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龙站

2014-05-22 17:30翟明明
少年文艺 2014年4期
关键词:小叔冰棍秀才

翟明明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小火车站度过的。说它小,不仅车站小,火车也小,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地方小铁路。大火车的轨距是“1435”(毫米),小火车是“762”;大火车货车厢是60吨,小火车是15吨;大火车客车里一边是三人座,一边是两人座,还有卧铺、软席,小火车只有硬板座。车站名字叫六陵,土垒的站台上只有值班室和业务室,走下站台有八间平房,东头两间是我家,除此以外就是三股铁道,唯一显露点“洋气”的是通讯和信号设施。

爸爸是站长兼值班员,妈妈是业务员,爸爸手下还有四员虎将。当地人把车站叫“六龙站”,我问缘故,爸爸不无自豪地指着全站人说:“站上有六条龙嘛。”我歪起脑袋想了想,不服气地叫:“不对,应该是七条,我也是条小龙么。”大家哄笑起来,爸妈笑得最开心,为自己有条小龙自豪呢。从此在六陵站,我的名字就叫“七小龙”。

那年代公路上马车多汽车少,小火车可是香饽饽呢,当地乡亲们都说:小火车一响,黄金万两。小火车是客货混编,运来一车车煤炭、水泥、百货,运走一车车小麦、棉花、红枣;逢到集日,十里八乡的乡亲肩背手提自家的土产,成群结队坐着小火车来赶集。一时间站台上人山人海,笑声鼎沸,老爷爷老奶奶乐得合不拢嘴,说“坐火车赶集,实现了现代化”。

我们也能饱口福,在家门口买上各种时令鲜蔬。那时的果菜不用农药化肥,西瓜皮薄,用手轻轻一磕,裂成两半,脆沙瓤让人垂涎欲滴;金丝香瓜通体油亮,放到鼻前嗅一嗅,一股香喷喷、甜丝丝的味道,立刻从头蹿到脚。我吃起来没个够,直到肚子圆鼓鼓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住切开的瓜。这时妈妈便会摸着我的肚皮笑呵呵地说:“乖娃子莫要再吃喽,你的小西瓜也熟啦。”

车站除了我,就数小萧年轻,十七岁接班当了工人。看见他穿着铁路制服在站台上走来走去神气的样子,我羡慕得直咽口水。一开始喊他“小萧大哥”,爸爸听见瞪眼责怪,只得改叫“小萧叔叔”,后来嫌拗口,干脆叫“小叔”,倒显得像是一家人。

我家自个儿烧饭,其他四人成立了小食堂,轮流做厨师。孩子总觉得别人家的饭菜香,我成了小食堂的常客,有时正在自家吃着饭,一听见小叔敲碗,立刻放下手中碗,屁颠屁颠跑去“吃食堂”,抛下妈妈的笑骂声:“比猫还馋的龟儿子。”我家每逢改善伙食,比如包饺子、烙春饼、煮腊肉什么的,妈妈总是让我去通知小食堂停伙。这时小叔就会一边敲碗,一边兴冲冲喊大伙儿:“吃共产主义啦!”那时我还不懂共产主义的含义,只知道过共产主义就能打牙祭,于是共产主义就成了我童年生活中美好的期盼。

夏日傍晚,是忙碌一天的车站最快乐的时光。没有列车通过的空档,大伙儿席地围坐在站台上品茶聊天,其乐融融宛如一家人。没有汽笛鸣,四周静悄悄的,凉风徐来,处处弥漫着田野特有的芬芳。夜幕降临,流萤忽隐忽现,远处的村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间或传来一两声犬吠。这时的车站就如同广袤田野上的庄园,显得那样恬静,那样神秘。

往往这个时候,小叔就会逗我玩。他用冰棍包装纸在小棒上裹成冰棍模样,高举起来喊:“哪个要冰棍?卖冰棍嘞——”我识破他的诡计,故意缠着他要吃。他便和我讨价还价,打几个滚成交。不管地上有没有尘土,我倒下就学驴打滚,在他的喊数声中一连打十几个。假冰棍到手,我就噘起嘴,赖在地上不起来。没有法子,小叔只好骑自行车驮我去一里外的镇上买冰棍。过了一天,小叔举着假冰棍,就会换说辞:“货真价实的冰棍嘞,如假包换!”故伎重演,我也不知吃过多少回那种硬邦邦却能解馋的冰棍。

车站永远是忙碌的,没有节假日,没有公休日,职工有病或探家,都是相互替班。爸妈经常身兼数职,特别是妈妈,成了多面手,忙了这头忙那头。我自告奋勇,抱起信号旗要去扳道岔、接火车。爸爸板起面孔喝住我:“胡念经!甭给我出洋相,你以为铁路运行是小孩子过家家?”妈妈接过信号旗,抹一把额头的汗水,安慰我:“乖娃子莫性急,要不了几年,俺娃就是顶呱呱的……”话没说完,急匆匆接车去了。

冬天下了雪,车站就更忙了。站台上和道岔区的积雪要清扫,结冰的道岔要用热水融化。我也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扛着比我高半截的木锨去铲雪,一会儿拖着劈柴去烧火。虽是滴水成冰,我却满头冒汗。小叔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咱得向上级打报告,给七小龙发工资。”我学爸爸的样子,朝他摆摆手:“甭说钱中不中,少给我‘里个愣(耍贫嘴),准备接车去,幺洞拐(107)次进一道。”小叔打个立正,扮个鬼脸:“遵命,七站长!”引来一阵阵笑声。

闲下来,小叔和我在站台上堆雪人,我们一口气堆六个大的、一个小的,小的当然是我啦。我忽然想起给雪人命名,跑回屋里找来一些纸片和铁钉,在每个雪人身上钉一个,叫小叔把站上人名写上去。小叔歪起脑袋打量一番雪人,突然大笑起来:“哈哈,那样我们不一个个成劳改犯啦?”我尴尬地红了脸。

道边临时货场上堆放了一些电线杆,粗大的一端是空心,田野雪茫茫的,野兔便钻进去取暖。小叔瞄见了,喊我去逮兔。小叔匆匆回屋揣了个口袋,穿越铁道,蹑手蹑脚走近钻进兔子的电线杆。我猫着腰,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小叔倏地用口袋套住电线杆的大端,叫我用石块敲打小端。野兔受了惊吓,傻头傻脑钻进了口袋。我乐得手舞足蹈,小叔忙打手势制止。他不声不响挨个趴在电线杆上,两眼发出鹰一样犀利的光,寻觅猎物。运气好的时候能逮到两三只。小叔扛着野兔,深一脚浅一脚踏着厚厚的雪,扯起嗓门唱瞎改的歌:“日照红霞满天飞,战士打猎把营归……”我乐颠颠跟在后面随着韵调乱哼哼,自己也不知唱的啥。白皑皑的雪野上留下一行行脚印,也留下了一串串欢乐。回来不大工夫,厨房里就飘出了红烧兔肉的香味。

到了岁暮,车站笼罩在忙碌喜庆的氛围中。站上的人过年不回家,把车站装扮得花花绿绿。妈妈手巧,剪了花样繁多的窗花贴在玻璃上,有喜鹊登枝,有牛郎织女。最有趣的是老鼠娶亲,一幅幅灵气十足,栩栩如生。秀才伯写了红红的对联贴在门框,教我一联联读字,有一联是:“四海为家车站家,六方凤鸣汽笛鸣”。当我知道“六方凤鸣”是指车站六人,心里忿忿不平——哼,我也是车站七小龙,为什么没我的份?

那时没有电视机,除夕晚上,我家小屋就成了全站人的“春晚现场”。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和醇烈的老白干,这个档口,爸爸总是担起全站的值班工作,滴酒不沾,让其他人破例开戒。大人们几杯酒下肚,脸膛红了,笑声朗了。爸爸是河南人,妈妈是四川人,小叔、秀才伯和比小叔年长的金叔于叔来自不同省份,各自唱起家乡戏,南腔北调,生旦净丑,有板有眼。秀才伯微醺,话多了,兴致高了,手夹月板,唱起山东快书,什么“熊瞎子掰玉米”“猪八戒回娘家”,还有“傻女婿学说话”。我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秀才伯却悠悠然点起香烟,深深吸一口,吐出了一串串烟圈。

轮到我出节目了,学孙猴儿吃桃。小叔拿片红纸沾上水,在我脸上涂几下,扮成猴子模样。我大嘴吃,小嘴嚼,左顾右盼,猴态百出。瞧大家笑呵呵注目我表演,顿生灵感,抓抓耳,挠挠腮,眨眨眼,猛一拍脑门大叫一声:“呀呀,大事不好,俺老孙忘记吃奶啦!”一头钻进妈妈怀抱。这一阵笑声最烈,小叔弯着腰,直喊肚子疼,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秀才伯也笑出了眼泪。

过罢年,天气一天天暖和了,我的乐子也多起来。车站南面是杨树林,有几十亩大,树干挺拔,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北面一条玉带似的小河蜿蜒流过,河水清澈见底,水草茂盛,鱼虾出没。这两个去处,是我童年的乐园。

清明一过,我就准备钓虾的工具。钓虾的秘诀是小叔传授给我的。赶集时捡根鸡肠回来,用细绳系住,绳的另一端绑在竹竿上,钓具就齐备了。到了河边,选水流缓、水草密的地方,撒几颗小米做“窝子”,竹竿吊着鸡肠轻轻放入水中。耐心等几分钟,看到绳子轻微晃动,慢慢提出水面,但见几只鲜亮的龙头虾爬在鸡肠上,一放到岸上便抱头鼠窜。我左手摁,右手抓,一只只龙头虾乖乖进了小铁桶。“窝子”要多选几个,“打两枪”换个地方,这样才钓得多,杆杆不空。战绩好的时候,足足够全站人过一回“共产主义”。

当我家飘出了盐水虾的香味,看着爸妈,还有小叔、秀才伯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心里充满了成就感。碗底剩下最后一只虾,小叔一分为二,半只丢进嘴,半只递给我,还振振有词:“大半拉归你,你是功臣嘛。来来,老七劳苦功高,趁热快吃!”秀才伯剔着牙咕哝:“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笑声合着虾的余香在小屋萦绕。

那虾的鲜美,实在令人难以忘怀。长大后我吃过许多河虾和海虾,再也没有了童年的那种鲜香味道。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这个时候就能在杨树林捉到蝉蛹了。这片林子里的蝉蛹个大体肥,颜色鲜亮,当属上品。天一黑,我拿起手电筒就钻进了杨树林。手电光的照射下,就会发现树根周围爬着的蝉蛹,有时一棵树上能捉五六只,有时十来棵树转来绕去一只捉不到。树上没有,就在地上寻找,发现一个小眼,手指抠两下,使劲跺脚,蝉蛹便爬了出来。捉得越多,兴致越浓,直到妈妈喊回家的声音响了几遍,仍不肯离去。

捉来的蝉蛹用盐水浸泡一下,油一炸,撒上孜然粉,便是上等佳肴。有时捉得少,便让蝉蛹一个个爬在窗纱上,慢慢孵化。次日早晨睁开惺忪的眼,便看见窗纱上爬满了孵化出的蝉。旁边挂着完整的蝉蜕,上面只有一个很小的裂口,难以想象偌大的蝉是怎样钻出来的。刚出壳的蝉白里透绿,蝉翼薄得似有似无,晨曦射进来,泛起道道金光。过一会儿再看,蝉慢慢变成了褐色。到不了中午,满屋子飞起了蝉,发出叽叽的叫声。秀才伯看见了,吟道:“饥吸晨风,渴饮朝露。”我听不懂,但知道是说蝉的。

过罢六岁生日,爸爸给我这只野猴戴上了“紧箍咒”,跟着秀才伯,上午学“ABCD”,下午学“呦呦鹿鸣”。秀才伯年近不惑,是车站最有学问的,用爸爸的话说,“学富五车”,只是“生不逢时,大材小用”。那时车站夜里没有固定车次,爸爸为了让秀才伯白天有精力教我,夜里来车该秀才伯当班,总是悄悄顶替。秀才伯知道了,把爸爸从值班室拉到我家,用兄长的口吻说:“看你快熬成猴子眼了,再这样,你另请高明。”停了一下,放缓语气,“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百年树人,焉有不尽心尽责之理!”

秀才伯这样说,也这样做。我的课堂一向“打游击”,有时在站台,有时在秀才伯宿舍,还有时在小食堂;不管在哪儿,秀才伯俨然一个私塾先生,威严中透着一丝冷峻。业精于勤荒于嬉,这句话他总是挂在嘴边,虽然没说“棍棒出孝子,严师出高徒”,但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小叔不当班的空闲,喊我去捉鱼摸蟹,或是下网捕鸟,就会被秀才伯厉言斥退。小叔悻悻离开后,我心里痒痒的,耳边一会儿流水声,一会儿鸟鸣声,不时东张西望。秀才伯走到我跟前,打个球场常用的暂停手势,命我闭上眼睛,背诵《长歌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声色俱厉地训斥:“玩物丧志,不好好读书,七小龙永远是七小虫!”我只得收心,乖乖听讲。长大后能有一学之长,和秀才伯的启蒙教育是分不开的。

七岁到镇上上学后,周围的一切,悄悄发生了变化。公路上的汽车越来越多,马车日渐稀少。小火车风光不再,六陵车站也没有了往日的繁忙景象。小学快毕业时,小铁路要改成大铁路,线路南移,六陵火车站终于没有躲过被废弃的命运。

长大后又回过一次六陵火车站,站台和老屋依然在,只是已荒芜破败。铁路拆除了,空旷的站区变成一家水泥预制场。南面的杨树林成了庄稼地,北面的小河已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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