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邓与盐的缘起始于汉。因为盐,这个位于云南大理云龙县的小镇很早就声名赫赫。细如沙的诺盐带来了繁盛、瞩目和多元文化,也开创出盐马古道。从汉代始,至20世纪90年代止,诺邓与盐千年的命运缠绕像一场旅行,爬山涉水,跌跌撞撞,在岁月刻下的痕迹中游弋出历史的况味。
盐是一滩“水”。诺邓的盐就淌在红泥土的地下,那里是一条盐的地下运河,主干道水流平稳,支流纵横交错,潺潺的,是微型的绵长“水”系。这条水系来自自然的恩赐,它的补给是植被覆盖下的紫红色盐层,盐层遇水则溶为卤水,渗透进地下。潺潺流淌两千年的水,触碰过诺邓祖祖辈辈不同的手,在手心里留下过又涩又甜蜜的味道。诺邓的名字是这条河给的——《汉书·地理志》载“云龙西汉元封二年(公元109年)建县,名比苏”,比苏县即在以诺邓为中心的沘江流域,“比苏”是僰语,正意为“有盐的地方”。
有盐,就是诺邓的底气。自汉代开始开采,诺邓富庶一方,盐井、盐局、盐街、盐课提取司,无一不是盐之痕迹。嗅一嗅诺邓人的生活,咸津津,混有五味的杂陈。
若诺邓盐的“出生”到消逝像一场旅行,千年盐井就是这场旅行的开始。卤水从盐层中滴落,汇聚成泉,诺邓人打深井提捞卤水,用的还是延续的老工艺——为确定卤泉所在,从四角开始,先挖长、宽各三丈的井坑,“探其源,索其流”,直到发现“咸泉出于中间、淡泉出于左边时才把井径缩小为一丈五,并把咸泉与淡泉隔成两区,取咸卤而汲去淡水。” 桶拉上了井,乳浊不清的盐卤水在桶中左右摇晃。各家灶户将卤水放进大锅煎煮,慢慢地,发白的盐粒就绰约可见。灶台为适应大锅而建,熏黑的灶口里火焰通红,木头在里头劈啪作响,空气里飘起淡淡白烟。
灶户炼出了盐,就把盐装在木桶里,在扁担的起起伏伏中送到盐地街的盐局。盐在这里停留不长,眼见得人来人往的熙攘景象,人在盐局进进出出,过称、分派,越来越多的盐送进来。不多会儿,马帮来了,盐被装上高高的马背,开始更长远的旅途。
出了盐局,撞入眼帘的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寺庙,名万寿宫,前身是由江西会馆改建的祝寿寺。这是最古老的建筑,建于明初的大殿里三尊大佛端坐,人爱到这里来拜佛。诺邓的人来自四面八方,这是自诺邓产盐就陆续开始的移民浪潮,多元文化使这里的人演化成“泛神论者”,佛教万寿宫、道教玉皇阁、关帝庙等,二十余座庙宇,无一不敬。
在马背上,盐经过了诺邓的大街小巷。一色的石板路,三步一阶、五步一台,纵横交错,与两边的石头房子基座甚是相称。诺邓的房子都是就地取材,石头做基座,上头是泥土垒实的屋子,依山而建,层叠而上。走过大街,那里商铺林立,人群往来稠密,细听口音,能听出福建、江西、浙江、湖南等不同腔调,正因诺邓“九杨十八姓”的缘故。在这个包容的移民镇子里,黄氏家族是最有名的移民——诺邓的文曲星像是格外偏爱黄氏的子弟,独他家出过的文人最多,除名噪一时的康熙举人黄桂,另有两进士、五举人,上百名秀才。黄氏宅邸就是从前的盐课提取司,类似盐税局,石头的衙门口变成题名坊,现在看来没有森严的气势,像是浸染了儒家的诗书气,谦和有气度。但在过去这里是明朝七个盐课提取司之一(公元1383年明政府在全国置七个“盐课提举司”,云南就有四个,这里就是其中之一的“五井盐课提举司”),每年五井向朝廷上缴的银子可达38000两。《景泰云南图经志书》里有衙门过去的只形片影,那时诺邓就像一架马车,与其他盐井共同拉动了滇西的经济,守着盐井,财富就不会枯竭。老衙门又记得多少故事呢?这里曾有诺邓银子如流水的好时光,也有黄氏子弟朗朗的读书声,也见证过这里关门落锁,故人离去。
那都是后话了。当年的盐经过这里,也一定瞥见过这耀眼的建筑。相比这些,盐却更爱小巷里的景象。石板路上走过挑担的男人,墙上的爬山虎绿油油地往下耷拉,道边有细细的水流渗出来。家家户户前后挨着,墙里头仿佛挂着滴水的衣裳。
村子走到尽头,路慢慢狭小逼仄,那是马帮千百年踏出的路!起于汉,兴于唐,盛于明清,这路回响过多少马帮的铃声与歌声。从这里去滇西一带,要经暑海、过澜沧江、翻漕涧梁子,随后又渡怒江、越高黎贡山,便到腾冲境内了。险峻的山里,赶马人却唱起山歌,“小哥出门要去哪? 赶着几匹大骡马,一路踩山花。漕涧梁子吆下去,界头岭岗往上爬;桥街盐巴换洋布,好送女人家。”歌声在山里空荡荡地回响,多少让盐听出了铁汉柔情,风花雪月。叮叮的铃铛声过,偏居一隅的诺邓因马帮与外界无缝链接。
拐到视野开阔的高处,盐望见了最让它惊叹的景象——山峦怀抱中,橙红色的诺邓河蜿蜒而来,以约270°的大转弯绕过山丘,又环过绿意盎然的河谷平原,与包裹着的山丘、平原、人家恰形成太极图样,浑然天成,古人谓之“太极锁水”。依山而建的人家屋檐层叠,红泥土的房屋与诺邓河水的颜色别无二致。
几天几夜的跋山涉水后,一部分盐到了旅行的终点。集市上盐被卸下,有温热的手掌轻轻抚过盐,那是买盐的妇女,盐便骄傲地挺起了身。自古诺盐(诺邓盐)负盛名,雍正《云龙州志》记,“诺邓、顺荡(盐)味更咸,不必洗灶,而遂能成沙”。盐也为诺邓的名字自豪。不过一会,盐就要融进菜肴,调和五味,沸腾的大锅里,盐又成了一滩“水”。
盐在诺邓见过了“世面”,这“世面”中大多都是人的生活。旅行是一场修行,那么生活呢?于诺邓人而言,他们伴着盐走过了漫长岁月,祖辈留下的生活,多少都与盐沾带些关系。这些与盐有关的生活里镌刻着繁华与萧瑟,它们都是诺邓人的修行。
诺邓人因盐而兴,物质多,集市也跟着热闹:诺邓人每月“赶集”四次,逢初一、十五“赶大街”,初八、二十三“赶小街”,经济可见一斑。
盐拿来享受的,是做火腿。冬天,把猪杀了,取猪腿晾凉,把表皮弄干净,还要挤压出肉里的血水。要往猪腿上抹玉米酒,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盐。诺邓人熬盐挑时间,多雨的时节水要稀释盐,唯有无雨时取卤,盐熬出来才“纯”。用这盐腌制猪腿,还要注意最后要抹一层卤水沉淀的稀泥,绳子吊着,越看越香。吃火腿要等,耐心等这些盐钻进肉里,与水分等共同作用变成咸香四溢的火腿。最佳的等待时间,是三年。
到诺邓人家里,不经意间就会撞见有年头的老古董——一案书桌、一块匾额、一个花瓶……就连屋子本身都是建筑学家眼里的宝贝。这些顺应地势的老建筑,有“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五滴水四合院”、“一颗印四合院”等不同名称,但它们又有些共通的地方。到最大的宅子“四合五天井”里瞧,可见中间一个宽阔天井,四合院依地势向上建,二层的楼房连通就像回廊,在四个角上又建有小天井,此为“走马转角楼”结构。后院连前门,诺邓人把空间利用到极致。
因盐富庶,诺邓人也没忘了尚文。文化总比财富隽永流长。
当盐已不再成为倍加珍惜的物品,诺邓的光环也渐渐暗下去。1996年盐井封产,诺邓像被抽走了精神气,一度萎靡不振。诺邓的样子就像停在了明清,盐井封了,诺邓前行的脚步戈然而止。
诺邓人重新偏居一隅,静静的日子修炼着诺邓人的秉性,不知何时,诺邓又因火腿和原生态的老建筑重被世人瞩目。外面的人惊讶地发现这里曾有千年盐井,留下的文化又这样深厚,鲜遭破坏,让人感怀。但诺邓人身在其中,仿佛不经意,繁华褪去的萧索已经考验他们许久,旅游是否会破坏这里的原生态,诺邓人走向下一段修行。
诺邓有哪些古建
除诺邓传统的四合院民居,诺邓的诸多庙宇是看古建的好去处:玉皇阁、孔庙(国内少有的布衣孔子像)、本主祠堂(白族信仰)、棂星门坊(滇西地区现存最大最古老的牌坊)、道长月台、龙王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