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水鸟的孤独

庞羽

你永远不知道一只水鸟的孤独。

这是当年我躺在老家水乡那张破旧的床上时想到的。那时，天空是青铜色的，早晨已经不期而至。外面传来一声鸟鸣，那种鸟鸣每天都在故乡清晨演奏。不知道为什么，从故乡搬出去之后就再也听不见了，然而，每天我从床上醒来，我都会想起这种神迹般的鸟鸣，仿佛是一个无法醒来的美梦。

那时，爸爸还是一个无名的乡村教师。每到晚上，我睡了，爸爸还在那个拥挤不堪的小书屋里奋斗。夜黑得很早，灯却黑得很迟。那时，我不知道，爸爸已经写出了能感动多年后的我的《泥菩萨》。

说真的，我没有仔细看过爸爸的作品。然而，拿到编辑老师寄到南京大学的“since1976《少年文艺》典藏精品”系列丛书时，我发现我和爸爸的作品居然同时入选同一套书！爸爸的小说《泥菩萨》出现在小说卷《叮当响的花衣裳》，我高一暑假写的短篇小说《葵花葵花不要和星星吵架》很幸运地入选少年创作卷《走过花开的心事》。已经长大的我特别想知道，爸爸写的《泥菩萨》究竟怎样？

我一字一句地看完这篇作品。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那只水鸟，无数次出现在我脑海里的那只水鸟，它有绿如苹果的眼睛，深如水纹的眼神，它一扇动羽毛，翅尖就滴下了我整个生命里的盛年。我从没有见过它，但是我爱它，就如同踏进了丛林间，你呼吸到了最清澈的空气一样，你见不着，它却进入了你的肺，你的心，你洁白无瑕的生命。

爸爸在《泥菩萨》中塑造的倪老师死得很美，这是对生命的大致敬。我到现在还是相信，倪老师是玻璃做的，他只是睡着了，等着时间将他吻醒。我记忆里的乡村教师长得就像爸爸一样，静定若闲，但有一副好心肠，也许只有做过乡村教师的人才会更理解这个职业吧，所以爸爸笔下的倪先生是那么生动。而他笔下的孩子们，有如一片雏菊原野，勃勃有生气，似乎什么都不懂。但是我相信，结尾处淹没在尘埃中的“我”，一定明白了什么。

很多人已经忘了还有“乡村教师”这个行业，然而，对于乡村的泥孩子来说，老师就像太阳，为他们洒下了满地果实，只是我们已经习惯了光明，所以不会感谢阳光。在那些村人眼里，倪老师就是一尊菩萨，带给了他们启蒙的光芒，然而这道光很短暂，就像流星一样，流星划过天空，虽然没有留下痕迹，但给我们带来了持久的热度。我想，多年以后，“我”成家了，给孩子讲起倪老师的故事，那内心的暖流，也会流到孩子心里吧。

岁月就像一场屠杀，屠杀掉我们的天真，我们的过去，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直到我们变得光溜溜，上帝才把我们投入这个复杂的社会。但是，它虽然能削减掉我们很多的情感，那些最纯真的情感还是会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从你的心口蹦出来，惹出你的眼泪。

我想，我之所以明白一只水鸟的孤独，记得一只水鸟的独语，是因为，岁月这个东西还没有抹杀掉我心里的那一种情感，我一直把它藏在了心里最深的角落，直到一只水鸟把它唤醒。如果，《泥菩萨》也能唤醒你内心没有消失的纯真情感，那它就能飞翔，在你的心里，永远。

——这，就是文学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