在想来,那时鸡蛋还是凭票供应的,苏老师郭老师的两个孩子才十来岁,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苏老师是从孩子嘴里把鸡蛋省下来给了我们。如果是中午或晚餐,苏老师就会端上一碟花生米,陪着我们喝一两杯酒。不知道多少业余作者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苏老师和许多年轻人成了忘年交,结下了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一种的深厚感情。
1997年,他在广西体验生活时突发脑出血,两天报了三次病危。病情稍稳定,宣传部胡干事去接他回京,在病床上苏老师还是讲他正在创作的作品。胡干事说,你现在是保命最要紧。苏老师回答说:“如果不能写作,命还有什么意义!”胡干事说:“你还想留取丹心照汗青呀!”大家都笑了,笑声中包含着一份由衷的敬意,像苏老师这样以事业为生命的境界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2011年10月,苏方学老师又一次突发脑出血,在医院他顽强地坚持了一年多时间。这期间我们去看望他,只见他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单纯得像个婴儿。我们大声呼唤他,很少有什么反应,唯有提到当年部队的业余作者时,他的眼皮才偶尔微微一动。医生说,像他这样的病人,能坚持这么久是个奇迹。我们也一直盼望苏老师能真正创造一个奇迹——重新站起来,拿起笔写他的诗、写他的小说,但他终于还是走了。我知道,这一生,苏老师还没有写够、没有唱够,他心中还有那么多情感、那么多故事没有抒发出来,他身上还有那么多灵气、那么多才华没有绽放出来。如果有天国,我相信他在天国一定还会写作,还会歌唱;如果有来世,我相信他在来世一定还会写作,还会歌唱……苏老师,您走好!苏老师,您写好!
责任编辑/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