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凤高
1494年9月,法国国王查理八世(1470—1498)带领一万名将士出征,希冀取道意大利向他祖先占领过的遥远的东方耶路撒冷进军。他于第二年2月顺利入侵意大利的那不勒斯;1495年5月12日在那不勒斯加冕,自称“法兰西、那不勒斯和君士坦丁堡国王”。谁知好景不长。不知不觉之间,一种疾病在他的兵士中间传播开来。开始时,这些可怜的士兵们只觉得全身瘙痒,痒处微微发红;慢慢地,他们感到有点剧痛;后来,患处逐渐硬结,一处处都变成讨厌的下疳、小脓疱、皮疹和传染性腹股沟腺炎;最后表面也开始糜烂起来,渗出粘性的分泌物;同时淋巴结也肿大了起来,不仅生殖器和耻骨部位,身上皮肤的各个粘膜接壤处也出现深浅不一、大小不等的脓包,发出奇特的令人厌恶的臭味。最后的结果是,查理的士兵中一半以上患者成了残疾,引起视觉缺失和耳聋,很多甚至死亡……由于这种可怕疾病的广泛传染,没有多少时候,就使查理的军队崩溃瓦解,以致后来在对付米兰、威尼斯、奥地利和教皇的对抗中,被切断了退路后再也毫无抵抗能力,连查理八世本人也做了俘虏。
这就是当时的医生们所谓的“大痘疱”,随后就像瘟疫一样地流行全欧洲。
医学史家们相信,此前欧洲未见有此疾病,它是被哥伦布的随员们前往新大陆时带来的新病,并随混乱的性交而传染开来。
最初,人们对这新病有各种各样的称呼,法国人叫它是“那不勒斯病”,意大利人叫它是“高卢病”,俄国人叫它是“波兰病”,波兰人叫它是“德国病”等等,都把这不名誉的疾病的发源地推向他国。直到意大利的吉罗拉莫·弗拉卡斯托罗1530年出版他的长诗《梅毒或高卢病》,才使此病的名称获得统一的认识。
弗拉卡斯托罗是一位医生,医治过许多病人的这一流行性疾病。在《梅毒或高卢病》中,他以一个神话故事来表现此病的病因。长诗叙述一个叫西菲鲁斯的牧羊人拥有丘陵和草原,并在山谷间养了成千头牛羊。由于他违反古老的训戒,将阉割的羊群赶去给大西岛的王阿西索厄斯,邪恶的手上沾满牺牲者的鲜血,触犯了太阳神阿波罗。为了对他施行惩罚,阿波罗让他以及他邻国的居民都患上一种叫“Syphilis”的可怕疾病:患者腹股勾出现古怪的疼痛,甚至整夜都睡不着觉。为纪念这第一个患此病的人,于是“Syphilis”之名从此就产生了,中文将它翻译为“梅毒”。
梅毒和它的传播不仅因职业的需要,受到医生们的人道关怀,同时也引起文学家们的注意。文学是反映生活的,它以人,人的生活、人的个性和人的心理活动为它的描写对象,因此梅毒这种可怕的疾病和人患上此病后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必然会进入文学家的视线,成为他们思考和表现的客体。
如今,读者已经在太多所谓真实的历史著作中看到它的不实之处,而对许多小说、戏剧等所谓的虚构作品,却因觉得是那么的真实而深受感动。这就是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的:“一桩不可能发生而可能成为可信的事,比一桩可能发生而不可能成为可信的事更为可取。”所以亚里士多德要求:“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率或必然率可能发生的事。”事实是,有些小说或戏剧作品,情节好像十分荒唐,但仍不失其真实性。法国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的伟大小说《巨人传》看似荒诞不经,但如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侍从于格·萨莱尔说的,“是以玩笑为基础,而发挥了有益的教言”。小说的内涵十分丰富,像百科全书似的,从中可以看到当时法国政治、经济、教育、宗教、科学,特别是医学等方面的真实情况。
如果说弗拉卡斯托罗是历史上第一个描写梅毒的诗人和作家,那么第二个著名作家就是拉伯雷。拉伯雷因为他的《巨人传》太著名了,它是一部世界名著,以至于他不但在蒙彼利埃大学医学院获有医学学位,且在里昂天主教医院担任过医师,都不为人所知。
拉伯雷生活的时代正是梅毒刚传入不久、流行猖獗的时候。拉伯雷就亲自医治过不少梅毒病人,并在《巨人传》中作了很多讽刺性的描写。他在《巨人传》“作者前言”中第一句就写道:“时下闻名的酒徒,还有你们胯里生疮的雅人……”这“胯里生疮的雅人”就讽刺那些所谓的风流“雅人”被染上梅毒,这类“雅人”甚至包括小说第二章古风诗中说的“礼貌不周,胯下生疮的国王”。
不同于拉伯雷,威廉·莎士比亚不是医生,但他的医学知识并不下于拉伯雷,可能比拉伯雷还更全面。已经有辛普森的《莎士比亚和医学》(1959)等多部以莎士比亚和医学为主题的专著出版。据研究统计,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提到有关医学的问题,多达七百多处,涉及内科、外科、儿科、妇产科、牙科、耳鼻喉科以至精神病学、生理学、解剖学,据说今日所知的医学学科,很多都涉及到了,而且疾病的症状大部分都描写得相当正确。
莎士比亚一直被广泛认为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作家,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但这伟大的光环,往往会让人不去注意他生活的另一面,例如近年为研究者所提出的,他因好色而被传染了梅毒。
莎士比亚生活的文艺复兴时代,人们所追求的是个性的自由,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时,男人有几个情妇,一般都认为是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研究者描述莎士比亚生活的伦敦环境:乱糟糟的街区,肮脏喧闹的小酒馆,吵吵嚷嚷的肉铺,屋里不时传出一阵阵男女的狂笑,粗鲁的汉子、油头粉面的女人进进出出,大街上忽然会一阵喧哗,可能是一个男人在骂女人:“温切斯特的雌鹅”,引起轰然的大笑。这“温切斯特的雌鹅”是当时伦敦的俚语,是“妓女”的意思,尤其是指患了梅毒的妓女。这一俚语的产生是女王特许将泰晤士南岸地区妓院的营业权交给那个叫温切斯特的主教,才使人把他妓院里的妓女称为“温切斯特的雌鹅”,进而泛指妓女。莎士比亚在剧作《特洛埃斯和克罗西达》第五幕第十场最后就用过这词汇。差不多的还有“被温切斯特的雌鹅咬了”,意思也是“传染上梅毒”。
研究者揭示,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很多剧场,如剧作家的“环球剧场”,观众大多都是没有多少文化素养的下层市民;上层人士也一样,他们去剧院,如莎士比亚在《亨利八世》的“开场白”中说的,目的就是“只想听浪荡快活戏文”,希望在经过一天紧张被束缚的生活之后,通过剧中“浪荡快活”的情节,让被压抑的情感在意淫中获得释放和满足。所以,不难想象,为了让观众高兴,同时也不排除在创作中自娱,好色的莎士比亚就喜欢在剧作中插入一些“浪荡快活”的情节和一些荤段子。研究者相信,实际上,莎士比亚本人也是一个梅毒患者。美国波士顿圣伊丽莎白医学中心的约翰·罗斯医生认为,莎士比亚在它的戏剧和十四行诗中多次说到的“痘疱”、“法国病”和重症,都是指性传染病,主要是梅毒。罗斯指出:“莎士比亚对梅毒的过分兴趣、他对梅毒表现形式的确切了解、十四行诗最后的诗篇以及同时期有关他的传闻,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感染上了‘重症。”罗斯表示,莎士比亚大概使用汞(水银)治疗梅毒,他的秃顶就可能是治疗梅毒时的汞中毒造成的。另外,从他死后的面部模型也可以看出,他面部的浮肿也可能是由汞引起的肾病所造成的。endprint
读莎士比亚的剧作,可以发现很多处都写到梅毒,这些描写,二十、二十一世纪的人觉得好像比较隐晦,仿佛是暗示性的,需要既有历史知识、又有医学知识的研究者进行诠释才能明白,但对当时的观众来说,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亨利八世》反映了一些真实的历史事件。
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1491—1547)是一个豪华奢侈、行为放荡、性格乖戾又狡诈多疑的人。他在1502年成为王位继承人,并于1509年即位。在位期间,法国曾参与历时五十年“意大利战争”第三阶段的战役(1521—1559)。在莎士比亚这部剧作的第一幕第三场,托马斯·洛弗尔爵士和山兹勋爵两人的对话说到“那些游历归来的时髦人物”,即是指那些从战争回来的人,他们从法国不但“学来一套弄臣的装束”,还传染来梅毒。山兹说的“到了该给他们吃药的时候了,他们的病传染的范围太广了”,即是指的染上了梅毒;那些人,山兹说,不像他“这样一个老老实实的乡下贵族,老早就在风流场中吃了败仗”;而是如洛弗尔所说的:“这帮狡黠的嫖客对于怎么颠倒妇女有一套神速的伎俩”,因此才被染上梅毒这种性病。
同是《亨利八世》,在第二幕第四场,亨利八世的长篇台词中有这样的话:
……我的女儿不一定是合法的后裔,因为她是我和先兄留下的寡嫂结婚而生的……我觉得我失去了上天的恩宠,因为上天注定,王后和我生下的男嗣不是在腹内夭折,就是出生后不久就死去,她创造的生命无异是坟墓中的僵尸。我认为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的国家在世界各国之中应该得到一位最好的王太子,然而不幸它却不能从我手中获得这种幸福……
此处说到这样一段历史。
凯瑟琳是西班牙阿拉贡国王斐迪南二世的女儿,原来嫁给亨利七世的长子、亨利八世的长兄亚瑟。亚瑟死后,为保持与西班牙的联姻,老国王临终时为她与亨利八世订下了婚约。婚后,凯瑟琳王后除了女儿,虽曾给亨利八世生过两个儿子,但都夭折了。亨利八世固然想有一个合法的男嗣可以继承他的王位,但主要是亨利被托马斯·博林爵士的小女儿,容貌娇媚、风度优雅的安妮·博林的魅力所迷惑。此间亨利还与一位宫女生下一个儿子,并把安妮的姐姐玛丽占为己有,又给安妮写了一封封情书,发誓说要娶她为合法的妻子。所以他无论如何要找理由与凯瑟琳离婚。于是,他在1527年向罗马教庭提出离婚申请。可是因为教皇不同意离婚,亨利八世请英国国教会裁决,也未得到受理,直到托马斯·克伦威尔上台之后,他的目的才得以达到。大约在1533年1月25日,他与安妮秘密结婚,6月,安妮在威斯敏斯特教堂正式加冕成为王后。
那么,莎士比亚在剧中让亨利八世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梅毒作为一种传染性疾病,孕妇患了此病之后,它的病原体会在母体内通过胎盘感染胎儿,引起死产、早产,产儿的病死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当时的人们虽然不这么清楚,但对痘疱(梅毒)的危害性,基本上还是了解的。研究者认为,莎士比亚这么写,是表现亨利八世虽然无法出示医学证明,也要暗示凯瑟琳患有梅毒,为他增加离婚的理由。
如果说,莎士比亚在这里只是隐晦地暗示梅毒,可能是出于对亨利八世作为国王说话的身份;在别的场合,他就比较明显地写出了梅毒的症状及其治疗造成的后果。
在《仲夏夜之梦》第一幕第二场结束部分,莎士比亚描写为祝贺公爵的婚礼,木匠昆斯导演安排众人扮演剧中角色时,作为演员的织工波顿主张,化妆时“咱可以挂……你那法国金洋钱色的须,纯黄色的须”。昆斯回答说不必如此:“你还是光着脸蛋吧”。其实,在这句“你还是光着脸蛋吧”前,莎士比亚的原版剧本,还有一句“法国有些国王根本没有头发”。为什么会“没有头发”呢?因为他们患了梅毒后,水银治疗中毒,造成脱发。另外,在现代版本中,这一句写得更加明白:“有些法国人完全没有胡须,因为梅毒使他们的须发全脱落了,所以你扮演时可以光着脸蛋。”
《一报还一报》写的要更直露。
在该剧第一幕,像是交代背景,莎士比亚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描写了当时的社会思想,虽然奸淫被基督教规认定属于骄、妒、怒、懒、贪、馋、淫这七大重罪之一,但被一些人看做“不是罪恶,即使是罪恶,在七大重罪中也该是最轻的一项”;说什么犯这一罪恶,仅是由于“人为了满足他的天性的欲念”。所以,在当时的一些人看来,“这罪恶是人人会犯的……你要是想把它完全消灭,那你除非把吃喝也一起禁止了”。
这种想法的存在,让当时妓馆、窑子遍布各地,到处都有妓女卖娼拉客,通奸和未婚受孕也十分普遍。于是,随之而来的是传染梅毒。第一幕第二场纨绔弟子路西奥和两位绅士在街上的对话,典型地表现了这情形:
绅士甲 ……你就是闪缎,上好的闪缎,真称得起是光溜溜的……头发掉得精光……
路西奥 够味儿;说实话,这味儿很让人恶心。你既然不打自招,以后我可就学乖了,这辈子总是先向你敬酒,不喝你用过的杯子,免得染上脏病。
……
路西奥 瞧,瞧。我们那位消灾解难的太太来了!我这一身毛病都是在她家里买来的……
绅士乙 请问,多少?
路西奥 猜猜看。
绅士乙 一年三千块冤大头的洋钱。
路西奥 还得添一个法国光头克朗。
绅士甲 你老以为我有病,其实你错了,我很好。
路西奥 对啦,不是普通人所说的健康;而是好得像中空的东西那样会发出好听的声音;你的骨头早就空了,骨髓早就让风流事吸干了。
这里的“脏病”指的就是梅毒。剧中多次提到的“那种病”、“风流罪”、“这个毛病”等,也都是指的梅毒。其它如“头发掉得精光”、“骨头空了”、“骨髓干了”,都是后期梅毒的症状。浪荡的福斯塔夫说得更无顾忌。
约翰·福斯塔夫是莎士比亚笔下最著名的喜剧人物。他出身于破落的封建贵族,空挂一个爵士的名号,具有浓厚的封建寄生生活习性,是王子放浪形骸的酒友。他贪杯好酒,纵情声色,以吹牛、逗笑、撒谎来谋取生活,无道德感、荣誉感,却也并无坏心,是一个乐观幽默的有趣人物。endprint
《亨利四世》下篇第一幕第二场,在他所习惯的滔滔不绝的话语中,福斯塔夫先是对大法官说:“老年人总是和贪心分不开,正像年轻人个个都是色鬼一样;可是一个因为痛风而愁眉苦脸,一个因为杨梅疮而遍身痛楚……”“这该死的痛风!这该死的梅毒!不是痛风就是梅毒,在我的大拇脚趾上作怪……聪明人善于利用一切;我害了这一身病,非得靠它发一利市不可。”
痛风和梅毒都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常见的病患,前者是因为狂吃滥饮,使体内尿酸盐的含量过多而得病,后者则是因为混乱的性关系而被传染。
虽然如此,也正像当年都把这不名誉的疾病的发源地推向他国。在莎士比亚的剧中,梅毒也总是被看作讨厌的、甚至可诅咒的名称用来骂人。
在《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第二幕第三场中,忒耳西忒斯咒骂说:“我希望整个军队都遭到灾殃;或者让他们一起害杨梅疮,因为他们在为一个婊子打仗,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害杨梅疮”,很清楚,说的是梅毒。“为一个婊子打仗”是指特洛伊战争的起因是由于争夺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海伦。后来在同剧第五幕第一场,忒耳西忒斯更以一连串的疾病来咒骂:“但愿南方的各种恶病,绞肠、脱肠、伤风、肾砂、昏睡症、瘫痪、烂眼、坏肝、哮喘、膀胱肿毒、坐骨神经痛、灰掌疯、无药可医的筋骨痛、终身不治的水泡疹,一股脑儿染到你这荒唐家伙的身上。”此处所说的“水泡疹”,和上一段中的“杨梅疮”都是梅毒的意思。
《雅典的泰门》是咒骂得最多的。
《雅典的泰门》的主人公,贵族泰门生性豪爽、乐善好施,众多贵族乘机前来骗取他的钱财。等到他倾家荡产,这些人便都纷纷离他而去,以致他最后在绝望中孤独死去。深受打击之后,泰门对人类感到彻底失望,他怒不可遏地痛斥人性之恶。在泰门一次次悲愤交集的痛斥中,梅毒就多次都成为他的咒语,如第三幕第六场:“你们这些……驯良的豺狼,温顺的熊……”“愿你们老而不死,永远受人憎恨……一切人畜的恶症侵蚀你们的全身!”这里“一切人畜的恶症”,便是莎士比亚对梅毒的习惯用语。
莎士比亚怎么会有如此广泛的医学知识呢?有人猜测他主要是得自于他大女儿苏珊娜的丈夫约翰·霍尔,霍尔是当地一位技术精湛的著名内科医生。只是霍尔和苏珊娜是1607年结婚的,在此之前,莎士比亚已经完成了他三十八部剧作中直至《安东尼和克莱奥佩特拉》的三十或三十一部。因此这一说法难以成立。较为可信的猜测是,莎士比亚的医学知识主要来自于他对周围人物患病和治疗情况的观察了解和他异常广泛的阅读,当然包括他本人的健康和患病状况的亲身体验。有关莎士比亚对梅毒的描述,就无疑来自于他本人的体验。莎士比亚曾借哈姆莱特之口说,戏剧演出的目的是“举起镜子反映自然”,读者从他在剧作中有关梅毒的描写,也可以看到莎士比亚时代人们对梅毒和罹患梅毒的情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