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旅人

金祺

年前，奶奶摔了一跤。据说是出去闲逛时不小心踩到小摊贩铺在地上的塑料薄膜，结果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在老师家补课，下课后收到父母的短信急匆匆便往医院赶。等我赶到的时候，医院小小的隔间里挤满了人，我站在靠门的地方犹豫着进还是不进。我爸站在奶奶床前，脸色颇不好看。“早就说了要你好好在家待着，跑什么跑，一把年纪的人，上次摔你动过手术难道忘了吗？”妈在一边没说话，低头在手机里翻看什么。大伯迟疑了一下，跟上来帮腔，“你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看看电视多好，想要什么东西告诉我们就好了，我和老三都会帮你买，这么大年纪就不要跑东跑西了。”姑姑在一旁削苹果，一声一声的刷刷声提醒我们时间的流动。

奶奶望着天花板，没有说话。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电风扇安稳地停在那里，因为长久没有用，蒙了一层浓重的褐色污垢。就在这当口我妈终于打通了熟识医生的电话，开始问长问短，边说话边走了出去。爸和大伯姑姑也随即跟出去。小小的空间顿时空了。

我犹豫了一会，走到奶奶的床边。奶奶的目光从天花板转移到我身上，随即露出笑容。“你好久没来看过我了。”奶奶用乡音抱怨我，脸上倒满是笑意。没等我解释，又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腕，“哎哟哟，又长大了，你看看，这么高的个子也不知道像谁，啧啧。你爸你妈给你吃什么东西的喔，长那么好。”我笑了一下，她也跟着我笑，“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就那么一点点大。”她边说边用手模拟了一个大概的长度，“你喔，刚出生就是个贪吃鬼，抓住医院绑在你手上的绳子吸个没完。”她半直起身子大概是想拍我的脑袋，可是因为摔伤了脚，这一动使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赶忙扶住她的手臂帮她躺下。奶奶不再说话，一个劲叹气，说自己老了。我撇了撇嘴，“你哪里老了啊，刚才不是和我还谈得很开心嘛。你看记性还那么好，记得我小时的事情。”她转过脸来，“不中用了，你看，走都不会走咯。”“那你要好好休息才能好得快啊。”我看了看手表，生怕自己晚自习会迟到，略有些心不在焉地安抚奶奶的情绪。她望着窗外，没有应我的话。

我靠在墙壁，外面传来护士说话的声音，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和奶奶在一起。

打小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爸妈工作忙脱不开身照顾我，所以从小就把我放在奶奶家，以前的记忆大多记不太清了，唯一记得的是，奶奶教我玩扑克牌的“吃包子”，每天傍晚带我去看火车轰鸣而过。奶奶家离铁轨很近，大概几分钟就可以走到，她抱着我，看火车呼啸而过，把黄昏切成两半。前年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大概是失去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伴侣，好多次我都看到她安静地坐在家里的木凳上发呆。爷爷去世后不久，奶奶在某次出门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左腿动了手术用钢板固定着。原本就不灵活有些跌跌撞撞的动作，变得更加迟缓，爸妈就开始劝奶奶少出门，待在家里，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给她带过来。可她不听，一个劲地往外跑。我看着不放心，也开始劝她少出门，她拉着我的手，说：“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家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空空的，外面好歹还有点声响。”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奶奶真的老了。她一个人呆坐在门口粮油店看那些小年轻打牌，可是那么长的一天，也不会有人和她说一句话吧。想到就心酸。可就是这样，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摔了一跤。

听到爸和大伯的谈话声，我探出头去，询问情况。妈叹了口气对我说：“医生说，你奶奶年纪太大，加之又刚动过手术，不宜再动手术。”“那怎么办？”我有点茫然。“只能在床上静养。”姑姑接过话露出两难的表情。我回头看了看奶奶，她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皮肤像起伏的山脉凹凸不平，干枯的褶皱铺满臂膀。

奶奶一向是个脾气很倔的人。第一次摔伤后，爸妈他们曾多次要帮她找个保姆，可新来的保姆都是没过一个月就辞职，说奶奶的脾气太差没办法做下去。爸妈为此伤透脑筋。好在奶奶逐渐康复，问题也就搁置一边，可眼下奶奶再次摔倒，不免老调重弹。“实在没办法的话，只能先送养老院，我们都抽不出时间照顾她，她又和保姆合不来。”姑姑捧过两杯茶，略有些无奈地对爸妈说。妈妈低头在看奶奶的工资卡，爸爸朝杯子里吹了口气，吹散茶叶。我站在一边插嘴：“我听说养老院其实很不好，生活很难过。”“你以为我们不想她安度晚年喔。”爸爸冲我说，“你说怎么办？我跟你妈都要上班，你大伯和姑姑也忙，保姆都被她气走了，总不能天天住医院，没病都要住出病来。”我顿时语塞，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爸爸转过身和姑姑商讨养老院事宜，我呆呆地望着墙上的照片。

送去养老院的那天，我在学校，寄宿制学校的放假和回校快得让人抓狂。从学校出来的那天，奶奶已经被送进去好几天了。我便想着去看看奶奶。养老院并不是很远，平常也曾听说，只是不曾来过。进门一眼看到奶奶躺在靠窗的一张床上发呆，我走上前，她愣了一会，随即认出我来，“哎哟，宝贝你来了，快坐。”她急于坐起身，我赶忙扶住她，让她慢点。

奶奶笑得好开心，想起什么似的从旁边的柜子上拿起香蕉说：“快给你吃，香蕉。”我笑着摇摇头，她却像没看到一样硬塞给我，我只得接下。她才满意地笑起来，催促我吃掉，然后开始跟我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隔壁的奶奶从哪里来，这里的护工脾气不好，接着讲我小时候的故事。真奇怪，她从不会厌倦这个故事，每次我来都要讲给我听。我看着她，似乎瘦了，但是不明显。不过人还是略显憔悴，像是很久没有出过门，头发也有些油腻。我忽然有点难过。

走的时候我透过窗户回头看了一眼，她靠着床用手捋头发，露出额头上的长短不一的皱纹。恍然间我觉得，其实奶奶只是老了而已。她不是难缠，不是不听话固执地要出去玩，不是霸道，不是不讲道理，不是不友善要和保姆吵架，她只是老了，只是老了而已。她不想我们就这样忘记她，不想空荡荡地守着没有喧嚣的房间过一整天，不想消失在我们的记忆里，不想就这样老去，仅此而已。

其实我啊，一直是一个非常念旧的人，遇到聊得来的人，总会想，要是能认识就好了。会想要留对方的联系方式。可是直到后来才发现，那么多人待在手机通讯簿里，却从没联系过，会很寂寞吧。

所以我一直觉得，无论如何，奶奶也好，其他人也好，我们都是在一条旅途中行走着，或许有些人比我走得早，走在我的前方，可是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相遇。

因为，我们都是同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